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在广仁医院里,没有把盘尼西林开给健康人的可能。
道了谢,两人坐上电车离开公共租界,往华界上海兵工厂那边的伯特利医院去。
伯特利医院,药房。
顾远向药房药师道明来意,药师对他们调查盘尼西林的事情感到惊讶:“不知道两位是谁?为何要查盘尼西林的记录?”
顾远审视着眼前的药师:“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目前在调查一起案子,还请医生行个方便。”
对方了悟:“原来如此。我是伯特利医院的药房药师农海逸。只是,抱歉,我不能把记录提供给两位。”
“为何?”
“为保护病人隐私,伯特利医院不许随意向外透露病人的病历和药物记录。如果两位需要看,可去找院长。”
顾远离开去找院长,药师继续给病人们配药。没一会儿,一位医生带着顾远和康一臣下来,他才把出药记录拿出来给他们查。
结果完全没有问题。
合上记录本,一位病人来找药师开药,顾远也不打扰,静静地看着。药师按照医生的病单开了两服中药和一服西药后,病人道谢离开。
在药师给第五个病人配药后,顾远开口问道:“农医生熟悉中医药?”
农海逸答:“不管是哪家医院的药师,都要熟悉中医药,不然,没法给病人开药。”
“看来,农医生在这家医院很久了。”
“差不多五年了。”
“哦……今日,打搅农医生了。”
“不客气。”
顾远带着康一臣离开。回去的路上,康一臣问:“远哥怀疑农医生?”
“你为何觉得我怀疑他?”
“远哥一旦思考,就会把对方列入嫌疑人的名单里面。”
顾远一笑,说:“我们要调查的药物,只有这两家医院有。广仁医院的药房配药师是个女的,伯特利医院药房药师是男的。今早,华界警察署的人在收尸时,说有个斯文如教书先生的男人在看。再有,我调查倒在东洋钟表店的‘格格’时,线索在法租界与华界交界处断掉。因此,才会把他列入名单。只要与案子有关的线索,哪怕是一点丝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
某些线索,一旦连接起来,便是真相。
“那远哥,有没有可能,有人雇用病人去药房开药?”
“用在‘格格’身上的药,是调剂过使用的。因此,凶手至少要懂得配药。从药物记录上看,并没有哪个病人频繁地来医院买药。而且,这种药物价格不菲,没有足够的钱财,是买不起的。不过,也不排除有人雇用好几个病人在医院买药的可能。”
康一臣受教。在顾远身边,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傍晚,车素薇把尸检结果交给顾远——第二个“格格”和第一个“格格”死亡方式一样。身上,如同打满了补丁一般,而且,那张脸也不是她原来的脸。
康一臣惊道:“这么说来,已经有四个受害人了,其中两个还不知生死。”
这数字触目惊心。
是的,目前为止,他们只收到了两个“格格”的尸体,可实际上,脸不对人。那么,事实上,有四个受害人。另外两个,生死未卜。
车素薇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还有,我在死者的手里发现了这个。”
顾远接过:“这是绣线?”看来,他有必要重新去一趟那家店了。顾远吩咐道:“一臣,明天,你和裘意远去查一查法租界其他捕房这几个月来失踪的人,特别是女人。”
康一臣应和。
次日,康一臣和副探长裘意远调查统计三个地界女子的失踪案。而顾远再次来到那家卖丝绸首饰的小店。他踏进店中时,里面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向他笑着招呼:“真巧,顾探长。”
顾远眉头微敛:“你怎么在这儿?”
“想委托店主为我家女儿们做一身‘格格’装。”坐在榊切人肩头的小机械傀儡向顾远伸出了手,顾远伸出手指,和它握了一下。
店主含笑说道:“先生说笑了,我并非裁缝,无法为先生家中的‘女儿们’做衣服。”
榊切人似笑非笑:“可我听说,店主是满族八旗子弟后人。”
虽不知榊切人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似乎给自己带了线索。
店主笑容自若,说:“这上海滩里,八旗子弟后裔多得很,并非我一人。如果榊切人先生非要八旗子弟的后人给您家‘女儿们’做衣服,我倒是可以拜托她们为您效劳。”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了。”
“不客气。”
两人谈完,顾远上前,他把手中的一根绣线递给店主:“这可是你们家的绣线?”
