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车掉了个头,从另一个方向开回来,悄无声息地停在她身边,自动开了车门,男人坐在里边,用淡然而略显疲惫的语气问她:“住哪里?”
他看起来一下子变得十分清寂、孤高,完全不复之前的浮浪,像一座有了孤独灵魂的荒芜城池,独饮亿万年的落寞。
“谢谢,”她报了个地址,是很远,很偏僻的小区,有些惴惴然地补充了一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啊,”他忽然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毛,“小孩儿,别害怕,不关你的事。”
——我心情不好,是因为别的事情。
但毕竟萍水相逢,他最终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身心俱疲地闭目养神。
这次车内是真正地安静下来了。借着影影绰绰的昏暗光线,盛鲸第一次认真看清了他。他那样清隽明朗的面容,没有表情的时候,卸去了高不可攀的况味,看起来反而有种一触即碎的不真实感。
直到盛鲸下车,他都没再出声。
大宅那里又出事了,送她回去后,他得连夜赶回去,接下来又是一场暴风雨。
轻巧地关上车门前,刚好雨重新落了起来。光斑落在模糊的车窗上,惊起浮光一片,车内的人也变得模糊。
盛鲸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车里,追不回来。
第15章 星辰明朗
听着春雨,闻着樟树的辛香拾级而上,回到位于三楼的老公房。客厅开着橘色的落地灯,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着,满屋灌满潮湿的清风。
听到她高跟鞋轻扣地板的声音,好友梅琳娜满脸窃笑地冲过来,伸手就要挠她:“好哇,难怪你下半夜才回来,老实交代,那车上坐着什么野男人!帅不帅,厉害不厉害。”
梅琳娜是她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高考后她出国念歌剧,梅琳娜考上央美艺术史专业。如今也在实习期,找了份策展的工作。
这次盛鲸回国做课题,两人一合计,干脆合租公寓。既住的舒适安心,还可以省下一笔钱轮流买酒买菜开火下厨改善伙食。
不过,迄今为止都是盛鲸煲汤她蹭喝。因为梅琳娜日夜颠倒忙策展之余,还要兼顾经营多年的刚步入正轨的西方艺术史自媒体,每天忙得飞起。
可琳娜向来再忙都不会通宵。盛鲸边躲避她的袭击,边小声问:“你怎么还没睡?”
“卡稿,今晚八点最后截止日期。”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那你快写吧。”
“真不告诉我?我都看见了,长得很有气势,绝非凡品。”琳娜抱着笔记本,从阳台挪回客厅,窝在沙发里饶有兴致地追问。
他啊……
盛鲸窝在单人沙发里,看着雨水扑在阳台的玻璃窗上,将远处的霓虹扭曲成好看的幻影,意识困顿地蜷缩成一团,答非所问地呢喃:“老摆长辈的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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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孙蓬电话时,靳言正在老宅垂丝海棠下盖着毯子补觉。
靳家老宅位于二环白檀胡同的四合院本是多罗贝勒府,老太爷靳年1924年花一千五百大洋从没落勋贵手里买下的,如今估价十一亿。
但老房毕竟没有别墅和大平层舒适,平时只有老两口带着几个重孙辈住着。其实老人哪里带得动,只不过大家生怕老爷子哪天四合院当礼物送掉,变着法子让小的来刷存在感。
前天晚上八点齐聚一堂例行会餐,一帮小萝卜头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起初大家还当他们童言无忌,笑呵呵地看热闹。
不料大哥的靳绵绵和二哥家的靳挽舟不知怎地吵了起来,俩人谁也不让谁,互相让对方“马上滚出我的大房子”。
老爷子的保姆阮奶奶见状便哄到,“不要吵架,大房子是太爷爷的,大家都可以来住”。
本以为能哄住他们,结果小萝卜头们争先恐后地反驳,“等太爷爷死了,大房子就是我的了——阮奶奶,太爷爷怎么还不死啊?”
“太爷爷是不是老年痴呆了,要让三叔叔独吞家产。”
天真又冷酷的童言童语震得全场鸦雀无声。
小屁孩能在这种场合毫无顾忌地咒长辈死,还不是在家里听得多了才会乌鸦学舌。修养良好的宾客都惊得呆住了,靳家上下几十口人成天老爷子长、老爷子短,原来一个个心里是真盼着老爷子有个三长两短?
