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府一战后,接下来的每一场战役,酆无咎都亲自参加了。不但如此,还如先锋一般,一直冲在最前方。
他就像是一匹永远不会感到疲倦的马一样,奋不顾身的向前奔跑,全然不顾自己是否会受伤。
不过短短两个月,酆无咎身上的伤口便越来越多了。
他确实越来越强了,战斗仿佛成了他变得强大的钥匙,每一次战役他都会变强。可跟在他身后的东方立,却因为酆无咎那几乎是不要命的打法,越来越心惊。他真是怕有一天,酆无咎便死在了战场上。
有时候,莫说敌军,便是东方立看到在战场上的自家王爷竟也会感到背脊生寒。
那是一股无法逃避的本能。
征战多年,他对于危险的直觉早已成了本能。所以当看见在战场上杀红眼的自家王爷时,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和后怕。
有时,他甚至觉得面前的青年变了一个人。
时而冷静清醒,时而像是失去了理智,那双偶尔充满血色的眼仿佛充满了疯狂。
哪怕酆无咎如今看上去仿若比其他人都要冷静平静,可东方立的直觉却让他觉得,面前的青年似乎随时都可能发狂。
“殿下……”
“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酆无咎似是没有看到东方立的欲言又止,直接道,“本王也该就寝了。”
闻言,东方立咬了咬牙,见他如此固执,终是只能暂时退了下去。
只是方走到门口,他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酆无咎道:“对了殿下,忘了给您说,这些日子以来,将军庙的香烛恢复了。”
东方立早已收到了手下传来的好消息,只是因为一直忙着打仗,且每日酆无咎都形色匆匆的,让他都没有找到机会禀报。
后来忙起来,就暂时忘记了这回事。
闻言,酆无咎的身子微微顿了顿,片刻,才说了一句,“那就好。”
“是啊,看来将军应该没事了。”说到此事,东方立也很高兴,“听说将军还在将军庙显灵了,所以这些日子将军庙的香客更多了。”
“……是吗?”酆无咎忽地转头看他,一字一顿的问道,“她真的显灵了吗?”
“这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也没有看见,但是百姓们是这样传的。”东方立如实的回答,想着,又叹了口气道,“算一算,将军已经离开五年了,也不知今生能否有与她再见的机会。”
他能有今天的一切,有一半的功劳在于将军。若不是将军当年选中了他,并倾心栽培他,又哪有如今的东方将军?
酆无咎没有出声,只是眸色黯淡了许多。
东方立也只是随口感叹一句,说完之后,便离开了。帐子里终于只剩下了酆无咎一人,再无其他存在了。
他站在帐中央,沉默了许久,半晌,忽地闷哼了一声。
下一瞬,掀开了自己的上衣。
若是东方立还在,定会大吃一惊。届时,便是酆无咎不同意,他怕是也会强制性的让他休息养伤,绝不会再同意青年上战场了。
只见那劲瘦的腹部,此时已是血肉模糊,鲜血早已染红了上面的白布,看上去极是可怖。
司马承的那一击没有要了他的命,虽然很严重,但如今两月过去,按理就算没有痊愈,但也不至于还如此严重。
除非再添新伤。
事实确实也是如此,司马承给予他的伤,其实早就好了。
酆无咎面无表情的把染红的白布取了下来,期间甚至连哼一声也无,只是眉心拧的更紧了一些,以及那凸出的青筋昭示着他此时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取下白布后,酆无咎却没有上军医给他的药——身为主上,本来这种换药的事,应该由军医亲自来的,但是却被酆无咎拒绝了。
他才是老大,军令如山,军医心里便是担忧,也不能违抗他的命令。况且,换药也不算很麻烦复杂的事,军中军医数量少,可是兵将却很多。
因此,几乎每个上过战场的兵将都会自己处理这些简单的事。
是以,军医倒是没有太过担心。
然而军医却没有想到,酆无咎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用过他给的药。不但如此,当腹部的伤势好一些后,他竟是还要再添上一刀。
便如此时。
军帐里,青年竟然拿出了一把匕首,又用力的在那伤口上添了一刀,瞬间,鲜血便溢了出来。
看上去更加狰狞了。
然酆无咎的面色却是未变,只额间冒出了几滴汗珠,显示了他的忍耐。
他并不是故意自残,只是如今只有疼痛才能让他保持理智,而不是被魔心所掌控。虽魔心此时有太阳真火再牵制,但依然在慢慢腐蚀污染他的身体,更是伺机想要占据他的魂灵。
