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钰没有说话,只是不知怎的,那一瞬间,心头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浓灰。
大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玉兰仙子死死地看着那身着喜服、骑在马上的新郎,却是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了,面上已有了死灰之容。
“玉兰仙子,私入凡间与凡人相恋,且误了花期,触犯天条,理应受罚!”天帝沉声道,“今抽掉玉兰仙子的仙骨,剥夺其仙籍,打入凡间,永生不得再入仙庭!”
“来人,把她拖下去,即刻行刑!”
“是!”
雷神高声应到。
话落,便有天兵上前,押着玉兰仙子离开了。
玉兰仙子离开了,可殿内的气氛依旧凝重。
片刻,天帝又对司命仙人道:“凡人陈智,引诱仙女,罪大恶极。今剥夺他五十年阳寿,死后三世罚入畜生道。”
“小仙听命。”
司命仙人恭敬的行了一礼,然后执笔打开命书,找到了陈智的名字,直接划去了他五十年阳寿。
命书上记载,陈智本应福寿双全,活到七十岁才寿终正寝。
而如今,他恰好二十岁。
没了五十年阳寿,也就是说,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命笔落下,命数当即发生改变。
容钰朝殿中那人间之景看去,便见那骑在马上的新郎脸上的笑意忽然一滞,下一刻,便突然从马上重重地坠落在地。
只听砰得一声。
那方才还喜笑颜开、满面春风的新郎便摔破了脑袋,鲜红的血染满了半张脸,竟是直接摔死了。
“啊啊啊啊死人了!新郎官摔下马死了!”
尖叫声蓦然响起,周围一片混乱。花轿里的新娘子猛地从里面跑出来,看到落在地上已经没有生息的新郎,立刻尖叫了一声。
下一刻,她立刻坐回了轿子里,大声道:“回家!这亲我不成了!”
天帝伸手一挥,那景象便彻底消失了,殿内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一切并未发生过。
见着这一幕,容钰的心神猛然一震。
她不自禁地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天帝,恍然间,像是看到了一个曾经让她熟悉至极,后来却又陌生无比的人。
许是因为刚才的事,天帝有些意兴阑珊。
他微微揉了揉额头,这个动作,不像是仙人,倒像是个普通的凡人。注意到容钰的目光,便回看她道:“你刚入天庭,对这些规矩想必是陌生的。朕便给你三日时间考虑,待三日后再给朕答复吧。”
说着,他又看向玉真子道:“玉真子,这三日,你便带着容钰好生熟悉一下天庭以及天规天条。”
“小仙遵命。”
容钰与玉真子一同拱手相拜。
容钰没有想到天帝竟能给她三日考虑的时间,倒是松了口气。她如今确实对天庭是一无所知,能有三日的熟悉时间,倒是刚好。
吩咐完之后,天帝便让玉真子带着容钰下去了。
一出了大殿,玉真子看上去便自在了一些,话也多了起来,对容钰道:“这三日,你便跟着我去这天庭到处看看吧。”
容钰点头应是。
“可有被方才的事吓到?”玉真子问道。
不等容钰回答,他便继续道,“玉兰仙子修行了千年,竟是也没参悟透这个道理。既已成仙,便意味着凡间事了、尘缘已断。”
他叹息着道:“仙凡有别,当初拼了命的修炼,便是为了有一日位列仙班。而如今,何其可惜啊!”
反正玉真子是理解不了的。
“你可要记住,这第一个条天条,便是不能贪恋凡尘。”玉真子叮嘱道,“神仙绝不能插手凡间事,这无异于自掘坟墓。往后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初见时,这位老神仙一幅仙风道骨的模样,仙气飘渺。可现在,也没过多久,却已经显露了本性,嘴里说个不停。
但是相比之前冷冷清清的仙人,容钰倒是更愿意面对现在这话唠老人。
“要老夫说,你还考虑什么,方才便该直接选天兵统领一职,这可是天庭正神位,虽官职不算高,但你还年轻,早晚有一日能升上去的。”
当然,这一日要等多久那便说不清了。
神仙不同凡人,虽有天人五衰,但那也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
容钰可以说是如今仙界最年轻的神仙了,放眼仙界,哪个神仙每个几百上千岁?所以,想要升职,那也得慢慢熬资历。
这些话玉真子倒是没有说,不过想来,容钰在天庭待久了,便也清楚了。如他们这样无根无底、没有背景的神仙,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便好。
“是吗?”容钰垂眸,低喃了一声。
玉真子回道:“自然,你一飞升便是正神,又年华正好,还是等得起的。成仙可不是易事,你想想你因何能做神仙的?可不能……”
“因何能做神仙?”容钰眸光微动,忽地打断了玉真子的话道,“前辈,可否让我看一看人间?”
