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说,“你爸在高铁上闹事,人看着不太清醒,我们让他暂时留在派出所。他一直在念叨你,所以我们就联系了你这边,你要是方便的话,过来一下。”
我站在两个停车位之间,一道夹缝里,周围是各式各样的小汽车,没什么亮色,整个视野便灰蒙蒙的一片。
雨滴落到车辆的挡风玻璃上,又向四面八方溅开,我觉得这会儿自己淋到的雨特别多,身上的衣服好像也湿透了。
外面的天是暗的,屋里灯光明亮,我能看清里面的情形,又不会被里面的人注意到。
我看见了叶国忠同志,他本身肤色就不白皙,这会儿更是黑里透着暗红,的确是喝多了的样子。
说起来,我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此刻,他身边围着三四个人,他像个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一样手舞足蹈,让别人观看他的演出,其中有个民警,手里抱着个暗蓝色的巨大茶壶。
不知他说了什么,观众里有人冲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赞同他的话。
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口袋里的手下意识攥紧了,生出了片刻转头就逃的冲动。
背后有车辆驶来,车大灯映亮了我的视野,又按了一下喇叭,我被吓了一跳,屋里的人也朝这边看来,我不知他们有没有看到我,像个心虚的盗贼一样,只敢在暗处观察他们。
我用指甲掐了掐自己手上的肉,有些狼狈地挺直了背,走进门。
“就是她!就是她!”他朝我喊,也朝身边的其他人,我能闻到空气中的酒精味。
方才淋上的雨水,这会儿顺着鬓角的发落下,落到皮肤上,蜿蜒而下,激得我几乎发抖。
我在许多目光的注视下,平静得甚至有些超乎自己的想象,“是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们看见没有!她对自己亲爹就是这个态度!”
他睁大眼,我这辈子都没见他的眼睛这样大过,隔着些距离,我似乎都能看清那日渐浑浊的眼白里头攀升的红血丝,显得分外狰狞,“我不光找你!我还找你妈!你们这对贱人!抢我的钱!我的日子过不下去你们也别想好过!”
民警拉了拉他,喊他冷静,说有话好好说。随即,又转向我,“有什么矛盾要讲出来,讲开来,一家人之间要多沟通,你是名牌学校大学生,读的书多,道理不用别人多说,你肯定都懂。
平时多劝着点你爸,在高铁上闹事不是小事,这次发现的早,没造成什么影响,我们把人劝来冷静一下。下次要是再这样闹起来,可能涉及行政处罚甚至是刑事犯罪的,知不知道。”
我不知怎么忽然自己就成了挨批的对象,也不知该对这一套万金油做出什么回应,有些失神地盯着那个暗蓝色的茶壶,绿茶茶叶正在水中缓缓下沉,落到底,成为晦暗中的一部分。
最后选择对叶国忠说道,“你找我没有用,你不是已经向法院起诉了么,财产该怎么分法院会判的。”
“我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喝!还供你读书!就读出这么个东西!我不光要找你!
我还要找到你学校里去!发传单!上网!告诉所有人你是个什么没良心的东西!你这十三点!我草你妈!我草你妈!”
我手头没有太多坚硬的东西,于是便把手机朝他脸上砸去,并在一瞬间的释放中得到了一种诡异的快感。
行动出其不意,正中额角,一下砸肿了他的额头,我看着民警手忙脚乱地拦着他向我踢来的脚,看着他发狂要打我的动作,感慨自己总算是撕开了这个浮躁的画面,让它露出难看的真容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我扔下这样一句,走了两步,又对他身边的人开口,“你们自己去和他创建和谐家园吧,我的书都读进了狗肚子,我没救了。”
从警局出来后,我摸到站台,坐上公交,我都有些佩服我自己,只是刷卡时手有点发抖。
我下意识想坐车坐到煎饼店,但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又茫然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要去那里做什么,再买一个煎饼也不会推着时间向回走。
汽车的后门阖上,我有些慌张地喊停师傅,挨了两句骂,匆匆挤下了车。
我站在天桥下,眯着眼睛看路标,没几秒脸上便重新沾满水珠。
我用袖子擦了擦脸,但没有伞一切都是徒劳,干脆放弃,就这样一直走,穿过热闹的小吃街,听过许多欢声笑语,最后走到老旧的跨江铁路下,听着列车驶过时轰隆隆的声响。
夸嚓,夸嚓,一直延伸到远方。
我也想到对岸去,到远方去,于是在一段时间的静默之后,有些着急地找起路来。
有人迎面走向我,一个踉跄朝我撞来,我横跨了一步,试图躲开,但没躲过,又走了两步后,迟钝地反应过来,那人是故意撞上我的。
我一直向西边走,走了很久,什么也没有找到。在不甘心和及时止损之间摇摆,直到进无可进,才回到原点,开始向东边寻找我的路。
这下没几步就找到了缺口,三两步跳下漫长的台阶,看到船舶的时候,却被告知刚才驶向对岸的,正是今天的最后一班船。
有其他人也和我一样,没有赶上这最后一班船。但是没过几分钟,他们都离开了这个弥漫着柴油味道的码头,而我依然坐在江边,看着泛黄的江水翻腾。
