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开阔以后,能够听到更多的声音,不太响,但是很杂乱。
一时半会儿大家都没有再说话,仍旧各喘各的。
“我们是理工大学的学生……”先前捣鼓手机的女生主动和我们介绍自己,“刚才谢谢你啊,拉了小妹一把。”
说完,主动帮我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应该没有骨折,不过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保险。”
我点点头,把长袖放下来。
小姚同学打了急救电话,对方问了症状后为难地表示希望我们可以自己赶到医院去,她插了腰就要和那头吵起来,我抢过电话说了句「知道了」,然后挂断。
她不满地瞪着我,最后有些泄气地问在场的另外几个女生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人摇头,“我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本来上完课准备回宿舍的,然后看到那群人在砸店,我们就拦他们,后来就打起来了。”
我们凑在一起理了会儿头绪,理不出,疲惫率先袭来,而外面听起来仍不太平,我们便把晒在阳台上的被子收进来,扑到过道里,挤成一团休息,给亲朋好友报平安。
小姚同学抓着手机去了阳台,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刚哭过。
知道我在K市的人并不多,我就给母亲发了短信,说第二天就会离开,又和发消息来的室友报了平安。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从瞌睡中惊醒过来,靠在墙上的腰背酸疼,手臂也火辣辣的,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我伸了伸腿,觉得有些麻了,已经睡着的人似乎受到惊动,也跟着小幅度地动了起来。
我有点烦躁,干脆推开门去了阳台,空气中有股不太明显的火烧过后的味道。
水泥地面很凉,但我很累,身上到处都在疼,所以还是坐了下来。
脚在鞋子里有点不舒服,我以为是长时间闷着的缘故,结果脱了鞋袜看了眼,发现两只脚都肿了起来,脚背高高地隆起,底下的弧线都不明显了,看上去是会平地摔倒的足型。
手机消息提示灯闪烁个不停,屏幕亮起,我看到「仍在调查中」以及截至目前的伤亡信息,但没有点进去。
我瞟了眼自己破烂的衣袖,总觉得自己也该被算进名单里,可显然我并不在。
手臂无力地垂在腿上,我觉得整个人都不舒坦,深呼吸的时候腹腔似乎都虬成了一团。
天还黑着,我隐约看到底下街道上有人在跑。一阵冷风吹过,我无意识瑟缩了起来,手机从手掌滑落,砸到地上,发出坚实的碰撞声,翻了几个身才停下。
我想去够,但撑着地面的手掌和手臂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咬了咬牙,眼眶热了热,鼻子也有些酸,小姚同学是被我带出来的,我得把她安全地送回去才行,我这么想着,稍抬起脑袋,眨了眨眼,等着夜风将我的眼睛吹凉。
随身行李不知落在哪儿了,反正半夜楼顶也没人能听到,我干脆打开音频,公放出来,一直听到第二遍「讨厌英语作业」的时候,我才缓慢地吐了口气,感觉情绪稳定了些,身体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我有些自暴自弃地倒在地上。
天还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亮,理工大学的学生说等天亮了,有人会包车来接他们,到时候可以把我们捎到机场去。
我又想起小姚同学白天害怕的样子,有点茫然,我想我不该喊她一起来K市的,我握着她的手并没有让她感到宽慰。
我正仰面放空,听见脚步声靠近,支起脑袋看了看,看到小姚同学。
她看到我毫无形象瘫倒在地似乎愣了愣,很快蹲到我身边,小心地托着我的背帮我坐起来,在我坐起来之后又给我拍起了后背的灰尘,微微抿着嘴,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我的身体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地前后晃着,忍不住笑了笑,“别拍了,等我们回去以后就可以洗干净了。”
她于是停了手,也坐到水泥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小声地说「对不起」。
我愣了愣,“那我也要道歉,要不是我拉你来,也不至于搞成现在这样。”
她摇头,“是我自己要来的……”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小了,“我就是觉得自己有点没用,来旅游不做功课,只等着你带我玩,明明你也没有来过这里,出了事也只知道一直跟着你,都没有派上什么用场。”