说道此,她微微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只看一眼便好。”
她感受到玉真子的好意,只是有些事只有她自己经历过才懂,也是因为经历过,才做不到放手。
不悔,不悔……
拔刀自刎的那一瞬,她没有半分留情,死亡来得很快,她甚至没有感受到多少痛苦。可她记得,在她从马上坠落的那一刻,那一声声随着寒风传来的将军。
“你都成仙了,还看人间作甚?”玉真子有些忧心忡忡,“玉兰仙子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可别步了她的后尘。”
“我虽已身死,可……凡间事未了。前辈,便让我看一眼吧。”容钰声音微哑,“或许看过之后,便能彻底放下了。”
哪怕她身在天庭,眼前所见皆是传说中的存在。可闭上眼的瞬间,闪过的依然是那被青山环绕的关州府,依然是那巍峨古朴的城墙。
“唉……好吧。”玉真子思索了片刻,见容钰面色坚定,到底还是松了口,“你如今刚升仙,仙力不足,我也不过是个微末小仙,自是不能如天帝那般随意看凡间。你随我来,我们去照凡池。”
照凡池,顾名思义,只要驱动仙力,便能看到凡间诸事。
这神仙的仙力,一来问天资根脚,二来是看修行,三来便是看人间香火。容钰是凡人初升仙,这三样皆不占,自然没什么仙力。
玉真子便带着她去了照凡池。
“你凝神屏气,心里默念着你想要看得地方,朝着照凡池使出仙力便可。”玉真子解释道。
闻言,容钰点头致谢。
她按照玉真子所说的,闭着眼,心念涌动,随即朝着照凡池一指,下一瞬,照凡池里果然便出现了人间之景。
“这里是关州府府衙?”玉真子朝照凡池看去,须臾,有些复杂的看了容钰一眼道,“你死得也算是值得。”
“为容将军请封!”
“为容将军请封!”
……
只见关州府府衙门口,竟是跪了一地的百姓。他们中有衣着富贵整齐的,也有粗布麻衣,更有衣衫褴褛的,可此时,他们却全都跪在一起,朝着府衙磕头。
并一声声地道:“为容将军请封!”
一声又一声,声声入耳,声声振入人心。
祥光已经散去,回春却仍在。
“将军虽死,可此志长存!”百姓们皆是红了眼,高声道,“她是我们大周当之无愧的英雄,大周不能薄待了功臣啊!”
容钰霍然朝后退了半步。
照凡池里那人间之景霎时因为失去了仙力的支撑消失了,又变回了一片纯白。
可方才的那一幕,却是让人铭记在心,哪怕只看了一眼,也难以忘怀。
更何况是容钰。
她比不过司马承的过目不忘之能,可却也是天资聪颖,只一眼,便记得清清楚楚,如同烙印一般刻在了心底。
那一瞬间,容钰只觉得眼眶竟是起了酸胀。
心中那团沉寂的烈焰,似乎又再次冒出了一缕青烟,眼里的东西慢慢模糊了她的视线。
“为你请封,你虽死了,倒也留下了身后名。”玉真子叹道,“只是仙凡有别,容钰,你莫要忘了,你已经不是关州府的那位容将军了!”
“此去应多羡,初心尽不违[1]。神仙为何会被称为神仙?”容钰低声念了两句诗,问了一个问题。却是不等玉真子说话,她却忽地释然的笑了。
她转头看向玉真子,问道,“前辈,我是因何成仙的?”