由此可见,他们和我还是不一样的。他们和我当然不一样,他们没有我的那些,无处可诉的难堪。
有水星子在翻腾间扑到我脚边,我看着它,感到寒冷的同时,有些失神,失神的同时还有些纳闷,纳闷这江水的浪为什么不再大一些,把我这难堪的人一起卷走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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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六十五章——
——冷酷——
第二天清早,我到品牌体验店里买了个新手机,又去营业厅补了一张电话卡。
换上卡后,手机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我在那一瞬间生出「我的存在对这世界无足轻重」的感觉来。
只是这感觉还没有成型,手机便震动着发出巨大的响声,那是新手机设置默认的来电铃声,电话号码是十一位数字,我不知道来电是谁,但还是接起来。
“是我,夏南风。”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的瞬间,失望涌上心头,说实在的,我记得林季阳的号码,我曾经在闲着的时候记过,那时候觉得这样就赋予了对方某些不一样的意义。
所以我在看到来电号码的时候,已经知道这不是林季阳,但又忍不住抱着这样的希望,真是奇怪的想法。
“你手机一直打不通,我还以为你怕了接我的电话呢。”
“没事我挂了。”
“昨天的事,我还没有说完。”他开口提起,我用了些时间才回想起他昨天和我说了什么,于是我没有挂断电话,听他继续说道,“我听说谢宁在你转学走的第二年,就跳楼自杀了。”他趁我毫无准备,笔直亮出刀锋。
我站在人行通道的一端,信号灯上红色醒目,小人矗立着,是无声的警示。
我听见夏南风的声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整晚没有休息过,好像有些听不懂。
“你在那里读了一年,别告诉我你一无所知,叶舟。”他的声音有些懒散,漫不经心又带了点儿讽刺,“就算你没直接掺一脚,在校园霸凌发生的时候冷漠旁观,你也是造成雪崩的雪花之一。”
然后他很轻地「嗤」了一声,“我看过她的照片,整个人黑黑小小的,看起来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样子。”
我似乎听到他轻叹了一声,“同样年轻的生命,加害人都还好好活着,受害人却已经被遗忘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带上了笑意,“放心,我不会告诉林季阳的。”
红色信号灯消失了一瞬,短暂的灰败之后,绿色的小人行走着出现。
身边零星站着的人陆陆续续地反应过来,放下手里的手机,穿行经过马路。
我安静了一会儿,在这幅动态的画面中,成为和路边街灯一样静默的存在。
这让我想起昨天夜里,我在流动的江面上偶尔能看见小块小块的平静无波,水流在特定的位置和时间短暂地找到了自己的平衡,于是在动荡中显出令人吃惊的平静。
在这样的回忆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她爷爷呢,她爷爷现在怎么样。”
他那边顿了顿,“这谁知道呢。”
电话里一时谁也没有开口,片刻后我笑了声,打破了无声的对峙,“这次的故事下了功夫,不过还是缺了点意思。”我没有听见他的反驳,于是继续说道,“我只见过谢宁的外婆,或者奶奶,从没见过她爷爷。夏南风,你真的很闲。”
他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染了些更加真切的笑意,“你的冷酷令人惊叹,你真是够可怕的,叶舟。”
这次我没有再理会他的调侃,直接挂断了电话,抓住绿灯的尾巴,一路小跑冲过了马路。
到了马路对面,我终于忍不住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气,有点筋疲力尽,像是劫后余生。
作者有话说:
——我写这么少我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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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六十六章——
——自私——
我一直自诩心理素质超乎常人,林季阳也曾同我开玩笑说「我们小船好可靠哦」,那时我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些得意的,看着在我身边咋咋呼呼的林季阳,我为自己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淡然的态度而骄傲,并据此进一步确信我们天生一对。
隐隐发觉事情的不对劲,是在我回到学校之后没几天。周末,小姚同学忽然来找我,同她一起吃顿便饭。
我和平时一样,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在约定的时间到了约定的地点。