店主接过:“是的。”
“这是昨天从一名死者的手里发现的。”
“哦?是吗?如果顾探长前来的目的是为了调查案子,有话,您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回答。”
于是,两人之间一问一答起来。
“同时在你家买丝绸和绣线的人,都有谁?”
“人太多,我记不清了。”
“那最近,在你家买丝绸的人是谁?”
“每天都有客人往来店中,实在是记不起最近买丝绸的人是谁了。”
“店家为何要撒谎?”
“不知顾探长是什么意思?”
“几天前,我来你店中,这架子上的绣线,就是这么摆放着,没有少过一根,显然,这几天根本就没有人来买过你们家的绣线。不仅如此,这架子上的丝绸只少了一卷,其他没有动过。何来的买你家丝绸绣线的人太多一说呢?”
顿了一下,店主嘴唇动了动,她说:“顾探长还真是个可怕的人呢。”
一旁的榊切人笑着应和:“顾探长是在下最为钦佩之人。这上海滩里,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傀儡师的话,顾远无福消受。他说:“这家无名小店地处偏僻,外面人流稀少,若不注意,很难发现。如果真如店家所说,店里每天有不少客人,那肯定卖出不少东西。可我看到的是,店里和三天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所以,我猜你这店中,做的大多是熟客的生意。”
至于外面的客人,有缘,自会进入店中。无缘之人,不管经过这家店门前多少次,也不会发现这家店的存在。
店主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榊切人露出兴趣至极的笑容。
逼视店主,顾远继续道:“你为何要撒谎,或者说,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笑容重新爬回脸上,店主道:“我没什么可隐瞒顾探长的。这里,来者是客,如果顾探长有喜欢的东西,我欢迎。如果顾探长是为了其他事,恕我无法招待。”
她在下逐客令。
“格格”之事,果然和这个女人有关。
“昨天,出现了第二个死亡的‘格格’,死相惨烈,她们到死都找不回自己的脸。更甚的是,或许还会出现其他‘格格’。她们身上的旗服丝绸面料和绣线全部出自你店中,此事,若店家知而不言,是助纣为虐。如果‘格格’们被害与你有关,当案子查清之日,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制裁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真的找到证据是我所为,顾探长尽管缉捕我。”
不再问,顾远转身离开。店主不坦白,他就算说再多也无用。等他回去以后,再派人来调查这家店的底细。
看顾远离开,榊切人跟上顾远的脚步。顾远问:“你怎么在那家店?是不是知道‘格格’身上旗服的京绣主人是谁?”找到京绣的主人,便能找到犯人。只是,对方是怎么弄到药物的?
榊切人眉眼带笑:“自那天看到从前清王朝走过来的小姐后,我便寻思着给它们做一身漂亮的衣裳,所以便打听到了那家店。”
“你们都说了什么?”
“在下可不是顾探长的嫌疑人,所以,拒绝回答您的提问。”
“就算你知道,也不会说出真相,对吗?”
“当然。解谜题不是顾探长最大的兴趣吗?”
这个男人,还真是令人讨厌啊。
榊切人饶有兴致地说道:“这座东方都会,属于顾探长。唯有解开一道又一道的谜题,才能让顾探长屹立顶端。这,才是顾探长活着的意义。”
“你当祈祷不要落入我的手中。”
“这个世界上,唯有顾探长能审判我。其他人,毫无资格。”
顾远懒得接口。
岔路口,两人停下,榊切人从怀里拿出一块银色怀表:“这是送顾探长的。”
顾远接过,看起来有点特别的机械表正在走动着。
榊切人说:“这是为顾探长特意做出来的。告辞。”说完,他在路边招了一辆黄包车,离开了。
晃了晃眼前的怀表,顾远寻思,哪天拿去给公输春拆了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法租界中央捕房。
顾远刚回来就去找严云舟,让他派人调查那家店的店主。严云舟应承下来,然后吩咐两个巡捕换上便装去公共租界调查。
不过,巡捕们很快就回来了,他们说:“顾探长,地方咱们去了,可店是空的啊。”
顾远一惊:“你说什么?”