酆无咎很清楚,当他被魔心彻底掌控的那一日,或许这世上便再也没有酆无咎了。
他不知道这一天何时会到来,他只能尽量的拖一点,再拖一点。
他将会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人人厌恶的大魔头,无人敢靠近他,也无人愿意靠近他,他将彻底成为被天地厌恶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酆无咎也从不后悔吞下那颗魔心。
腹部流失的鲜血慢慢停了下来,只伤口更加可怖,且疼痛又加剧了。可这样很好,至少他此刻还是清醒的。
他又重新拿了新的白布缠在了伤口上,然后用火直接烧掉了染血的布。
外面已经黑了下来,但并不显得太过黑暗,天上挂着一轮圆月,竟是个难得的好月色。东方立等人不知,其实他这两月以来基本都没有睡觉。
身上的剧痛与伺机而动的魔心都让他无法安心的休息。
或许是魔心改造了他的身体,即便这么久没有睡个好觉,但是酆无咎却还依旧活得好好的。
他重新穿好了衣裳,正朝着门口走,但方走了几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在原地顿了片刻,便忽地转身,半蹲下身,从床底下拿出了那个装着香烛的盒子。
然后,便快速地出了帐子。
他的速度很快,守在周围的兵士们只觉一阵风从面前拂过,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自是也不知道自家王爷方才出去了。
酆无咎并未走多远,到了军营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便停了下来。
夜色很静,亦很美。
他安静的打开了盒子,拿出了里面的香烛。自上次香烛熄灭后,酆无咎便再也没有打开过了。
无人能懂他的恐惧。
他怕自己一旦打开,发现香烛还是点不燃,便再也无法自持了,会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的去找将军。
他是靖王,他不能离开这里。
“将军,你现在还好吗?”酆无咎把盒子里的香烛全部摆放了出来,并且一一点燃,低喃了一声。
只是无人回答他的。
他似乎也并未想要等任何回应,话音未落,便已经闭上眼,慢慢念起了经文。往日十七年所学,早已刻进了他的脑海和心底,不用思考,熟悉的经文便已脱口而出了。
只是经文不会消失,可他的佛心,却早已迷失了。
他盘腿坐在香烛中间,却不想随着经文出口,体内的魔心却是又躁动了起来,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身体上的疼痛加剧了。
酆无咎没有忍住,轻咳了一声,竟是咳出了血来。他表情微微有些空白,眸光忽黒忽红,仿若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又尝试着念经,然而,每念一句,剧痛便加一分,脑子更像是快要炸开一般,泛着火烧似的难受。
他喉结上下滚动,薄唇被鲜血染上了嫣红。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怔怔的睁开了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须臾,看着手上的鲜红似是发了呆。
“原来连念经也不可以了吗……”
他的声音哑得不成调子。
怔了半晌,青年看着周围正燃烧着的香烛,嗅着香烛的味道,又抿了抿唇,竟是忽地又闭上了眼睛,固执地又开始念经。
他唇角的血流的越来越快了,脸色也越来越白,然而他嘴里的经文却没有半分停顿,速度甚至越来越快。
“无咎,无咎!你停下,别念了!”
耳畔似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是将军的声音。酆无咎的眉心微微动了动,然而,他却并未睁开眼睛,还在继续念着。
直到念完完整的一章经文,他才停了下来。
而此时,周围的香烛已经快要燃到尽头了。青年脖颈间的衣裳,也早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随着经文结束,他的身子也晃了晃,似是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除了他,周围没有任何人。
所以是他又出现幻觉了吧。
将军,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呢?或者,又是梦吗?
