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铃声响起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了桌面,把书和笔都收进了包里,盯着屏幕上的问题看了会儿,室友手指下生风的同时还不忘问我「怎么不抄啊」。
我抱着包,懒洋洋地答了一句,“东西都收好了,我用脑子记。”
她忍不住吐槽了我一句,「你就是懒」,我甚至懒得反驳。
教授宣布下课后,拔U盘关电脑冲出教室一气呵成,保护知识产权意识极强。
我看教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便背上背包,室友问我「又不一起吃饭啊」,我摆摆手,“同事临时有事,我去顶她班”,从教室的后门离开。
从学校回到我家,需要从J市的新城区回到老城区,公交车路程三十分钟左右,但等待的过程往往也需要半个小时,我常觉得等公交的过程简直在浪费生命。
趁闲着,我干脆从包里翻出课本,把下课前布置的问题抄到对应的页码上,抄完随手往前翻了翻,发现之前布置的问题都是一片空白,忍不住「嘭」的一下合上了书,避免不学无术的自责感杀进我的大脑。
从咖啡馆回到我住的小区,可以绕远走一条正道,也可以穿一条灯红酒绿的捷径。
何颖女士叮嘱我,“下晚班的话,记得走大路。”
通常我都是这么做的,但偶尔也会想要偷个懒。
捷径上有间酒吧,它的外墙设计非常有意思,封闭的建筑面上留出了横竖的镂空,酒吧内的光和影因着这交错的镂空,会落到外头的马路和行人身上,像女人刷了膏体的睫毛,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邀请。
邀请你来看,邀请你来听。
我每回走过时,都会下意识瞥上一眼,看今天自己在缝隙里一脚踩住的光,是什么颜色的。
不过到今天为止,我都还没有走进去过,好像被一根细弱的线绊着,只模糊地觉得,哪天情绪坏的不行的时候,大概会被勾进去吧。
口袋里手机边震动边响了起来,我顾不上想,条件反射先接起电话。
“怎么你那边这么吵,才下班吗,都这么晚了……”小姚同学的声音透过电话有些失真,我前后看了看,想要走出这条街还有不短的距离,干脆过了马路,躲进一道无光的巷子里,这里稍安静些,“你一个人走夜路吗,那我正好和你说说话。”
“我暑假的时候想来J市找你玩,听说J大校园很好看,到时候你领我看看吧。”
她开了口,我答应下来,心里默默盘算着我入学至今还没有完整逛过J大校园,突然有些汗颜,不过距离夏天,时间还长,足够我临时抱许多个佛脚了。
她说起临近期末,课业很重,图书馆抢不到位置,宿舍的床很诱人。
我的视线落到马路对面,有些迟钝地发现今天的酒吧没有色彩,只有亮堂到无法久视的白光,透过横竖交错的条纹,落成巨大的十字型光束,照进黑暗中我的眼里。
小巷飘来垃圾的腐臭味,我在冷风中伶仃站着,四面不靠,声音都逐渐远去。
有一位男士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正从亮红色的烟盒里敲出烟,弯了脖颈低下头,把烟叼到嘴里。
他注意到了我,朝着原来的方向走了两步以后,顿了顿,向我走来,我这才把目光从马路的对面收回。
“你看到动机学院的推送了吗,商老师要去参加今年的论坛。”
我有点印象,很奇怪,我不常看自己学院的推送,但常看别院的。
男士歪过头打量了我两眼,把嘴里衔的烟取了下来,朝我笑了笑,把烟向我递过来。
“他会带王振去!你都不知道!他接到商老师通知的时候有多兴奋!还有林季阳!不过林季阳居然很淡定!