巡捕道:“店确实是空的,东西都搬没了。我们问过邻店,邻店说,那家店刚刚搬走没一会儿。”
顾远站起:“好的,我知道了。”
说完,顾远又急急忙忙地返回小店。当他第三次踏进店里时,里面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地狼藉。撩起帘子,进了内里,里面是存放货物的货架,上面遗留着一些来不及带走的商品。在顾远撩起帘子走出来时,他听到从外面走进来的脚步声。悄悄撩起帘子一角,他看到几天前见过的黑纱女人进来。女人看到店里的情况愣了一下,然后,急忙转身走到店外。
在她离开店里后,顾远撩起帘子跟了上去。
黑纱女人前往的方向是法租界,走了一段路,她敏感地发现身后有人跟踪,脚步不禁加快。而顾远脚步也跟着快了起来。在女人跑起来那一刻,顾远追上去:“等等!”
黑纱女人跑得更快了。
顾远手一伸一抓,抓住了裹在她身上的黑纱,女人嘶哑地惊叫一声:“啊——”
裹在身上的黑纱被扯落,一张被火烧过的脸颊、长着稀疏头发的头皮,还有斑驳的手暴露眼前。顾远惊愣,趁着他愣神的工夫,女人捂着脸跑开了。
“等等!”
“当当当——”电车开来。
电车阻隔了他追逐的脚步,当电车开过之后,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跑过电车轨道,向对面的人询问刚刚跑过来的女人,有知道的,为他指明了去路。可最终,他还是追丢了。
抓着手中的黑纱,顾远心道:那个女人穿的袍子上的丝绸和刺绣与死者身上的一模一样!
他,错过了捉拿犯人的机会。
第三章
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室。
“远哥,我调查出来了。”康一臣大声进门。
“说说。”仰着头躺在椅子上的顾远缓缓睁开眼睛。
康一臣把最近几个月女子失踪案的调查结果报告出来:“公共租界其他分区捕房加起来,共有八位失踪;法租界分区捕房有五位;华界分区警察署十二位,其中南市有八位,北闸那边有四位。所以,总共有二十五个失踪的姑娘。这些姑娘年龄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每一个都是年轻貌美,而且家境并不怎么富裕……”
华界警察厅下设的警察署,在南市和闸北均有分署,这些警察署又管辖着不同的区域。法租界里,分区捕房有六个;而公共租界光是分区捕房就多达十四个。因此,就算有人失踪,也不会特意跑去中央捕房报警。
这么一来,三界自治的地区,当失踪案分散到分区捕房、警察署,你完全意识不到这是一桩异常的人口失踪案。而作案人巧妙地利用了三界自治、不得跨越办案的便利来作案。如此,无人深入调查的话,便不会知道有异常的人口失踪案在悄悄发生着。
可这案子,如今落到了顾远手中。康一臣问:“远哥,怎么办?”
想要三界联合办案,比登天还难。
“登报。让曹青萝把所有失踪的人物信息登报发出去。”通过舆论进行施压,这样一来,不管是公共租界还是华界,都会坐不住。
康一臣着手准备二十五名失踪人口的资料,到时候去《申报》交给曹青萝,让她登上报纸。相信,报纸一出,有女儿的人家人人自危。
顾远闭上眼,脑海深处,那些线条又变了一个形状,它们互相纠缠不休。
死者一身晚清“格格”装束,身上有稀有的药物,店主失踪,被烧伤的女人……
那么,店主会不会是凶手?就算不是凶手,也是帮凶吧。至于那个被烧伤的女人,恐怕也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可现在,和案子有关的两个女人,他一个也没抓住。
她们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那店主,不像是会用药的人。广司阑说了,那些调剂的混合药,普通人是不会知道怎么使用的……
当康一臣整理好登报的资料,打算去《申报》报社时,顾远睁开眼睛站起:“我和你去。”
那个被火烧伤的女人,让他在意。
两人下楼,正上楼打算询问案子的车素薇与他们碰了个头。于是,三人前往报社。
《申报》报社,顾远把目的说了出来。曹青萝接过要登报的资料,顾远说想要查看近三年的报纸。不知他要查什么,曹青萝把一堆报纸搬到一楼大厅,让他们自行翻找。接着,为明天的新闻做准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