江园是上海滩闻名遐迩的花卉园,已存在两百多年。有传闻,百年前,江园向清朝皇帝上贡过极品牡丹“魏紫”和“姚黄”,可见,这里培育了不少名贵娇花。除此之外,江园传女不传男,夫婿一律入赘。身为男儿,是毫无继承权的。有坊间传闻说,江园里的娇花,只有江家的女人才能培育。至于到底是不是,谁也不知道。
从回廊退到客堂里,她走到一大簇盛开的昙花面前。这种只在夜间盛开的花,有自己的传奇,车素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昙花。此刻能用肉眼看到昙花花瓣缓缓盛开,她心中不由惊呼,赞叹连连,再认真看时,却看到昙花下闪烁着白金色的幽光,她吓了一大跳。
喵了一声,躲在里面的黑猫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只猫。
“车小姐,请用茶。”江思乐端好茶水送上来,陪同她过来的还有一个方脸男人和一个大鼻子男人。从两人穿着上,车素薇猜测,方脸男人应当是她入赘的夫婿,大鼻子男人应该是留在江园打理的花匠。
只是,他们的头发为什么是湿的?最让人感到怪异的是,两人脸上的笑容极其僵硬,僵硬到,像被人拉扯着皮肉露出来笑容。
“谢谢。”车素薇坐下接过温热的茶水,当杯子靠近唇边的时候,她微微顿了一下——茶香味极其浓郁,花茶放得太多了。
茶水入口,微苦。车素薇不免讶异,把杯子放下,她微笑着道谢:“谢谢江夫人。”
“不客气,车小姐喜欢就好。这位——”接着,江思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丈夫不思,这位是花匠毕典。”
“江先生好,毕先生好。”
两个男人扯动着脸上的皮肉在笑:“不客气,不客气。”
“江夫人,能让我看看‘紫龙卧雪’吗?”
“这……‘紫龙卧雪’在后园的花房里。那处花房,没有回廊通往,若冒雨前拿,势必被风雨摧残,如此,得不偿失。车小姐也不急于回去,不如再等等,雨水停了,我带你去拿?”
点点头,车素薇也觉得不妥:“那好的。”
话尽,客堂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江园的两位主人脸上的笑如同僵硬的面具,而花匠继续扯动着嘴皮子。这三人,给她的感觉如同僵硬的石像一般,带着这种笑容,站在桌子边上,直勾勾地看着她,车素薇被看得脊椎骨生起一股寒意。片刻后,她站起:“我去行个方便。”
江思乐迎声附和:“我带你去。”
一前一后,两人踏出客堂,顺着一道回廊向另一个园子走去。一路上,吊在回廊上的两盏灯晃动着。廊子两边,摆满了花盆。抬起头,看着回廊左右两排的灯笼,车素薇问前面的身影:“江夫人,园子里为什么不点灯?”
“园子里只有我们三人,灯点得再多也只是浪费。”对方如此回答。
车素薇看着她的背影,对方拖在地上的长裙摆上,早就沾上了雨水和泥泞,她继续说:“江园有这么多花要照顾,三个人,恐怕照顾不过来吧?”
“下雨前,我让其他人都回去了。”
“原来如此。只是,园子里有些种在盆子里的花为何没有搬入花房?风雨这么大,很容易折损吧。”
“这个……其实,名贵的花,我和丈夫已经一起搬到回廊和花房里了。”
“是吗?可我听说,江园主人爱花胜过爱一切,不管什么花,都会一视同仁。”说着,看到回廊通向花田的台阶上倒塌了不少娇艳的花朵,并且还有淤泥拖沓的痕迹。
车素薇停下脚步,她蹲下把倒塌的花盆摆放好。看着折损的花朵,心中不免感到可惜。前面,江思乐回头,她上前帮忙把花摆放好,笑着道谢:“谢谢车小姐。”
心底浮起难以抑制的古怪感,车素薇指着淤泥拖沓痕迹问:“这是什么?”
江思乐目光有些闪烁:“这是花匠今天匆匆忙忙把花搬到回廊的时候留下的。”
车素薇点点头:“哦,原来如此。”
两人继续走,在拐过三道好似无尽头的回廊后,终于到达如厕之地。道了谢,车素薇就着昏暗的灯光进入。外面,江思乐离开的脚步声传进来。
“喵呜——喵呜——喵呜——”
混着雨水的声音,飘忽不定的猫叫声传来。好似哭泣一般的声音听着怪瘆人的,是那只黑色的野猫吗?在这样的雨夜里,怪可怕的。
这宅子,到底怎么回事?一股子阴沉昏暗的气息,仿佛是不该踏进的禁地。
“喵呜——喵呜——喵呜——”
车素薇如厕出来的时候,一只几乎与黑暗浑然一体的黑猫蹲在茅厕门前,它双瞳阴冷地盯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车素薇被突然出现的诡影吓了一跳。
于是,一人一猫在昏暗的灯光下对峙起来。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黑猫如同成了精一般,它冷冷地盯着眼前人,动了动尾巴,“喵”了一声,走入雨幕里的花田,与黑暗融为一体。
一种渗骨的寒意从脚底腾升,车素薇不禁一抖。
这园子,到底怎么回事?