“酆无咎,你到底怎么了?”青年躺在地上,没有试图再爬起来,呼吸微微加重,视线似乎也越来越模糊了。他睁大了眼睛,直直的看着天上的圆月。
他能看见圆月,却是看不到身边之人。
容钰在将军庙等了足足两个月,直到方才酆无咎诵经为她上香,她才心有所感,便控制着自己的一缕元神顺着香火之力来到了青年的身边。
然而,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看到的竟是这样的一幕。
曾经健康的青年,此时却竟似形销骨立,眉间竟已有了晦暗之色,直看得让人心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方才酆无咎越念经文,吐出的血越多,容钰的心里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无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会变成这样了?”她沉着脸蹲在了青年身边,想要把他扶起来,却发现只有一缕元神的她根本碰不到青年的身体。不但如此,酆无咎似乎也看不见她,听不见她说话。
容钰怔了一瞬,心里竟生了挫败之感,想要从水牢出去的心思越发迫切了。
只是虽然如今她能够吸收香火之力了,仙力也大增,然而却还是破不开水牢。随着日子一点点过去,便是容钰,也忍不住生了焦躁。
尤其是当她被囚在一处,对外界之事无能为力时,那种挫败感更浓了。
原来便是成了仙,她也做不到无所不能。
“将军,你收到我的香火了吗?”躺在地上的青年望着天空,喃喃问了一句。
容钰收回思绪,沉声回道:“我收到了。”
此话,自然是无人能听见的。若是她元神归一,倒是有可能现于人前。
思及此,容钰心神一动,立时盘腿坐在了青年旁边,想要召唤她附身于金身上的元神。只是这并不容易,因元神与身体相隔万里,距离实在太远,若是这里有尊金身,倒是不难。
容钰眉心微蹙,却并未放弃,而是心神归一,屏气凝神。
“你脱困了吗?”青年的声音越来越哑,似是藏着无尽的思念,“将军,我……好想你。”
容钰倏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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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京城,皇宫。
因着皇帝回归,宫中倒是热闹了一些。而且让宫中妃嫔与宫人又意外又高兴的是,此次回宫的陛下与之前似乎有了不小的变化。
五年前,陛下从外归来,性情越发奇怪,喜怒无常,越来越暴虐。
然而此次回宫的陛下却又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新进来的宫人许是不了解,但是在宫里伺候的老人却有了明显的对比。
其实在当今陛下刚登基的时候,也是一位仁君的。
当时的陛下虽不如现在成熟稳重,性情却算得上温和宽容,并不会随意发火。而这两月来,他们仿佛回到了当年,又看到了那个温和大度的陛下。
“今日陛下夸了我,还赏了我不少东西。”龙清宫中,一个小太监忍不住对身边的中年太监悄声说道,“若是……陛下一直都这样就好了。”
外面的战事,于他们来说,离得太远了。
身为皇宫里伺候的奴才,他们唯一需要考虑的事,便是伺候好自己的主子。
小太监是一年前来龙清宫伺候的,当时,因为他泡的茶水稍微冷了一点,便被陛下罚了三十仗。若不是他身体好,怕是都撑不过去了。
而如今,陛下却夸他了,也是因为他泡的茶。
小太监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只想着,如果陛下可以一直这般温和那便好了。他倒也不是贪那些赏赐,而是单纯的觉得伺候一个温和的主子能活得更长一点。
“闭嘴吧,竟敢妄议陛下,你是不要命了?!”中年太监狠狠拍了小太监一巴掌,“以后不许再说这些话了,去,干活。”
小太监摸了摸脑袋,嘻嘻笑了一下,便也乖乖去干活了。
而此时,刚走入内殿的司马承,脸上的笑意却忽然消失了。眉目间的平和瞬间被阴沉代替,转瞬便多了暴戾阴冷。
“师尊,什么时候才能解决他?”
司马承转头看向内殿一处,那里,司命仙人正坐着喝茶。
“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了,若不是他拖后腿,酆无咎又岂能活到现在?!”相比司命的不慌不忙,司马承却显得尤为焦躁不爽,不停地在内殿走来走去,脸色越来越阴冷,一边说,眼里边生了杀意和愤恨。
“不急。”司命摇了摇头,淡声道,“你的元神与他已经交织在了一起,无法抹杀他。想要解决他,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彻底与他融合。”
“那要等多久?!”司马承看向司命,行了个弟子礼,沉声道,“请师尊助徒儿一臂之力!一个小小新生的魂灵,怎配与本太子同在?!”
然而话音刚落,他的神色又是忽然一变。
脸上暴戾与清明交错,仿佛是有两个灵魂在打架一般。
须臾,司马承忽然捂住头,大叫了一声,看向司命的眼里再无方才的半分尊敬,只有愤怒与杀意,“让他从朕的身体里滚出去!”
内殿已经被司命设了结界,外界自是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也不能随意进来。
司命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走向正痛的脸色发白的司马承,只衣袖轻轻一挥,司马承便像是被什么压住似的,竟是生生单膝跪在了地上。
发出了清脆的触地之声。
“滚?”司命居高临下的看着想要站起来的人间君主,微微一笑,“这具身体,本就该是本君徒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