老爷子风光一世,不料人到晚年竟被自家儿孙当众下脸面。强撑着送走宾朋后,当即要和大孙子靳文、二孙子靳武断绝关系。
靳文靳武都是游手好闲不顾家的公子哥,自然连连喊冤,说自己根本没带过孩子,不是自己教的。听了这话,老爷子气得拐杖都住不稳,抖着手亲自拨通李秘书电话,要登报将所有人逐出家门。
李秘书处理此事很有一套,先顺着老爷子,老爷子说啥都答应,然后打电话给靳言。
等靳言风尘仆仆地赶到时,老爷子又拨电话补充了一句:小李啊,那个声明务必写清楚,我三孙孙靳言孝顺有加,不受牵连。
靳言将其他人赶出了四合院,费了一天功夫才安抚好老爷子,送老爷子去北海和老战友疗休养。
老爷子前脚刚走,后脚被老爷子扬言逐出家门的那帮人又杀回来,一哄而上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虽然大家摄服于他杀伐决断的威势,态度都很小心翼翼,但这种小心和恭谨饱含着算计。
各自利益,所有人都清晰明确地传递出同一个意思:大家怀疑他操控老爷子,意图独霸家产,老爷子在大家没办法,老爷子死了就不一定了。
靳言习以为常,也懒得搭理。
李秘书倒是气得卸下老油条的伪装忍不住吐槽,有些人根本不是一家人,根本不值得你日夜操劳。
结束这场闹剧后,天都快亮了。
靳言抬手看了下表,凌晨五点。反正还得赶着去见人谈事儿,干脆不预备吃饭了,将就着躺在垂丝海棠下的藤椅里,盖着爷爷的毛毯,打算眯会儿就走。
没睡多久,就接到了孙蓬的电话。
第一次铃响时他按了静音。然后看到了对方提前发来的短信:今天剧院魅影彩排,你要不要来看看?
孙蓬隔了半小时又打过来,这次靳言手机连着蓝牙耳机。
电话接通,孙蓬热情地笑说:“靳言,不是我烦你,今晚你必须要来我这看看。”
“理由。”
靳言语气平淡,孙蓬听了却是心头一凛,怔了怔,不敢再卖关子,讪笑着说:“你要是不来,盛小姐可就被毛头小子追跑了。”
靳言没作声,仍然沉默着。
孙蓬还在继续说:“她站在舞台上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的样子,连我都觉得柔肠寸断,不敢大声说话。靳言,过来听听音乐,换换心情吧。”
靳家的事虽然没人敢公开声张,可北城子弟圈儿早已传开,惜日多矜贵的人儿,因为家中童言无忌的小辈,躺枪成为绯闻男主,被安上实施独吞家产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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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青,草木葱茏。
盛鲸素面朝天,只简单地扎了低马尾,穿着宽松的运动套装,低调地在三号彩排室候场。
这次彩排只是演员适配性磨合,不算真正的定阵容。也就是说,她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得到一个角色。
来之前她就知道,这里很多人并非专业歌剧音乐剧演员,而是影视剧演员和爱豆在资本运作下搞了虚晃一枪的“选拔”跨界而来,并在粉丝的吹捧下,真以为自己是华国音乐剧之光,个个目下无尘、
果然,她没经过层层“选拔”凭自荐出现在彩排现场,其他演员反而把她认定成没实力后门的人。这些人三五成群来来往往,没一个愿意停下来和她打招呼。
事实上他们才是一群通过不正当渠道挤压专业音乐剧演员生存空间的资源咖,不仅专业技能尴尬,还在音乐剧舞台上播录音对口型,既不尊重观众,也不尊重舞台。
盛鲸毫不意外自己被冷落,甚至觉得挺自在的。既然彼此之间互相看不上,就不用费劲假装与人相处融洽了。
不过,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宁静很快被那个同样新来的群演打破。就是前天晚上路边卖咖啡的日喀则小伙傅雁北。
“你这么快就成为剧院演员了?”
“没有。”
盛鲸不喜欢在片场聊天,随意地敷衍了两个字。
没想到年轻的男孩子脸皮厚,搬个板凳坐她身边,硬是和自己凑上来她组成了一队,拿水领盒饭跑腿很勤快,还一口一个姐。惹得其他人窃窃私语,以为来了两个关系户,又猜测她和傅雁北是什么关系。
她本来是不在意流言的。
可是晚上八点,彩排现场转移到剧场时,轮到她唱小C的戏份,傅雁北自告奋勇给她搭档演Phantom,场下工作人员都笑了,她没来由的觉得慌张、抗拒——作为专业歌剧演员,她将其理解成消极怠工情绪,暗恨自己不够敬业。
直到一曲终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观众席……
第三排靠近中间过道的位置上,端坐着一个光彩夺目的男人,如星辰明朗,如辉月皎洁,许多人上前同他套近乎,他并不理睬,甚至连个笑容也不施舍,只是出于礼数偶尔会颔首表示回应。
他爱理不理,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感兴趣,但偏偏周围所有人对他都格外热情——完全是上位者才有的排场。
盛鲸犹豫着,打算趁人多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走掉,不料,他忽然伸手将她拉到身旁,语气温和,带着一丝逗弄小辈的笑意:“小孩儿,今天脚不疼了?”