说起来,我好久没见过他咋咋呼呼了,本科只有他们两个,他们真厉害啊,居然能在硕博的学长姐手下抢到名额。”
我快速地眨了眨眼,在白雾一样的记忆中终于捕捉到了光之教堂的画面,脚下的深色木质地板,狭窄的空间,轻浅地向下向前延伸,无形的光线透过墙壁变得具象化,像是到了人间于是迁就了人类的眼睛和规则,配合地落成了人能够赋予意义的符号,成为人的信仰,成为人的寄托。
夹着烟的人又向我递了递,我回过神来,假装冷静地向他摆了摆手。
他耸耸肩,给自己点上烟,然后离开了。没有为难,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混乱的程度与界限能够下放的地步似乎成正比,我想我现在的样子恐怕真的很落魄。
“哎,你也去名校交换了,我感觉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原地踏步啊。”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食指上被开水烫出的水泡,不远处橘红色的香烟火星,卸货时玻璃酒瓶互相碰撞发出声音,忍不住又微微走神。
屏幕不断震动,我不用看,都能知道叶国忠又开始夺命六十秒语音连发,于是我猜他又喝多了酒,变着法儿地骂人了。
“我到了这边,好像退步了不少……”我自嘲地笑笑,“一起努力学习吧。”
觅得只言片语,再把碎片拼凑到一起,这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偶尔也盼望关于我的消息能够传递到另一头,可我恍然惊觉,自己实际上没什么可说的,值得别人听的。
我想我在逃命时断了自己的尾巴,而它迟迟没有长回来,于是艰难地维持着平衡,常常处在崩坏的边缘。
电话挂断,我看了街对面一眼,然后别开了视线。
今天的情绪也很坏,可绕着绝望和希望的细线仍箍着我。
我插上耳机,点开我一条条拼凑起来的音频。
夜晚了……
“晚安啦,小船。”
“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吧,我看到电影院新上了芭比公主系列,我姐小时候一直按着我一起看来着。”
“有点想吃牛肉干了啊。”
“想吃五花肉了。”
“请你吃火锅吧。”
“啊啊啊我讨厌英语作业。”
“晚安啦,小船。”
“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吧……”
嗯,晚安,林季阳。
——半年后——
我在J大完成了学年论文,没有抽中校外送审,成绩达到优秀。
我在文章成绩公布以后,给指导教师发邮件,感谢他这段时间提供的帮助,老师当天给我回信,说J大几位教授将在暑假期间到K市进行交流,如果我有意在论文的基础上针对相关课题进行深入研究的话,前往了解会对我有帮助。
我在新学期开始以后,便辞去了咖啡馆的兼职,专心对付学校课业,以及外语等级考试,还找时间完整地逛过了J大校园。
和小姚同学通电话,她好不容易熬过期末,满脑子都是旅游,干脆决定和我一起去K市,然后再一起到J市。
K大官网放出的消息称,交流座谈会将持续两天,我们便只订了去程的票。
和何颖女士报备的时候,她很放心地向我挥挥手,对于妙龄少女前往陌生城市毫不担心,心大如斗。
K市地方很小,高铁并不直达,我和小姚同学从邻市高铁站下车,按照事先做好的攻略,乘坐地铁到了K市,打车到了预定的酒店,登记入住,放下行李,然后到K大逛了一圈。
途中,小姚同学说自己想去洗手间,闷头向右边的岔道冲,我连忙拉了她一把,有些无奈地提醒道,“在左手边,我们刚刚才经过的。”
她「嘿嘿」笑了声,“我方向感太差了,这不是有你吗,你们都比我靠谱啦。你指路,我放心。”说完,乐颠颠地朝左边蹦跶去了。
我站在路边等她,等的时候顺便看了看手机上的地图,开始找中午吃饭的地方。
座谈会最后一天的下午,那时候我正坐在K大报告厅,膝盖上放着电脑,我敲敲打打键盘,记录几位主讲人提出的有关座谈会主题的一些思考。
警报声响起的时候,现场的人明显都愣了愣,很快有学生小跑进来,说是有学生不小心触发了火警警报。
主讲老师还顺势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我讲的太无聊,所以有人听不下去偷偷报了警。”
听众笑了阵儿,主讲人往下翻了几页,警报声又响了。
不过这次踩着警报声进报告厅的人,看上去像是个老师,他和众人道了歉,说学校里出现了一群行为比较可疑的人,请大家在他的带领下先行离校。
当时便有人问了座谈会的后续,但那老师并没有给出准确的答复,只说请大家关注K大官方消息。
一群人拥挤着向外走,交谈声低低地响起,大家似乎都有点莫名其妙。
我给小姚同学发消息,说马上回酒店,将要走到安全通道的时候,有光晃了晃,我便向对面的教室瞟了眼。
一开始没看到什么,又走了两步,才恰巧看见对面教室的门口,像是有水,还有碎玻璃铺散在地面,不明显地反着光,那位置正对着天花板上的火警警报器。
当天晚上,我和小姚同学在酒店附近的夜市吃了夜宵,我顺便把白天碰上的事告诉了她。
她听说以后有点紧张,回酒店的路上小幅度地扭头四处看,轻声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气氛有点奇怪」。
我试着去听经过的本地人的对话,但是他们的方言简直是外星语。
直到第二天,K大官网依然没有发布任何有关座谈会后续的消息。
