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吩咐:“查一查这三年之内的火灾新闻。”
三年的报纸,合起来堆得比人还高,要查,可不容易。直到华灯初上,报社关门时,他们才把所有的报纸翻完。而近三年来,有关火灾报道的报纸,就有好几十起。把剩下的报纸收好送回仓库存放,顾远提议一起吃饭。曹青萝惊喜,这还是顾远第一次主动提出一起吃饭的事情,虽然不是两人单独。
看着曹青萝脸上的笑容,顾远真想告诉对方,他经常和康一臣、车素薇吃饭。这一顿,只不过是报答她的帮忙罢了。
租住的家里,就着昏暗的灯光,顾远一份一份地查看这几十份有关火灾的报纸。报纸上,火灾的报道有大有小。大的,有1925年,闸北共和路福昌军衣第三厂的大火灾,一共烧死了二十一人,被烧伤的多达二百余人。小的火灾案,只有豆腐块这么小。
他翻到华界兵工厂附近发生的一起小火灾。这起火灾很小,估计受灾的面积不大,所以没有详细写出受灾情况。而这起火灾之所以上了报纸,是因为它距离兵工厂很近。可见,当时这起火灾要是没控制好烧到兵工厂,兵工厂势必被毁。报纸上报道的,更多是有关兵工厂附近的防火之意见。
顾远把这份报纸单独拿了出来,接着继续看余下的报纸。看完,他拿起榊切人送的怀表一看,已经很晚了。
灯灭,闭眼睡觉。
次日,睡过头的顾远抱着报纸到捕房,他刚进探长室,康一臣便说:“远哥,陆督察和包总探在督察长室等你。”
“好的。”敲门进入督察长室时,陆连魁悍声道:“你小子,给我搞了什么事?一大早,华界警察厅和公共租界中央捕房给我打电话!”说完,把报纸扔在桌上。
包德义止不住地笑:“你这一巴掌打在华界和公共租界警察厅的脸上,打得可真响。”
顾远面无表情:“此案若不重视,势必还会有失踪的姑娘。而受害者,也还会再出现。”
陆连魁拍他肩膀:“行了,坐下吧。”
“是!”顾远坐下。
抽着烟,陆连魁靠在椅子上问:“你在查什么案子?”
顾远把在查的案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此时,他们还不知道,公共租界出现了第三名“格格”,公共租界捕房已把案子交给西捕神探调查,对方还信誓旦旦地说两天之内调查出来。
对于公共租界的较劲,顾远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当回事。
华界警察厅这边,则加强巡守、贴告示,让百姓们把自家闺女看好了。
听完顾远在查的案子,陆连魁不再问。他相信,这小子一定能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下午,顾远和车素薇去南市调查前年十二月兵工厂附近的火灾。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发现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别说房子了,人都没有。对此,两人分头打听当年火灾的消息。对当年的火灾,附近的人们记忆犹新。因为当时有一屋主被烧伤,人活下来了,但面容被毁,晚上行走在外,如恶鬼,大家看到她都避着走。
“那你还记得这户人家的屋主叫什么吗?”
“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不就是伯特利医院的药师农海逸还有他的妻子伏雅吗?”
是他?脑海深处缠成一团的线炸开。
“农医生的妻子伏雅,是不是会京绣?”
“会。因为她是旗人,听说还是某位亲王的孙女。她绣了不少衣服,没毁容前,她花容月貌,天天穿着前清旗人的装束,是这一代的名人哩。”
“那他们现在搬到哪里去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农医生还在伯特利医院做药师。”
“哦……大婶,那他们家还未被烧毁之前,有没有和别人往来?”
“有啊,都是前清遗族,其中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女人,这人经常给他们家送丝绸和绣线。”
所有原本无关的线索,终于连接了起来,而真相,近在眼前。
作为伯特利医院药房药师,在药物记录里做手脚实在是太简单了。并且,调配使用药物、用手术刀割皮,完全难不倒他。
打听完消息,顾远没有立即去警察署报案抓人。他想顺藤摸瓜,摸到犯案现场,不然,把人抓了,对方闭口抵赖不承认,拉扯下,足够另外两人逃跑。
把自己的计划向车素薇说出来,车素薇嘱咐他小心。顾远暗中跟踪农海逸。
伯特利医院外,在太阳落山时,顾远总算看到农海逸从医院里出来。他文质彬彬,与同僚打了一声招呼,往家里去。
一路上,顾远与他保持距离,跟着他走了近半小时后,看见农海逸走进一条荒凉的巷子进了一座宅子,顾远转身,打算去警察署报警拿人。
接着,他脑后一疼,眼前一黑,人被打晕了过去。
宅子里,农海逸出来,他走到女人身边:“果然跟上来了。”
看着晕倒在地的人,女人问:“你想怎么样?”