顺着来时的回廊走回客堂,三双眼睛落到她身上,江思乐笑说:“我刚刚为车小姐整理了一间房,若今夜雨水不停,车小姐就留住一个晚上吧。明日一早,再带着‘紫龙卧雪’回去。”
江园地处南市西南边缘,离南市街巷远,离租界更远。这个时间点,这样的天气,想要回去,除非是用走的,不然,别想招到一辆车子。
看着江园女主人踩着的裙摆,再看看未踩中的地方,明显的,这衣服不常拖地。不然,裙摆会留有皱褶磨损的痕迹。只是她为何在雨天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见客?
心里埋下疑虑,车素薇不免深思,脸上还得体地道谢:“好的,谢谢。”说完,便跟随江思乐去厢房,江园男主人和花匠跟在她们身后。
被夹在江思乐、不思和毕典中间的车素薇的身子紧绷起来。
奇怪的是,身后的两个男人莫名让她感到了危险。
手,悄悄摸到了腰间,那里有她随身携带的解剖刀。如果自己的预感成真,那么江园里的三个人都有问题。
穿过摇摇晃晃的灯笼,身后两人的影子拉长映过来。车素薇看到,其中一个人的影子扬起了手,手中握着尖利的刀,她身体瞬间紧绷,手握住解剖刀。
“轰隆隆——”雷声炸开的刹那间,在影子的主人拿着手中的刀扎向车素薇的脖子,而车素薇抽刀之时,一只漆黑如夜的猫突然蹿出。身后,江园男主人一声惊叫。车素薇回身那一刻,看到他急忙隐藏背后的刀子,还有被猫抓伤滴血的手臂。
黑猫落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毛奓起,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对着男人发出危险的叫声。
江思乐惊叫道:“猫!原来这只野猫在这儿!别让它再破坏园子里的花了!快、快抓住它!”
听了她的话,黑猫蹿入雨夜花田,而不思和毕典急忙冲入大雨里追猫而去。不一会儿,传来了花盆落地碎掉的声音。
江思乐关心地问道:“车小姐,没有被猫伤到吧。”
车素薇目光深沉,说:“有江先生护着,我没事。”
“那只野猫一直流窜江园,不仅伤人,还糟蹋园中名贵的花草,好在车小姐没被伤到。”
说完,两人继续走。拐过两道回廊后,终于到达车素薇歇息的厢房。看到爬在房间窗户上盛开的月光花,车素薇含笑问道:“这花可真美,却不知名字是?”
看了看花朵,江思乐不假思索:“喇叭花。”
“喇叭花?很美的花。谢谢江夫人。”
“不客气,如有事,车小姐尽管到前面花房找我们。”
江思乐离开,车素薇推门进入。她走到烛台边上摸到了火柴,把灯点燃后,把门关上倒插住,风雨声被关在了门外。环视了一眼房间,车素薇紧绷的心忽然放松下来。她坐到床上躺倒,双手枕在脑后,缓缓闭上眼睛。
江园主人为何指着月光花说是喇叭花?虽然这两种花长得相似,可作为江园主人,不可能连这个都弄混。说起来,自她踏入江园,便似乎踏进了不该踏入的地方一样,这里处处透着一股子阴冷。非但如此,江园主人也处处透着一种违和感,举止之间,一股子市侩气息:不仅连茶都不会泡,还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甚至分不清喇叭花和月光花。
江园主人识千花百草,自己养育的花,怎会不认识?
整个上海滩的人都不识花可以,江园主人不能不认识。
这么美丽的一个地方,似乎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见的黑暗。联想到不思从背后想刺杀自己,有一道声音在心中直截了当地说道:江园出事了。
“喵——”
猫叫声响起,陷入思考的车素薇睁开眼睛,她翻身而起,看到一只湿漉漉的黑猫蹲在地上舔舐伤口,地板上,印有血色的梅花印子。
发现人类在看着它,黑猫把目光放到她身上,身后的尾巴甩了甩。
车素薇站起,尝试着靠近黑猫。黑猫一下瘫在地上,仿佛和她一样,紧绷的猫身瞬间放松下来。在她走到黑猫的身旁蹲下时,它也只是看着她,咕噜噜地发出声音。车素薇不由伸出手摸黑猫,黑猫眯了眯眼睛,舔了舔她的手指。
“谢谢你刚刚救了我。”车素薇温柔地说,手指抚过黑猫的身子,抬起手,满手血迹。她轻声说:“我给你看看伤口如何?”
