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生下来就带着虫族嗜血食人的基因,却同时也有着人类的智慧,裴韫他们废了好大劲才把那个怪物销毁了,现在看着这个黏液怪物,她突然就想到了那起案子。
所以,虫群很可能是通过吞噬人类,继而获得人类的基因,从而“进化”出智力……
等回过神来之后,裴韫作战服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她接通了克姆的通讯频道,在这里,她说的话只有克姆能听见。
“克姆。”她轻声说,“你听我说,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很重要,等回去之后,你必须原封不动地告诉克莱明司令。”
三分钟后,包围圈形成,第三小队的敢死队也已经准备好,在包围圈外待命。
“作战开始。”
敢死队仿佛数颗流星,不过一秒钟的功夫,已经在怪物身后一字排开,数百张高能粒子炮的炮口对准了怪物的脖颈,只等裴韫一声令下,便会与第二小队一齐轰炸。
但裴韫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现在还不是时候。
克姆知道她的计划和上次一样,要等到怪物发起攻击时再进攻,不然就这几百架机甲的威力,怕是也就磨破个怪物的油皮,如果它有知觉的话,或许甚至不会感觉到疼痛。
然而,就在众人严阵以待的同时,那怪物突然发出一声尖啸,接着,数百根触手凭空从它的身体中射了出来,在空中四处乱摆,活像个抽筋的大章鱼。
众人有谁能想到这东西会突然发疯,包围圈和敢死队的机甲瞬间被打落好几架,有的驾驶员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黏液形成的触手劈成了两半。
不过数秒的光景,裴韫先前布置好的队形便被打得七零八落,在外围的后备军一时竟然有些不敢上前。
“别愣着!到前面来补位!”
仿佛罪恶的巢穴中爬出来的毒蛇,那些恶臭的触手仍在空中狂舞,驾驶机甲的驾驶员们为了保命,左支右绌地躲闪,但所有人却不约而同咬牙切齿地想:你怎么自己不上!
把同僚的生命当成炮灰,自己却作壁上观,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指挥他们行动,在他们心中,裴韫已经变成了毫不讲理的独/裁执行官,而非先前那个救众人于水火之中的天才指挥官。
“稳定位置,听我口令,准备开炮!”裴韫能猜到这些人心中的想法,却还是冷硬地开口命令道。
众人虽然心里不愿,但却不得不听,各自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小幅度地操纵机甲躲避狂舞的触手。
“三,二,一——”
“开炮!”
数百张炮口同时对准了怪物黑粗的脖颈,同时射出将无垠的宇宙都照得亮如白昼的光柱!
然而,光柱落下之后,那怪物却完好无损。
狂舞的触手消停了一会儿,动作比刚才稍显迟缓,却再次舞动了起来,不仅如此,这次更具有目的性,几乎每一次动作都是冲着打掉某架机甲去的。
“上将!怎么办!”
“重新归位,五秒钟后开炮!”
“机甲能源会撑不住的!”
“闭嘴,都听我的!”
裴韫大吼道,她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一天会用这种论调说话,紧紧咬着牙,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早在怪物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赴死,是她唯一的选择。
“开炮!”
她一声令下,众人再次开炮,这次的效果似乎比上次稍好一些,但对于黏液怪物来说仍然不过是刮痧的水平。
“继续,五秒后开炮!”
这种强度的战斗对于精神力的消耗是巨大的,所有人都在咬着牙勉力支撑,即便还有空在心里骂裴韫一声“傻逼”,却早已没了张开嘴的力气。
不仅是精神力,所有机甲的能源供给也都已经亮起了红灯,裴韫却比他们所有人都清楚,这是真正的最后一击了。
于是,光柱再次亮起的瞬间,在所有人都无暇睁眼的那一秒钟里,有一架机甲仿佛一颗一闪而过的启明星,从包围圈外围飞到了怪物脖颈的位置。
裴韫将在这里,和这个怪物同归于尽。
早在向众人发出指令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这场战役,她只能死,不能活。
指挥官的机甲有理由不参与战斗,可以因此最大程度地保留能源,而这些能源,将成为把这个不该存在的怪物炸成齑粉的终极武器。
裴韫记得,在学校里上军事课时,老师曾经说过,机甲的自爆是让其效能发挥到最大的、没有办法的办法,而她在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第一眼时,便已经明白,唯有驾驶机甲在其脖颈处自爆,才有机会毁掉它的整具身躯。
机甲自爆时剩余的能源越多,爆炸的效果就越大,所以无需参与战斗的指挥官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人选。
这是最低成本的胜利。
裴韫轻轻推动引擎——
然而,另一架机甲突然凌空降下,挡在她的面前。
“裴上将。”通讯频道里响起那道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声音,此时却多了一丝决绝。
“赴死的人选,还有一个。”
——是克姆。
在看到裴韫在光束之中飞向怪物的那一瞬间,克姆便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为什么她要把虫族产生智力的猜想告诉他、为什么会故意选择这种没有回头路的打法、为什么……在下达命令的时候,声音会有一丝颤抖。
她是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呢,是在故作冷血地让同伴送命的时候,还是更早,在怪物刚出现的时候?