饭桌上,小姚同学对我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我不经意间抬头,瞥见她的表情,有些焦虑,有些不安,间或瞄我一眼,我的心里忽然就涌上了奇怪的感觉。
像是研究一盏洁白的瓷器,不经意间发现了裂痕。我顺着这根细小的裂痕看向四周,找到了其他的龟裂痕迹,而我却一直以为瓷器完美无缺。
我不禁想着,她这么犹豫,是不是因为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消息。
我联想到派出所里叶国忠的话,忍不住怀疑起来,是不是叶国忠真的找到了我的学校,找到了我身边的人,告诉他们他的女儿是个会向自己父亲扔手机的野蛮人。
餐桌的深绿色绒布下,我的双腿下意识地绷紧了,尽管我对于自己要逃避什么也并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
“王振来找我了,就在我生日那晚。我回宿舍的时候,看见他就在我宿舍楼底下站着。
他看见我,朝我笑了下,对我说了句「生日快乐」,就走了。我听宿管阿姨说他站了很久。”
她犹犹豫豫地说完,用刀叉戳着自己餐盘里的食物,我只等到她的询问「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没有等到其他下文,这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对上她颇为苦恼的表情,又忍不住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少了瓶塞的热水瓶不是我的,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夏南风的攻势持续了很久,始终没有收到成效。
最后机缘巧合,说到一句「冷酷」,好像终于在我这里落了些分量。
学校附近的居民区小巷里,开着一家猫咖。林季阳哄我说,“摸摸猫有助于放松”,于是兴冲冲地拉着我去了。
正巧是个工作日,店里的人并不多,我们在门口换了鞋,简单消了毒,又用专用的洗手液洗了手,这才掀开门帘,进了毛茸茸的世界里。
有的毛茸茸亲人,跟着买了猫罐头的林季阳「喵喵」个不停。
很快,一只幸运的肥胖布偶落到林季阳怀里,他逗了会儿,见我在一旁呆坐着,便把布偶塞到我架着的腿上。
他的动作很快,我只来得及做出一个拒绝的架势来,这一团雪白就已经稳稳占据了新的地盘,没有要走的样子,我于是有些紧张地在猫咪和林季阳之间来回看,希望他能懂我的意思。
林季阳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但他只是笑得险些向后仰倒,好半天才敷衍了我一句「没事的,别紧张」,接着便伸手去逮一只小豹猫。
小豹猫不喜欢接客,林季阳费了好半天劲,楼上楼下跑了两圈,才终于哄得美猫归。
他抱着豹猫回到座位上时,我和腿上的布偶已经看戏看乏了。
他们一人一猫跨物种沟通了没一会儿,小猫便趴在他腿上眯起了眼,林季阳一手虚虚圈着猫,另一手枕着脑袋,没一会儿便也歪着脑袋趴到桌上,跟着眯起了眼。
一层侧面的高处有一扇横窗,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打进来,落在眼前的这张桌上,把他的头发染得金灿灿的。
还有缕阳光落到深棕的猫咪身上,于是猫咪的短毛似乎也跟着发起光来。
在阳光的照拂下,他和他的猫显得柔软又天真。
我悄悄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然后久久地注视着这幅画面,直到眼睛因为反光而酸涩。
腿上的布偶如有所感,撑起身体,在我膝盖上踩了踩,很软乎地「喵」了一声。
我这才把注意力分给她一些,看着她湛蓝的眼睛,忍不住朝她伸了伸手指,她嗅了嗅我,作势要舔,我躲开了,只在她鼻子上刮了刮。
“很可爱吧。”身边的人忽然开口。
我看向他,不知他什么时候醒来的,腿上的豹猫还睡着。他也伸了手过来,试图去摸布偶的毛,轻轻地呼噜了两下之后,又摸到我的手,滑进指缝里,紧紧地扣起来。
我忍不住眯起眼看他,他微微笑着,晃了晃相握的手,动作有点幼稚。
晃动的幅度扰到了豹猫的睡眠,她不满地蹬了林季阳两脚。
我看着他忽然静止的动作,忍不住笑了下,同时感到有些无奈,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乖巧的猫咪他不选,偏偏要选一只不爱搭理他的,现在落得只能僵着身体来蹭我腿上的猫。
但我又有些高兴,因为无论他在做什么,终点似乎都是我。
“南柯一枕闲梦远,草木忽荒疏。”店里的音乐如此唱着。
我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忍不住拉了他一把,他一脸惊慌地靠过来,腿上的小猫轻巧地逃走了。
我忍不住好笑,跟着轻轻印上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有些干,好像还沾到了猫毛,于是亲吻的感觉有些奇怪,没有太多旖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