“喵——”动了动尾巴,黑猫懒懒地躺在地上。
车素薇试探着抱起它,在猫没有攻击的意图后,便把黑猫抱上桌子。就着烛台的光,她抽出藏在身上的解剖刀,开始剃黑猫伤口周边的毛,很快,毛被清理掉。看了看伤口,这是刀伤,直接往里面扎进去的。
“一定很疼吧。”如果不是这只猫,那刀子早扎在自己脖子上,她估计活不过今晚。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她?这个谜,她一定要亲手解开。
车素薇站起,去抽屉里寻找针线。幸运的是,里面留有针线包。返回桌边,把针线穿好,在烛火上烧了烧,车素薇抚摸着黑猫道:“我给你缝合伤口,有些疼,但别怕。”
“喵——”黑猫尾巴动了动,随即,车素薇下手缝合伤口。
针,穿过黑猫的皮肉,黑猫的身子痉挛似的抖动了一下。
她惊奇于这只黑猫通人性,如果江园里的那三个人再说这只猫是野猫,她是不信的。缝合好伤口,车素薇走到衣柜前打开,在看到里面的衣服后,心中不由得吃了一惊。然后,她缓缓转身,再认真地打量了一遍房中的摆设与床幔,以及那些名贵的花草,她脸色微变——这是江园主人的房间。
“喵——”
衣柜里面的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每一件袄裙的裁剪、刺绣都做工精良。并且,这些衣服都是同一个码数的,和江思乐身上穿的衣服码数一模一样。想到江思乐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再看看衣柜里的衣服的裙摆处,没有褶皱磨损的痕迹。再往深处思考,她的心底腾升起一个不寒而栗的答案。
“轰隆隆——”外面,电闪雷鸣,风雨声更盛。
黑暗的花田深处,如同不可踏足的禁地。被风雨摧打的娇花,一朵朵落下,落在了一具具森白的尸体上。
在衣柜里,车素薇找到了柔软的毛巾,她拿起走回桌子边把黑猫包裹住。一面抚摸黑猫,她一面问道:“江园里的主人,是不是出事了?”
“喵——”猫舔了舔她的手指。
“那么江园的主人,在哪里?那三人,又是谁?”
“喵——”
“啊——”一道惊慌且带着恐惧的惊叫声响起,车素薇豁然站起,她打开门,快步奔向客堂。而黑猫站起,往外一蹿,消失在黑暗中。
车素薇赶到客堂时,看到江思乐、不思、毕典三人狼狈不堪。他们表情惊恐,似乎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
“发生了什么事?”车素薇问道。
“有、有鬼啊——”江思乐眼睛惊恐地瞪大,眼珠子转动着,血丝瞬间爬上眼球。
“什么鬼?”车素薇追问。
“这里、这里不能再待了!我、我要走!我要走!”一面说,一面后退。毕典惶恐不安地转身,想要朝大门的方向跑去,但不思抱住了他的腰身:“你、你不能走!谁都不能走!”
三人失态,丑相毕露。车素薇冷冷地开口:“这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思乐的脸因恐惧而扭曲:“有、有鬼啊——”
闪电划过,看到前院花田里,狂风暴雨下不断摇晃摆动的花丛中站立的黑色影子时,江思乐惊恐地说:“鬼啊——”
车素薇猛地转过头,黑暗的园子里,什么都没看到。
毕典吓得跌坐在地:“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车素薇话一落,整座客堂乍然寂静,三双眼、六只眼珠子放在她的身上。
时间仿佛静止,只闻外面风雨声。
某种危险感爬上心头,车素薇的手摸向藏在腰间的刀子。
江思乐爬起,她目光阴冷:“说起来,这园子里的一切,都是车小姐在捣鬼吧。”
车素薇眉头一皱:“你在怀疑我?”
毕典指着她大叫:“杀了她!这原本就是我们的目的!若让她活着离开江园,咱们的行径会被暴露!”
车素薇退了一步:“你们要杀了我?”
江思乐撕碎了伪善的面皮:“你不该踏进这里。”
车素薇冷笑:“我不该踏入这里,是因为你们并不是江园里的人。不仅如此,江园里的人都被你们杀了,对吗?”
不思阴森森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车素薇表情冰冷:“因为你们的伪装太容易让人戳破了。从你——”她指向江思乐,“从你开始,你泡的茶水太浓,穿的衣服不合身,漠视倒塌在地的花,一个爱花之人,又怎么会对自己亲手种下的花儿视而不见?我跟着你到房间休息时,问过你,爬在窗户上的是什么花。你答,是牵牛花。但那是月光花。一个识万花的江园主人,怎么会连牵牛花和月光花都分不清?因此,你并不是江园的女主人。为了隐瞒真相,你们引我进房间的路上,便想把我杀了,可没想到,黑猫突然出现打乱了你们的计划。我说得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