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家人背井离乡、风餐露宿, 有家不能回。”见容钰不语,鲜于機面色发沉, 再次逼问道:“容钰, 你真的甘心吗?”
他不信,到了如今的地步, 容钰还对大周忠心耿耿。
长在魏家二十年,为本应要败落的魏家挣下无数荣光, 让将军府的名声传遍了天下,最终却因身世被她所守护的魏家抛弃。
不错,当初确实是顾氏故意调换了孩子,容家对不起魏家。
魏家世代从军, 有惊才绝艳之辈, 自然也有庸碌之辈。即便是名将之后,也不一定能有父辈的才能。
可风雨飘摇的魏家能有今日的地位, 却也是因为容钰。
倾力效忠的君上忘了多年情谊,忌惮她, 为了收拢兵权,不遗余力的打击她。于大周, 于皇帝,容钰没有半分对不起。
那大周的皇帝无非是想要卸磨杀驴,借用身世之故,彻底收回边境三十万大军。
他们好歹也算是对手,在战场上交战过多次,鲜于機虽不敢说非常了解容钰, 可也知道,能够以女子之身跻身军营,做到一军统帅之位,并且成为战无不胜的女战神的人绝不是一个没有血性的人!
如此种种折辱,鲜于機不信容钰心里没有半点想法。
“自是不甘心。”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床上的女子缓缓下了地,淡声开了口。
鲜于機眸光一亮。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听容钰道:“可鲜于将军怕是忘了,我是大周的子民。我生在大周,长在大周,身上的每一物皆是出自大周。”
“你这是何意?”鲜于機浓眉皱起。
“我是大周人,此一生都不会改变。而您,鲜于将军,你莫不是忘了大周与戎国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容钰笑了一声,身影忽地一晃,竟是直接朝着鲜于機攻了过来。
若是容钰内力没废,鲜于機便是要来,也决计不会独自一人来见她。他与她交过手,自然知道,抡起单打独斗,他决计不是容钰的对手。
戎国之所以能压着大周多年,无非是因为戎国本就兵强马壮。而大周的兵将大多是农家出身,甚至都未经过训练,便匆忙上了战场,精英少之又少。
只容钰上位后,便重整军容,花费了无数精力训练兵将,这才有了这一次的胜利。鲜于機心知,若是大周的兵马与戎国一样强大,这场战役,怕是持续不了五年的!
戎国早就败了。
容钰此人,曾是戎国兵将的噩梦。
可如今,容钰已经不是曾经的战神魏钰了。便是拳脚功夫尚在又如何?没了内力、断了手,如今的她与没了牙齿的猛虎又有什么区别?!
是以,这一次鲜于機才独自来见她。
只是他却没想到,容钰竟然依旧这边执迷不悟。戎国这边已经对她许以了高位,她却不为所动,甚至一言不发便动手。
鲜于機心中气她不识抬举,两人即刻在小小的客房里交起了手来。
只是越打,鲜于機的心越沉。
他没有想到,哪怕容钰已经没了内力,竟然也能与他斗个旗鼓相当,不……甚至更胜一筹。
如斯猛兽,若是不能收入笼中,那岂不是后患无穷?!
“容钰,你当真不心动?你可知,你拒绝了什么?”
容钰根本没有应声,只是下手越发凌厉。
鲜于機也是个机敏的,眼见着自己逐渐处于下风,便立时有了退意——他毫不怀疑,容钰会趁此机会杀了他!
只容钰的动作太快,鲜于機根本找不到机会抽出佩刀,只能以刀鞘相对。
只听砰得一声。
两人齐齐后退了好几步。
“好,好得很!”刀鞘与容钰的手臂相对,力道之大,直接震得鲜于機虎口破裂。他冷笑了两声,直接道,“容钰,你一定会后悔今日的决定的!”
“你心心念念的大周,可早就容不下你了!”