她发红的眼睛盯着我受伤的手臂,似乎企图用目光治愈我的伤口,我见她这样孩子气,心里生出了些微妙的感慨,“谁说你没有派上用场的,昨晚那个女孩哭个不停,不是你劝住的吗,而且你体力又不太好,可你一直很努力地跟上队伍,我觉得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最后撅起嘴小小地抱怨,「你安慰我」,不过很快还是笑了笑,和我并肩坐了一会儿后才起身,“好冷,我回去了,你也赶紧进来,别感冒了。”
我答应着,朝她摆摆手,想再呆一会儿。
她走到小矮门前,摸到把手,忽然又回过头来,“我总觉得……你现在和林季阳有点像……具体的我说不上来,我都是听王振偶尔提的,反正你昨天跑去救那个女孩子的时候……”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措辞,但最后失败了,于是变得有点暴躁,“哎我说不清,虽然你当时甩开了我的手,但就是感觉也像是林季阳会做的事,总之就是特别……嗯,特别好。”一本正经地夸完以后,飞快地溜了,大概有些不好意思。
我有点好笑,听到门阖上的声音以后,又想要展开四肢躺下,但顾及才刚被拍干净的后背,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认命地坐着。
屁股好凉。
天上有星星,不太亮,我盯了一会儿才看见。
数到十,轻轻地,松了口气。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像他,然而直到几分钟以前我还觉得自己做的很糟。
早在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我就开始下意识地模仿林季阳了,可我总觉得我的临摹是失败的,因为如果是林季阳,一定不会和家人闹成我这样。
我大概上辈子真是茅坑里的石头,还是最大最硌手的那块。
我总怕我的那些麻烦事找上他,害怕他反应过来,其实不值得,害怕他放弃我,最后甚至怕起他不放手。
被击垮,纵身一跃,失去忌惮,随波逐流。
小姚同学的日常来电中透露的有关林季阳的消息其实并不多,我于是免不了常常去猜他究竟在忙些什么,以致连朋友圈更新的频率都下降了许多。
第二学期的我大部分时间忙着学校功课,毕竟从我能够得知的有限消息,至少林季阳在认真地学习,我有点害怕被他甩开,将来要是还能,要是还可能去找他,起码不能太难看。
其实我早后悔了,我在说出口的一瞬间就知道,或许更早。
可我一直不太敢去想,带着后悔的情绪去回顾过去的所作所为,是可以把人逼疯的,于是我一度停滞在了过去的某一天,常常忘记自己正在生活,忘记生活是没有回头路的单向道。
这天的天气永远晴朗,男孩在兴奋地奔跑,像只无拘无束的鸟儿,没有烦恼,只有快乐,回头看我的时候,目光和太阳一般耀眼,别无二致。
直到我在一个狭窄黑暗的巷子里醒来,惊觉自己的渴望,于是重新呼唤时间在我的身上流淌。
前不久,在林季阳生日的时候,我去了一趟G市。走了林季阳走过的沙山,进了同一座山凿出的佛洞,虽然不知道和他去时开放的是不是同一批。
开放的洞窟里留有一尊佛像,双手都被破坏了,据说是不同信仰的人所做。
回忆不甚清晰地描摹着那尊佛像,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逐着街道上仍在来往的人,有人背着包走过停靠在路边的公车,然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
彩色的佛像尽管残缺,还是睁着细长的一双眼,略为冷淡地俯视着来来往往的人。
我仰头,对上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尽管知道不过是一种寄托,还是无意识地红了眼眶。
我说不出口,但我在对视的一瞬间被理解。我的信仰不在这大漠里,而在一个人身上,他是我为继的动力,离了他我就变成一口枯井。
可我想活,迫切地想要在阳光下生机勃勃,所以即便我仍在泥地里,还是希望结束这场惩罚。
漫长的黑夜迎来放亮的迹象,红澄澄的天托着泛黄的余韵,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日出」酒,想起酒后微醺的脸和味道,想起滚烫的纤长身体带来的压力,想起微哑的声音附在耳边,轻轻吹起一阵颤栗。
她说我现在已经有些像他了,我忍不住高兴地扬起嘴角。
再一鼓作气拨通了电话。
“嘟……嘟……嘟……”机械音一直重复,林季阳也许再不愿意接起我的电话了,我无法避免地这么想到。
也是,当初提分手的是我,现在急赤白脸打电话的还是我。
可我想试一试,我现在已经是个挺不错的人了,刚经过认证的。
电话自动挂断,始终没有接通,我于是再一次拨打,并神经质地决定一定要听到他的声音,实时的那种。
屏幕上沾了水,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哭了。
不过这不是悲伤的泪水,我坚信,这是喜悦的泪水,因为这是从去年六月份以后,小船距离靠泊最近的一次了,我为此激动得几乎要站不住。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机械女声的提示突然变了,我又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拉黑了我的号码。