下午,我和小姚同学刚从一家甜品店离开,正在商量坐哪一班高铁去J市,没走出几步,就听见遥远背后巨大的「哗啦」声,像雨下了一阵,发出有些尖锐的声音,我愣在原地反应不过来,但直觉那是玻璃碎掉落地的声音。
没过几分钟,便有警车向后驶去。
隐隐的不安笼罩了听到了动静的每一个人,短暂的驻足之后,似乎是下意识地拢了拢衣服,人们匆匆四散开。
我和小姚同学碰巧遇到一辆出租,坐上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酒店。原本预备次日再离开,现在只想抓紧。
幸好出门没有带太多行李,收拾起来很快,我们到酒店大堂排队办理退房,临走时看到一群蒙了脸的人从酒店外经过。
稍等了片刻,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巨大的喧哗声,然后是一阵一阵的闷响,不是很大,可接连不断,像是在故意折磨人的神经,看你能坚持到第几声似的,酒店大堂里随后响起小孩的啼哭。
我有些僵硬地杵在原地,犹豫起来,是应该在酒店里躲一阵,还是尽快离开。
正出神,手臂被拽了拽,我转过头,看见小姚同学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她颤抖着声音问我,“我们怎么办,现在走吗。”
我飞快地定了定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们现在就走,会没事的,别怕。”
然后很快松开,因为我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在细微地颤抖,我能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激动,但我好像有点控制不住。
确定街上平静下来后,我拉着小姚同学出了酒店的大门,跟着几个同样拖着行李的人一路小跑。
带着东西跑步很难受,我有些茫然地想着,明明前两天我还坐在学校里听讲座,想着要好好学习,怎么忽然就变了样。
目光划过满目疮痍的路边商店,透明玻璃看起来厚实可靠,但眼下却遍布蛛纹,被敲得稀碎,落得个随意践踏的地步。
不完整的白色塑料模特横七竖八地倒着,商店里空无一人,深处的黑暗连日光也无法照亮。
拦不到出租,我们冲进地铁站的时候,才发现地铁站也已经变得乱七八糟,轨道里甚至都被扔了不少东西,黑色的喷漆到处都是,刺激着人的眼球和心脏。
我没办法,和小姚同学重新回到地面,期望能打到出租车,毕竟根据地图显示,从酒店的位置到高铁站有二十多公里的距离。
但突如其来的动乱使得目之所及,几乎所有人都在逃命,我们只能硬着头皮沿街小跑。
分不清是我出的冷汗还是小姚同学的,总之两只手牵在一起特别费劲儿。
我刚松了一松,她就条件反射地抓紧了,汗水让她的手滑了一段,她看上去更着急了,抠得我都有些疼了。
她真的很害怕,我这么想着,只能放弃擦手汗,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直到绕过一片居民区,我们还是没能拦到一辆出租,我不得不再一次考虑起是否应该先折回酒店躲着的时候,就看到不远处有两小伙人正挤作一团,其中三四个小伙子正在打架,剩下的人则对着吵,人群外还有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女孩,正在一边尖叫一边哭。
这群人占了很大的位置,我拽着小姚同学的手,示意她我们从马路对面走。
刚迈步出去,又有四五个人蒙着脸朝人群冲过来,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抓着正冒火的棕色酒瓶,向后作势,再用力前挥,朝着人群的一侧扔过去。
小女孩的尖叫声更大了。
我来不及考虑,甩开手拔腿冲了过去。其实也不太敢想,能不能救下人,会不会受伤,什么的,只是下意识这么去做了,甚至没有犹豫,因为来不及。
幸运的是我最后堪堪拉着小女孩躲过一劫,几乎在同时听到了玻璃爆炸的声音,闷闷的「嘭嘭」声接连响起。
我抱着人摔倒在地上,向前滑了一小段距离,忍不住「嘶」了声,疼得我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
两伙人的互殴停了一瞬,接着我被人粗鲁地从地上拉了起来,拽着手腕开始飞奔,被另一伙人追着。
我的手腕和胳膊都疼得不行,但还是下意识挣扎起来,拼命回头去看小姚同学的方向。
看到她被一个女孩拽着,就在我身后不远处时,才认命地加入这莫名其妙的逃命队伍,跟着队伍向前跑起来。
跑到一个「Y」字口的时候,队伍后方传来一声「分开跑」的喊声,我来不得考虑太多,便跟着前面的人朝岔道左侧拐了过去。
在纵横交错的窄道绕了不知多少圈以后,才和小姚同学,以及另外三个女孩一起猫进了一栋居民楼里。
黑暗里只剩下粗重的,但又努力压抑着的喘息声。
“现在怎么办,能出去了吗。”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声地问。
“我看能不能联系上清哥他们。”个字最高的女生对着手机戳了会儿后,“清哥让我们先到楼顶躲会儿。”
小姚同学已经悄悄挪到了我身边,我们暂时也没有其他办法,于是跟着她们上了楼,家家闭着门户,我们上到九层,一路沉默着,最后一层很狭窄,我们猫着腰上了半层楼,然后推开了一扇极重的生锈矮门,到了楼顶的露天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