“之前不都说了吗?你于战场中顿悟入道、功德加身,才立地飞升的,你……”说到一半,玉真子忽然顿住了,忙看向容钰。
却见面前的身着银甲的新晋女神仙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一些,“顿悟入道、功德加身。”
她重复了这一句话。
然后,大笑了一声,温声道:“前辈,我做好选择了。”
“我从人间而来,自该回去才是。我心之归处,便是我该去的地方。”
**
司马承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皇子,那时,他的父皇身体还算康健,且也不止他一个儿子。
他虽然受宠,却不是最宠。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司马承本以为自己早便忘记了。身为帝王,他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要面对的人也数不胜数。
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错,也不知从何时起,那些事便已经成了无关经要的了。
七岁时,他认识了一个人。
身为宫中的小皇子,他长到七岁也没有出过宫,身边伺候的人也很少给他说宫外的事情。所以司马承虽知道宫外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可是年幼的他,对此并无具体的概念。
直到他父皇寿诞那日,他已七岁,终于有了资格入宴。
那一天,他见到了很多很多人。
有认识的,可更多的却是陌生的。但他从小便过目不忘,哪怕只见了一眼,他依然把那些人记住了。
尤其是其中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儿。
这等宫宴,是很少有孩子能够参加的。毕竟宫中规矩甚严,大人们担心孩子们闯祸,自然不会带太小的孩子来。
能参加宴会的,大多是十岁以上的孩子。
司马承本以为他已是最小的,却没想到,竟还有一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
只是那小孩年纪虽小,却一本正经。明明长得粉雕玉琢,煞是好看,却偏偏板着一张脸,看上去跟个小大人一样。
很快,他知道了那个小孩的来历——
原来是长乐郡主与将军府的血脉,按照血缘和辈分,那小孩还该唤他一声表兄。
宴会很无聊。
司马承终于忍不住,又心生好奇,于是悄悄凑到了那小孩的身边,想要吓吓他。却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小孩便忽然转过头,一把抓住了他。
反倒是把司马承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有人在你身后?”司马承惊讶。
那小孩应该是认出了他,立刻放开了他,便要跪地请罪。司马承却一把拉住他,笑着道:“你应该是第一次来宫里吧?这里我很熟,我带你出去玩。”
此时,长乐郡主已经与别家的夫人聊上了,无暇顾及这边。
不等那小孩儿拒绝,司马承便直接拉着他跑了出去,来到了御花园,这里是宫中最好看的地方。
而这时,又恰逢春季,更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漂亮吧?”他有些得意的摘了一朵花在小孩儿面前晃了晃,“你长得还挺好看,这花我就赏给你吧。”
说着,不等人回答,他便伸手想要把花插在小孩的头上。
那小孩儿自然不会任由他弄,便本能地朝后退。
司马承又走得急,一下子没站稳,便朝着地上栽去。伺候的宫人根本来不及,眼看着他就要摔下去,是那小孩又跑上前来想要抱住他。
可惜小孩忘了自己的体型,他甚至还没有司马承高,力气有限,怎么可能接得住?
最后的结局是,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好在地上长满了青草,摔下去也不怎么疼,只是两人脸上都不可避免的蹭上了青草和泥巴,弄成了两只小花猫。
两人看着彼此,然后忽地,一起笑了。
“我叫司马承,你叫什么?”那时,春光明艳,他笑着问他。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只是想要听他自己说一次而已。
而那个小孩儿眨了眨眼,也笑着回了一句,“我叫魏钰。”
“魏钰魏钰,我叫你阿钰如何?”他之前听见了长乐郡主这般唤他,便也跟着学了,想了想又补充道,“按理你该唤我表兄,不过我允许你唤我的名字。”
“阿钰,你便唤我阿承吧?”
可那是个规矩刻到了骨子里的人,即便他这样说了,可那声阿承,他也是很难听到的。
那时,司马承还不知道面前这个小男孩其实是个小女孩,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个弟弟很可爱很好看,一见便让他心生欢喜。
他想要和他做朋友。
后来呢?
梦里的画面忽然变了。
暖春不再,隆冬已深。
他待在哪怕点满了炭火,也依旧盖不了寒意的屋子里,然后,他听见有人在哭着说,“陛下,容将军殉国了!”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人。
她长大了,穿着一身银甲,手上提着一把闪着银光的刀,有血从银白的刀身上缓缓滴下。她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说:“阿承,我走了。”
他看见了她脖间的那条深深血线,刺目至极。
话落,她便转过身去,身影一步步消失在黑暗之中。他伸手想要抓住她,大喊道:“你站住,朕不许你走!容钰,朕是大周君主,你难道要抗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