但随后他的名字显示在了手机屏幕上,我哆嗦着划开接听,却因为屏幕上的水渍没有干,于是屏幕没有反应,我急得啪哒啪哒掉起了眼泪,反复划着屏幕,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可以在身上擦干,接通以后听到沉重的喘息声,就像昨天逃命的我一样。
林季阳的嗓子听起来哑得厉害,“你在哪儿。”
我从不知道再听到这个声音居然会让我有一种失声痛哭的欲望,以至于我一开始开了口却没能发出声音,“我不知道。”我哭着告诉他。
他的声音于是也慌起来,“发位置给我,别哭了,乖,别怕。”
我想点击发送位置,但手一抖,点到了共享实时位置上。
然后我看见两个红标,只隔了两条街的距离。
我看着代表他的位置的红标,有些懵了,“我手机好像坏了。”
他很轻地笑了声,只说,“等着我,我来找你了。”
太阳出来了,我在如同火焰一般的日光映照下,看见一个许久未见的,风尘仆仆的林季阳。
他身前挎着一个很小的白色运动背包,那是我以前送他的,那点白色在这一片灰扑扑的街景中几乎有些刺眼了,他手上攥着手机,脸色不太好,我免不了激动地猜测他也许是看到新闻后连夜赶来的,这进一步说明他也在悄悄地关注着我的消息。
我的幸福近在咫尺,我这么想着。
「嗙」的一声,一股热浪力道极大地横扫过寥落的街面,我的身体随之一下腾空,向前扑倒在地上。
痛感迟了一秒,但飞快蔓延全身,令人动弹不得。耳里开始不断的嗡鸣,尖尖的,细细的,似乎有微烫的液体从耳道里淌出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捧住了,颇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可眼前也是模糊的。
然后我的手臂被拽住,上半身从磨人的地面被拖了起来,两条腿仍垂在地上,直到膝窝被一双手握住,我才彻底从冰冷的地面离开,降落到新的阵地。
这里热乎乎的,虽然转移的过程伴随着剧烈的痛感和晕眩,但我喜欢这个新的地方。
久违的熟悉味道抚慰着我的神经,我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头都不再「突突」地疼了。
两只手没有生命力地下垂,我觉得我该努力扣紧他的脖子,但我好像有比那更想做的事。
我的手上有血,粘住了粗糙的沙石,不太干净,但我还是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耳廓,随后吃力地笑了声。
很轻的震颤,带着温热的液体从发间流下,沿着太阳穴,也沿着眼皮的轮廓,滴滴答答地向下沥,很快冷却,很快染红他的肩膀,和我的视野,我忽然感到了寒冷和害怕。
我用嘴唇贴上他的脖子,下意识问他,「我会不会死啊」。
他很坚定地问答我,说「不会」。
可是他的声音在颤抖,我听出来了,于是我意识到他在难过,便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眼泪克制不住地淌了下来,“我爱你,林季阳,我爱你。”很早就想和你说了,怎么拖到了这个时候呢。
意识有点儿模糊了,我茫然起来,想抓住清醒的尾巴。可是很难,临近结束果然是一件叫人难过的事,只来得及偷偷地想,希望愚蠢又善良的人,可以运气好一些。林季阳,你千万千万,要运气好一点。
我从道路两侧残存的窗户玻璃中看到身后的景象,黑色的浓烟一波一波地向上涌,很快挤满狭窄的通道,附在不高的建筑物上,再沿着建筑物面向外攀。
黑色浓烟将要没过我的时候,我听见不远处传来消防车和救护车的鸣笛。
我听见自己缓慢的呼吸声,混杂在鸣笛声中,和后者一起变得扭曲,最后消失。
再响起的时候,变成了轻柔的钢琴乐。
视线也跟着一点一点亮起,他在阳光充沛的屋子里,趴在落地窗边的琴盖上打盹儿,三角钢琴的全顶盖的边缘摆着一个鹅黄色的马克杯。
厨房里炖着肉,香味飘出来,小餐厅里摆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边上两碟灰色的爱心虾滑。
客厅里的电视正播着节目,说旧时的西方传教士要想进入首都传教,就终生不得离开。
手握十字架的信徒作出承诺,在寄出的书信中写道,除了天堂,我们将再不会有见面的一日。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牺牲。
可我的教义就在这人间。
画面又暗下来。
再出现的时候,是一阵轻巧的金属碰撞声,钥匙打开了门锁,有声音嘱咐道「洞窟内不能见水」,手电的光打圈绕着石窟内的壁画,“这幅画绘的是西天,因为没有人见过,所以全凭画师各自想象。这幅画面中央,阿弥陀佛座下是妙音鸟,地上铺的是金,天上乐器不需要人来演奏。我们同时也管西天叫做,极乐世界。”
“滴……”
“小船,能听见吗,该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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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