克姆挡在她身前,然后打开了力场防护罩。
裴韫离他太近,力场防护罩一下子将她弹了很远,精神力的动荡让她头晕不已,再睁眼,只看到克姆的机甲被黏液吞噬的影子。
两人距离太远,营救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裴韫看着那一截渐渐消失在黏液中的机甲头部,仿佛透过重重铁甲看到了那个此时应该带着头盔的红发青年,他现在大概该是笑着的,笑着对她说:“裴上将,这次你错了,这种方案,才是最低成本的胜利。”
太空中蓦然炸开一团人造太阳一般耀眼的光球,熊熊燃烧的火光吞噬了巨大的黏液怪物。
那怪物的漆黑的触手在空中上下翻腾,却无济于事。
火光落下之时,黏液怪物和红发青年一并消失,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太空战场上一片阒寂,仿佛战争从未存在过。
第63章 . 重启 “是我害死了他……”……
第一战区几光年外的小行星防护带上, 留驻的人类联盟军隔着老远便能看到那个黏液怪物再次出现的身影,没有人不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前线士兵们的消息。
众人的紧张情绪更是在看到那团耀眼白光时到达了高/潮,在机甲发射场待命的更是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 克莱明司令亦然,直到收到胜利信号的那一刻, 才堪堪松了口气。
裴韫带队回到防护带, 士兵们驾驶各自的机甲回到不同的小行星接受机甲检修和维护,裴韫回到了克莱明所在的那颗小行星, 身后跟着本该由克姆带队的伽马分队。
没跟着上战场的伽马分队队员在机甲发射场外静候英雄凯旋,这场仗, 他们从光年之外看过去,都能感受到其阵势浩大,绝不会是一场容易的仗。
然而在见到精疲力竭的同僚们时,他们即便预料到这场仗就算能胜也是险胜, 却没想到生还者脸上的表情会颓丧至此, 一个个的明明没吃败仗,胜似吃了败仗。
不仅如此, 他们从对方眼中几乎看不到任何有关胜利的喜悦,甚至连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都没有, 裴韫走在最后,眼眶红红的, 克莱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一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信号。
这次生还的士兵不到一半,机甲中也鲜少有毫发无损的,机器人们在发射场中检修机甲,不时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这才不至于让空气中彻底阒然无声。
裴韫出来之后, 用尽浑身力气才没让直挺的脊柱佝偻下去,看到克莱明时,眼中闪过一丝歉疚,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复杂情绪,在原地站定,冲他敬了个军礼,这才离去。
克莱明扫了一眼生还的士兵们,他们有人到现在双手还在不住发抖,估计刚才回航时全靠机甲的自动驾驶功能,有的则终于绷不住哭了出来,然而这些人中,却没有那个红发少年的身影。
他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的错愕一闪而过,接着转身去追裴韫。
裴韫径直来到了指挥官办公室,走到门口时,她盯着门上用通用语写成的“指挥官”三个字,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推门走进去。
刚进房间,她便反手按了上锁键,仿佛用钢筋铁水铸成的脊柱,终于缓缓弯了下来。
裴韫捂着脸,身躯随着逐渐弯曲的脊柱一点一点矮下去,她蹲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座雕像,良久,一滴液体从她指缝间溢出来,落在了办公室的地板上。
“呜……”仿佛幼兽的哀鸣,她终于从喉间挤出了一声呜咽。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门被轻轻敲响,克莱明的声音响了起来:“小韫,我能进来吗?”