话落,鲜于機纵身一跃,便从窗户跳了出去。
容钰没有追上去。
待到鲜于機离开,屋里只剩下了她一人,她便再也忍不住一口血猛地从嘴里吐了出来。身子摇摇晃晃,若不是她及时靠在墙壁上,竟是险些栽倒在地。
原来方才她不过是勉力强撑罢了。
鲜于機想得没有错,没了内力的她,便犹如没了利齿的猛虎,根本支撑不了多久的。若是再多一刻钟,她的败相便显露无疑了。
即便如此,容钰如今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鲜于機可是戎国数一数二的猛将,一身功夫自也是顶尖的,如今的她,却是再也做不到往日的游刃有余了。
她垂头,看着自己被震破的左手以及使不上半分力气的右手,淡色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
而这头,鲜于機从窗户那里跳下,很快便落到了后面的一个小院里。
今夜无月,夜色如墨般浓重,便是廊边挂着灯笼,墨色也没有散去多少,只透出些许薄弱的微光,在这浓夜中似乎不值一提。
此时,院子中央有一抹修长的身影。
在微弱的灯光中,隐隐绰绰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一半模糊的脸庞,透着病态的苍白。
“夜深露重,世子身子病弱,冷风若是吹多了,怕是会坏了你的身体。”鲜于機一落地,便对上了院中那人,“看来世子对那容钰关心得很啊,只可惜,这一次,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他的声音中透着淡淡的嘲讽。
“那容钰心心念念的唯有大周,唯有那司马承,便是我们许以高位,她也没有动心。”不等那人说话,鲜于機便直接道,“世子,这事是你一手促成的,如今事败,你该如何向王上交代?”
闻言,那院中人慢慢看向了他,露出了一张清俊至极的脸。
正是傅晟。
“我为何要交代?”却不想,傅晟一开口便直接让鲜于機沉下了脸。但他仿佛没有注意到鲜于機难看的脸色一般,直接道,“鲜于将军许是忘了,我从未说过我们此次能成功把容钰带回戎国。”
他声音微顿,似是还带了一丝笑意,“一切,不过是你们自作主张罢了。”
闻言,鲜于機眼神立刻冷了下来,怒道:“西陵晟,你什么意思?!”
很少有人知道,大周赫赫有名的儒将傅晟将军,其实并不只有一个名字。除了傅晟,他还有一个名字,唤作西陵晟。
鲜于,是戎国皇室主脉之姓。
而西陵,是戎国除鲜于之外,最贵重的姓氏。西陵氏,乃戎国最强大富有的贵族世家,与皇族多有联姻。
而傅晟的生母便是戎国公主与西陵氏联姻之后,自出生起便有郡主封号,被王上封为明珠郡主。
按理,明珠郡主长大后,便会嫁回皇室,以此加强皇室与西陵氏的联系。
但谁也没有想到,堂堂戎国郡主却爱上了一个大周人,并且还不顾家族,放弃一切逃婚,与那大周人私奔出逃。
甚至,还生下了一个孽种。
傅晟便是这个孽种。
二十多年前,明珠郡主与情郎私奔,两人隐姓埋名,后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晟。逃亡的生活并不好过,当初金尊玉贵的郡主也不得不操持家务,为了生活奔波。
可即便如此,她也是不后悔的。
丈夫敬重体贴她,儿子懂事乖巧,虽没了曾经的锦衣玉食,可他们一家三口也是幸福的。只是这幸福太过短暂了一些。
后来,丈夫为了护住他们母子丢了性命,三口之家顷刻间支离破碎。
明珠郡主带着幼子逃了很久,历经无数苦难,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戎国。可她在戎国已是背叛者,并且还带着一个孽种。
若是想要家国重新接受她,那她必须杀了孽种。
明珠郡主深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当然不可能。所以,他们母子俩就过上了猪狗不如的日子。
再后来,那个孽种被戎国送去了大周。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初不过是随意送出去的一个小棋子,最终却成长到了今日这般让人可怕的人物。
当初那个被人人欺侮的孽种,如今便连王上也得另眼相待。
甚至还因此恢复了他母亲的郡主封号,而他自己也有了世子之称,只待大功告成的那一日,便能回到戎国,册为异性王。
在大周,唯有皇室才能封王。与大周不同,戎国并没有那么多规矩,因功封王封侯的异性王侯可不少。
若不是因此,他们也不会向容钰许以侯位了。
当然,血统也很重要。
傅晟的母族终究是皇室与西陵氏出身,他身上自也有着戎国最高贵的血脉,如今他又至关重要,倒是能让人暂时忽略他那另一半肮脏低贱的血脉。
只是即便傅晟已不是曾经无关紧要的小孽种,皇室出身的鲜于機依然看此人不顺眼,不止是他,鲜于皇室对于这位“西陵晟”大都没有好感。
须知,当初的明珠郡主本是要嫁到皇室的,最后却为了一个大周男人私奔,简直把皇室的面子踩在了脚底下。
只如今王上看重傅晟,鲜于機即便看不上他,也最多只能冷言讽刺两句。
“大将军何必动怒?”傅晟唇角轻勾,清隽面容上带着淡淡笑意,“你都已经败给容钰多次了,作为手下败将,难道你觉得她是个轻易背叛国家的软骨头不成?”