傅雁北转身就不见了鲸姐,从后台出来眼就看见,有个派头很足的年轻男人,不仅家世不可说,长相也是极为出众,是剧场的金主。
他拉住盛鲸,摆出长辈的架势掩人耳目,可他眼里分明燃烧着温柔的爱火。
第16章 谁是你家小孩了?
众目睽睽之下,盛鲸无端的有些局促,但却挣不脱他看似轻轻一揽的修长大手。
“还有点儿疼。”
话刚出口,她后悔得不已。怎么能说还有点儿疼呢,听起来好像她在当众撒娇。
她本能地拔腿就要逃:“我、我先走了。”
“一见了我就急着要走?”
“回家。”
周围人很意外地打量着盛鲸,惊诧的目光中夹杂着艳羡,虽然他们什么也没说,对她的态度已经肉眼可见地客气起来,纷纷问候她要不要搭自己的便车走。
都是些假客气,笃定她不会坐,见风使舵来占个不折本的口头人情。盛鲸只觉得厌倦,懒得搭理,神情冷冷的带点烦躁,有几个原本趾高气扬的小明星,就有些不忿。
靳言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眼带笑意,将她轻轻拉身边,“这不好打车,待会儿送你回去好不好?”
他眉眼深刻,表情认真,嘴角天生微微向下的样子委屈又无辜,说话的时候自带苏感,很能蛊惑人心。
盛鲸被恍了眼,一不小心走了神,没来得及拒绝人已坐在了他身边的位置。看着他的眼睛,她说不出半个“不”字。
国内阵容公演全本英文版《剧院魅影》还挺受重视的,首次彩排来了不少领导观摩,很多都是与靳言相熟的人,见舞台上活灵活现的少女一到他面前就跟鹌鹑似的,偏他话里话外又摆足哄小辈的姿态,禁不住好奇地探身过来,问道:“靳言,你家小辈?”
靳言笑了笑,似是而非地答:“小孩儿前天崴了脚,人都蔫了,我顺道过来看看。”
那人也笑了,半真半假的恭维到:“难怪演得这么贵气骄矜,原来是你家小辈呀,怎么以前都没见过她,什么时候带出来大家聚聚。”
靳言点点头,“好说。”
听说她是靳言家里的小辈,周围对她的三分客套就变成了十分恭维。虽然碍于场合不能寒暄,但热忱地眼神预示了接下来她若还留在剧组,将会成为全场重点关注对象。
“为老不尊。”
盛鲸更窘了,她向来清冷独行,茕茕孑立,不太喜欢应付别人的热情。趁无人注意,她悄悄翻了个白眼,谁是你家小孩了?又摆长辈的谱。我有那么小么?你有那么老么?
她自以为无人注意,其实大家都看见了。只是碍于靳言都假装没看见、没听见。靳言笑了笑,十分好脾气地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上面作出安抚的样子,一面仍同人寒暄着。
囿于场合谈论的大抵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股票基金涨跌、新兴投资项目,以及一些诸如高尔夫、马场、酒庄之类的消遣。
非常枯燥无趣的话题,听得盛鲸心里更加厌倦。
好在大家都赶时间,只是随意客套几句,没耽搁几分钟。靳言起身,这场子也就准备散了。离席前,孙蓬才得以凑上来,靳言便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这剧质量不错,我回头让人再拟份合同,追加一点。”
孙蓬心领神会,喜上眉梢,连连拱手:“稍后我把策划方案发你邮箱。有了资金和优秀人才的支持,我们一定能够精益求精,将原汁原味的好剧带给国内观众。”
靳言嗤笑一声,低声轻斥孙蓬:“少跟我屁话连篇。”
孙蓬年长靳言许多,是业内大腕。若别人这么对他说话,他早就当场甩脸子走人了。但在靳言面前他可不敢着恼,眼里写满“我懂的”三个字,千言万语尽在嘿嘿一笑。
这附近确实不好打车。盛鲸低头看着手机,所有的打车软件都显示附近既没专车,也没顺风车。因为怕再次被迫步行磨破皮,她几次想借口“车来了我先走”,话到嘴边又失去了开口的勇气。若再伤到脚,这角色就和她无缘了。
左右为难之际,她故意落在靳言身后一大截。
“鲸姐,要不要我捎你一程?”傅雁北还没走,向她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露出天真少年气的大白牙,“晚上我要到别处出摊,说不定正好和你顺路。”
靳言听到身后的响动。侧身转过头,嘴角若有若无的淡笑薄凉冷漠,看似不经意的目光陡然间锐利起来。
直面肃杀的寒意,傅雁北并不退缩,不怕死地补充:“鲸姐,走不走?请你喝热巧克力哦。”
什么人,也敢截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