“杀了。”
“你可想过,做调查的并非他一个人。除非你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不然,你和伏雅都有危险。”
女人是那家无名小店的店主,她叫金铃。当顾远调查到她店里时,她便有预感,农海逸在做的事情恐怕要暴露了。对此,她撤店前来通知。只是,没想到这位探长的速度会这么快。
农海逸扛起顾远:“走吧,回去再想办法把他处理掉。”
金铃点头:“好。”
说完,两人离开。至于身后的宅子,不过是农海逸给顾远做出来的假象罢了。这宅子,根本就不是他家,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位置暴露给敌人。他们拐进了两条暗巷外一座带着小院的洋房里。
他们身后,无声无息地跟着一条狗。当他们进了小洋房,狗在他们家墙上撒了一泡尿,它闻了闻,便跑开了。
到了家里,面容被烧毁的伏雅看到丈夫扛在肩膀上的人后,眼神都变了。她嘶哑着声音问道:“海逸,怎么把这个人带回家了?”
农海逸冷着脸:“他跟踪我。现在,我们已经不安全了。”
伏雅有些惧怕,不由请求:“海逸,把他放了吧。”
说到这个,农海逸就来气,把顾远扔在地上,他声色俱厉:“要不是你没看好‘格格’们,她们能逃出去给我惹麻烦吗?”
伏雅被他吼得退后一步:“我、我……”
农海逸又变了一张脸,他情真意切:“小雅,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
伏雅摸了摸自己那张因烧伤而丑陋的脸颊,再看看金铃,她瞬间有点无地自容:“可是、可是我们不能再害人了啊。”
农海逸又怒了起来:“你现在就让我收手,这和让我送死有什么区别!”
伏雅惊惧于农海逸的怒颜——变了,这个男人变了。自从他抓人来做换脸实验,人就变得无比疯狂,这让她恐惧不已。
金铃下意识地把伏雅拦到身后:“我相信你,海逸。所以,小雅,你只要继续选择相信我们便足够了。”
伏雅有些痛苦:“可是、可是我们已经暴露了。”
农海逸露出残酷的笑容:“那就换个地方。”说完,把顾远拖进家里面。他打开其中一道门,把人扔了进去。房间里,被拴墙边气若游丝的姑娘看到进来的人时,恐惧爬上了脸。
伏雅和金铃协同农海逸一起,在顾远脖子上拴了一条绳子,然后把手脚捆住,让他无处可逃。农海逸伸出脚,狠狠地踢在顾远的肚子上。顾远闷哼一声,人缓缓醒过来。
“醒了?”
目光渐渐聚焦,顾远看到农海逸抽出一把手术刀,刀锋抵在他的脖子上:“顾探长好厉害,把失踪案子在三个地界闹得沸沸扬扬。不仅如此,还能摸到我这里,不愧是上海滩第一神探。”
顾远心中不由琢磨:我这么有名气吗?这名号谁封的?
目光锐利地看着眼前的三人,顾远说:“农医生抓人,目的就是治疗你妻子脸上的伤口?”随后,目光扫过金铃,以及被困在房间里的女人们。
伏雅有些害怕地躲到金铃的身后。
房间中间,有一张台子,上面躺着一个“格格”,她身上穿着京绣旗服。顾远看到她时,女子的脸已经烂完了,并且脸上开始长蛆虫。她缓缓转过脑袋看向顾远的时候,那虫子钻入眼睛,显得恐怖至极。顾远默数了一下,加上床上的女子,这房间里一共有七人。那么,其他失踪的人呢?除了他们发现的两具,还有公共租界发现的那一具,剩下的十五人在哪儿?
只有一种可能:人已死亡。
农海逸露出疯狂的笑意:“我是一名医生,能够治疗妻子身上的伤口。只不过,需要一些代价罢了。”
看着躲在金铃身后的伏雅,顾远道:“农夫人的脸还真是珍贵至极,竟然付出十几二十人之性命来换。”这语调,冷漠至极,让伏雅打战。农海逸一脚踢中顾远的肚子,他闷哼了一声。农海逸弯腰,目光阴冷地看着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赛得过小雅。”
顾远嘲讽道:“如果成功了,我想问问。农夫人顶着别人的脸,这日子,你能过得安心吗?”