裴韫没说话。
指挥官办公室的门可以靠虹膜和指纹解锁,指挥官和副指挥官的数据并没有优先级,也就是说,克莱明其实并不需要征求她的同意,也能打开这扇门。
而她现在的沉默,其实相当于默认。
克莱明推开门,动作很轻,脚步也很轻,裴韫光听声音,甚至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有没有进来。
接着,门被关上,然后上锁。
裴韫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覆在了自己的头上。
克莱明蹲下,让自己和裴韫处于同一高度上,轻轻抚摸着她刚刚摘下头盔,还有些汗湿的头:“没事的,他不会怪你的,你也不要怪自己。”
裴韫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她扑进克莱明怀中,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克莱明和裴晋曾经都是伽马军部的元老,只是后来各自升迁,克莱明被调往牛顿星系担任司令,裴晋则留在了伽马。
在裴韫小时候,裴晋因为工作太忙,常常不得不把她“寄养”在军部里,小孩子都贪玩,裴韫也不例外,而且比别的小孩还要精力旺盛,有时候磕了碰了,又怕被裴晋骂,就偷偷跑去找克莱明哭一哭,那时候克莱明就会像现在这样,把她抱起来,让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肩膀上,一会儿哭累了,就自己睡着了,把她放下来时,常常半边袖子都是湿的。
裴晋曾经劝过克莱明,不用对裴韫这么好,否则小时候被惯得狠了,长大了容易无法无天,却被克莱明狠狠骂了一顿。
克莱明一辈子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却颇有育儿心得,告诉裴晋,裴韫本来就没体会过母亲的关怀,如果不给孩子适当的关爱,容易让她心理扭曲,后来事实证明,果然他是对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代替裴晋在裴韫心中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被调离伽马的时候,裴韫还拉着他的裤脚闹了好大一阵子,让裴晋丢了不少脸。
后来两人再见,裴韫已经从爱德华毕业,进入军部工作了一段时间,知道亲疏有别,该避嫌时需要避嫌,当着外人的面坚持喊他“克莱明司令”,甚至两人私下里独处时都尽量不谈私事,让克莱明伤心了好一阵子,以至于现在他拍着裴韫的背给她顺气的动作都有些生疏了。
“是我害死了他……”
在返回防护带的路上,裴韫一路都心不在焉,甚至连脸上的眼泪都忘了擦——她本以为自己要死了,然而变故发生得太快,不止那些一头雾水的士兵,就连她都接受不了克姆已经牺牲了的这个事实。
在短短的一小时内,她不断地想,如果自己当时和克姆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如果当时再想想会不会还有别的解决办法,如果在出发时坚持不让克姆出战……
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这件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是你,是虫族。”克莱明说,“小韫,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又一次,不小心打翻了实验台上的药水,导致一名研究员的实验结果完全毁于一旦,当时那个书呆子拉着你追溯根本原因,告诉你如果你不到处乱跑,就不会碰翻实验台上的试剂,他的实验就不会付之一炬。你却反驳他,如果他把试剂好好地放起来,就不会被你碰到;如果他前一天晚上睡了个好觉,今天就不会马虎到忘了把试剂好好地放起来;如果他不做这个实验,前一天晚上就不会因为论文报告的压力失眠,所以根本的错误应该追溯到他不应该做这个实验。”
“我很少不赞同你的想法,但那次是其中之一,因为如果像你那样不断向前追溯原因,那么大概要追到人类不应该诞生上面,这样不论是那次的实验,还是这次克姆的牺牲,就都不会发生了,对吗?”
“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还记得我那时候告诉你的吗,活在当下,放眼未来,检讨过去,而不是一味地思考和抱怨过去,否则我们会活在无数的‘如果’当中,我们的人生也会被后悔和埋怨淹没,这样是不对的。”
这些道理裴韫何尝不懂,只是光懂有什么用,她仍然沉浸在自己“害死克姆”的悔恨当中。
“可是克姆他……”裴韫又哽咽了一下,“一看就是那种在健康的家庭中长大,积极向上乐观开朗,身体健康性格健全,拥有换位思考的能力,不仅如此,在军事方面也很有天赋,等过上几年,一定是个比我优秀不知道多少倍的指挥官……”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因为她死了。
“又来了,小韫。”裴上将看似雷厉风行,其实很爱钻牛角尖,这一点克莱明非常清楚,“我已经说过了,‘过上几年’这种假设,对于克姆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裴韫抬起头,眼周通红,往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挂着泪滴,声音中也带上了鼻音:“那您呢,那可是被整个牛顿军部寄予厚望的天才吧,您就不惋惜吗?”
克莱明叹了口气:“当然惋惜,不仅是我,其他几位上将也很看好那个孩子,还说他说不定能打破你‘最年轻上将’的记录。”
“那您不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