一句手下败将,直接刺在了鲜于機的心口上,让他差点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不过片刻,他眸光一转,看着傅晟身上浓重的寒气以及被露水侵湿的长发,忽地也笑了,“本将于容将军来说,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敌国之人。便是我们在战场上交过手,但也不过是寥寥几次罢了,哪里比得上世子,你与容将军可是能以腹背相交、生死与共的战友啊!”
“我不了解容将军,那是正常的。可你不同,想必容将军与你定是无话不谈的。”
傅晟面上的笑意淡了下来,眸色微凉,冷淡的看向了鲜于機。
鲜于機恍若未觉,叹息了一声,继续道:“只可惜啊,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想成为的终究不是傅晟,而是西陵晟。”
只西陵二字,便已经如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挡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容将军惊采绝艳,英姿飒爽之余又美貌过人,倾慕她的人不知有多少……”他笑看着面无表情的那病弱清贵的公子,“世子,你与容将军朝夕相处,想必想要心如止水也不容易吧?”
“哎,我这不是说傻话嘛!”不等傅晟回答,鲜于機便自顾自答道,“你大半夜的站在这里,这心意不早已明了吗?”
傅晟唇色淡淡,在冷夜中待了许久,仿佛连脸色都苍白了不少。他眉目间常年都蕴着一股病气,那是幼时的经历留下的病根,若是好生将养着,倒也能恢复到普通人的状态。
只可惜,他非但没有仔细调养,甚至还不顾身体强行习武。
因此,即便这许多年来用名贵的好药吊着,可他的身体非但毫无起色,甚至越来越糟糕了。
而此时,不过是被冷风吹了吹,眉间的病气似是便更重了一些。
“想不到,大将军竟这般关注我的私事。”傅晟淡淡开口,声音幽凉,“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便连王上也未曾为晟考虑这些,大将军实在是让晟感动非常。”
傅晟用王上威胁他,若是之前,鲜于機肯定会大怒。
他本才是戎国大将,但就因为败于容钰之手,吃了几次败仗,王上便对他冷淡了许多,而如今,却是更重用傅晟!
但此刻,鲜于機却是自以为戳中了傅晟的痛脚,倒是不生气了。
闻言,他脸上笑意更浓,又假意长叹一声道:“本将只是为世子感到可惜而已,此番若是事成,你便是戎国的大功臣,自该心想事成才对。可惜,那容钰最是固执,若是她知道了你是戎国之人,想必你们之间的情谊就要散了吧?”
周围的气息霎时冷凝了下来。
鲜于機却不惧这个病秧子,甚至还凑近了几步,轻声继续道:“哦对了,还有,若是容钰知道是你曝出了这真假千金一事,你说,她会恨你……唔!”
话未说完,一只修长的手忽地捏住了他的脖子,鲜于機立刻涨红了脸。
那不过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足足二十年都没有什么动静,为何偏偏在大军得胜的时候被曝了出来?
甚至很快便变得人尽皆知。
长乐郡主在闺中时便以聪慧闻名,又在丈夫死后,以妇人之身独自撑起了魏家。如此精明的她,难道真的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认不出吗?
脖颈上的那只手力道极大,几欲要折断他的脖子。鲜于機猝不及防,没有想到傅晟竟然敢对他动手,一时不察,竟是失了先机。
“……你……你疯了……”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他,鲜于機瞪大了眼睛,眼里的张狂早已散去,换成了恐惧。
“大将军说错了,我好得很。”
那清朗的声音在黑夜里竟似是多了一丝阴寒和诡谲。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脖子上的那只手终于松开,鲜于機立刻后退了两步,弯下腰大口喘气。
他瞪圆了一双眼睛,有些惊恐地看向对面之人。
却见方才差点要了他命的人脸上甚至扬起了一抹轻缓的笑意,那双清冷的眼睛幽幽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我没疯。”然后,那人转身缓步朝院外走,幽凉的声音在寒夜中更添了寒意,他说,“这一生,我都不会疯。”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说他没疯,可鲜于機摸着自己已然红肿的脖子,心口却是抖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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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国突然发兵,打得大周措手不及。
几月前,戎国大败,两国本已签订了协议,约定了至少二十年不开战。然而,还不到一年,戎国便撕毁协议,这是大周始料未及的。
大周自诩礼仪之邦,向来讲究礼数。
但戎国与大周不同,他们多是草原部落聚集,本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于他们来说,一纸协议罢了,根本不具备多少威慑力。
京城那边没想到,可边关兵将和守臣心中却早有准备。
与京城那些权贵高官不同,他们与戎国交手多年,自然知道这个国家就是一匹饿狼,有着一颗永远也填不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