金铃皱眉:“顾探长少说些煽动人心的话了。”她身后的伏雅已在动摇。
顾远继续道:“怎么能说是煽动呢?如果农夫人用别人的脸用得安心,也不会故意放走那些‘格格’把。”
啪的一声,农海逸伸手抽了他一个耳刮子:“住嘴!”
顾远脸一偏,他扭头把脸正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几个月,你抓人做实验,可偏偏最近才出了‘格格’们出逃的事情。这些毫无缚鸡之力、即将死去的‘格格’,在没有人的帮助下,如何能逃得出这座笼子?”他的话让农海逸瞪大了眼睛。
金铃的手紧了紧,她道:“顾探长,我们不会放过你的,你就算说再多离间海逸和小雅的话也没有用。”
顾远冷视而道:“店家,我想知道,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金铃回视:“顾探长言重了。这件事,我不曾参与分毫,但我希望小雅的脸能好起来。”
“你并非希望农夫人的脸好起来,而是和农医生一样嫌弃农夫人吧。”顾远的话让房间诡异地安静了一下。伏雅颤抖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金铃镇定自若的表情慢慢崩裂:“顾探长这是什么意思?”
顾远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如果店家和农医生真的关心与爱着农夫人,不管是毁掉脸也好,断掉手脚也罢,是不会介意她变成什么模样的。可恰恰相反,两位期望着农夫人被烧伤的身体好起来。那么,你们是真的还爱着她吗?而农夫人,农医生多久没有和你亲热过了?”
农海逸脸色变得铁青。
“看来,这里只有农夫人被蒙在鼓里。真是可怜啊——唔——”顾远的肚子上又受了一脚。
农海逸一面踢一面露出疯狂的表情:“闭嘴!闭嘴!”
承受着肚子上传来的疼痛,顾远继续说:“农医生,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喜好伤害他人来获得成就和快感。你,便是这样的人。说什么为了农夫人,这不过是谎言罢了。而农夫人看穿了你的目的,所以才会私下把‘格格’放走。唔……不仅如此,我在医院里调查过,农医生一直想成为一名真正给人看病的大夫,可每一次都没有通过考试。你只能暗中绑架姑娘们,在她们身上做移种皮肤的实验,成功了,是奇迹。到那时,不仅能救治农夫人,还能成为一名伟大的医生。我说得对吗,农医生?一箭双雕,人性这种东西,还真是自私自利。”
血丝爬上农海逸的眼球。金铃的脸色慢慢变了。
农海逸斯文的脸变得狰狞,他恶声恶气地说道:“如果换脸移种皮肤的事情成功了,不管对我还是对小雅,都是一件幸事!”
顾远继续嘲讽:“农医生还真是无情无义的小人呢。”
扬起手中的手术刀,农海逸暴怒:“你以为你还能逃得出去吗?”
顾远不看他,他逼视金铃身后的伏雅:“农夫人,是梦,也该醒来了。”
“去死吧!”农海逸手中的刀子向顾远脖子割去,伏雅一声嘶喊“不要”,撞开金铃,抱住丈夫的腰身,把人带到了一边。
农海逸手中的手术刀落地,他愤怒至极地对抱着自己腰身的伏雅大声道:“小雅你干什么?如果不杀了他,今天,咱们别想逃出去!”
伏雅哭得几乎没了声音:“不、不能再杀人了!”
农海逸气愤不已,他大声道:“放手!给我放手!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伏雅哭泣道:“海逸,不要再杀人了!”
农海逸暴怒,如同野兽一般,他对金铃大声道:“杀了他!不然我们三人谁也逃不掉。”顾远失踪,法租界中央捕房一定会查。到时,巡捕房的人追查过来,他们谁也逃不掉。
农海逸继续大喊:“金铃,杀了他!咱们烧了这一切,然后离开上海!”
是的,只要一把火把所有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那么中央捕房的人想查,也查不到。
农海逸的话,如同刺针,刺在伏雅身上,让她痛苦至极。当年那场大火,怎么就没有把她烧死呢?这样,海逸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每一次,每一次手术后,拿着针线给“格格”们缝合皮肤的时候,她都会颤抖。
助纣为虐啊,助纣为虐啊!
金铃捡起手术刀,缓缓走到顾远跟前。
看着她,顾远漠然道:“店家,你要是真的把我杀了,可就成为真正的杀人犯了。”
戴罪在身,这辈子,是怎么也洗不掉的。
农海逸吼道:“杀了他!”
“不要——”
金铃咬牙,她扬起手,在刀子扎下的一瞬间,从门口蹿来一条狗。这条狗咬住她的手腕,手腕刺痛,刀子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