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四阿公看了看我的手,“还在想那只碗?”
我问:“那也是淘沙子带上来的吗?”
“不是,那种东西不干净,”他说,“你要是想看斗里带出来的东西得等身体养好一点。”
那一刻老人的表情很平淡,我忽然觉得好像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见过哑巴张,对于那片自己藏起来的布条也渐渐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人的生活一旦安逸下来就很容易本能回避一些不受控的事情。
陈皮阿四一面每天六点把我拎起来练功,讽刺当代年轻人的作息太差,一面又遇着点不太平就把我塞回屋子里去,连变天的秋裤都让伙计送过来。
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的笔记加上这些日子的听闻已经足够我搞清楚自己身在什么状况里了。
九门在过去是个盗墓贼的门派,现在一些洗白一些做了公司制,还有一些还是四阿公这样倒卖古董。陈家的盘子很大,总盘就在长沙,四阿公从二十来岁就掌舵,现在九十多依然被人尊为龙头。
他是个杀人如麻的恶人。
他没碰过我,也没有给出任何有血缘关系的证据,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收留我。不仅我不知道,现在陈家下面的盘口说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说我是四阿公从斗里挖出来的。
我见过他砍伙计的手,可惜我个人并不是一个特别有正义感的人。四阿公虽然很多事情考虑不到我的感受,但在他的角度对我是真的很不错了。如果没有一个鲜明的理由,我是不可能从背后扎他一刀的。
新办的身份证上我叫陈莫,四阿公说他不能白养我,等功夫出师得给他干活。这样我反倒是放心了一些,无缘无故的好总归有点令人起鸡皮疙瘩。
不过医院体检结果显示我可能是之前把身体熬空了,底子弱,一时学不出什么东西,就先做了“文职”。
陈皮阿四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你在干什么?”
我看了看自己拿着的东西,忽然不确定起来,“我……在记账?”
“给我看看账本。”
我忐忑的递给他,陈皮阿四带上老花镜,“买葱5块,买烟400,买盐三袋……”
“那个……我觉得,院子里可以种点葱和蒜?”长沙人口味比较重,每次都买好像没必要。
陈皮阿四沉默了一会儿,把“账本”扔回来,“你自己决定。”
我松了口气,随即眯眼一笑,“四阿公,院子这么大,光种这些多没意思啊,再种点花好不好?”
陈皮阿四想了想,“你想种什么花?”
“还没想好呢,”我看他没反驳,就得寸进尺问了下去,“四阿公喜欢什么花?”食人花吗?
陈皮阿四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嗤笑一声坐下,端起茶道:“其实当年,我拜入二月红门下,他还曾经给我取过艺名。”
“是什么?”我好奇道。他和我说过,二月红班子里的人都是以花取名的。
“耐冬,”陈皮阿四说,“是山茶的别名。”
……怪怪的,而且这么文艺,一点也不像他这个人。我暗自吐槽,怎么没叫鹤顶红?
后来我才知道,山茶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捻红。二月红,捻红。或许从一开始,这对师徒的命运就注定针锋相对,分道扬镳。
我说:“那我们就种山茶吧?”
陈皮阿四喝了口茶,没说话,直接站起身往外走去。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了,有点委屈地在后面喊:“四阿公你去哪啊?”
老人放慢了脚步,“去花鸟市场。”
我一听,顿时雀跃起来,三蹦两跳追了上去,“耶!”
老人皱了皱眉,眼底流过一抹暗色,“……好好走路。”
“好的好的。”我嬉笑着答应,并没有注意到。
第14章 正文2·真相是假
——————你的视角——————
老长沙的花鸟市场土味重的很,临街挨着的还有古玩街,我蹲在那看卖鸟的教八哥说话,旁边一个跟着爷爷出来的小子满嘴长沙土话和边上一只虎皮鹦鹉骂得不可开交。
我也听不太懂,但就觉得好玩儿,抱着刚挑的花就咯咯笑了半天。后来那小子给他爷爷拎着耳朵带走了,去边上古玩街转了一圈的四阿公也回来了。
我抱着花迎上去,看他心情还不错,就问了一句,“四阿公,有没有我家人的消息啊?”
陈皮阿四看看我,道:“之前派去警察局问消息的伙计就在隔壁街,要是着急,现在去问。”
备案其实是我最开始逃跑的那几天在警局登记的,我心说你们这些通缉犯不怕被抓吗?
四阿公看出我的想法,随口道:“按道理我早就能枪毙百八十次了,连我手下的徒弟都没几个活着的了,但老东西我还是站在这儿。”
“那……”我小心翼翼的说,“我可以去问问吗?”
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自己去警局问过。但一来没有身份,二来我记不太清楚我到底是从哪座山里出来的了,湖南的走失上报我全看过,对不上,只能继续扩大范围。
四阿公带我去了,果然还是没有消息。
虽然也算意料之中,但情绪难免低落。我回去以后就撅着嘴不说话,陈皮阿四坐在院子里看我试着刨土,忽然说:“你以后还是不要碰账本了。”
我一愣,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心情又正不好,就说:“凭什么?我再学学,肯定能会。”
陈皮阿四苍老的脸微微抖动了一下,声音冷了几分,“要是不管帐,警察抓走多少人都抓不到你头上。”
我怔了怔,心道好像也不是没道理,但又想了想自己流落街头的样子,道:“那还不如跟你们一起被抓进去呢。”
陈皮阿四冷笑,“是啊,你年纪小,我们给枪毙了,你倒是更有可能找到自己的家人了。”
我知道他们这些人枪毙一百遍都不嫌多的,但现在陈皮阿四说话的方式完全是在找茬。我心说这老头是不是一个月三十天大姨夫,也不是第一回 了,老是阴阳怪气的。
“哦,”我说,“您这意思,不如直接把我刨个坑埋了一绝后患呢。到时候我就变成鬼,您这儿长什么花花草草都长我的脸。”
说完我也没觉得什么不对,气鼓鼓回去给花洒打水。听着水流声忽然就感觉刚才的对话有点微妙。
陈皮阿四这种人真的会无缘无故发火么?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我执意要打听家人的事惹怒了他,第二就是我态度不太好的那句话让他发了火。
似乎第一种更加合理,但直觉却让我偏向了第二种可能。
那绝对不是怨气,我觉得那一刻四阿公是真的很不喜欢我。
“……”
我愣了一下,好像听见院子里有人叫,当即端着花洒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只见陈皮阿四还是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叫我。
“炉子上火关了。”他说。
我“哦”了一声,心说他还在煮东西?掀开锅盖一看,锅里蒸着两只肥大的螃蟹,一股香味扑鼻而来。
“……就两只?”我四下打量有没有养在水里的,嘴上嘟囔着。
“不够你吃?”陈皮阿四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这东西寒凉,你身子弱,不能多吃。”
我怔了怔,心头有些波动,心里百转千回了一番,最后点了点头,“……那,今天下面?”
四阿公沉默了一会儿就叹气,“都有螃蟹了,还吃面啊。”
我心中委屈,暗道那不是你老喜欢吃面吗?
老人却只是摇了摇头,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好像面部那些锋利的线条都柔和了一些,“……下吧。”
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道上好像别的帮派出了什么事情,陈家的伙计一天到晚喊打喊杀的,戾气重的很。四阿公出了几次面,但我估计他也不是去让事态平息的。
我不怎么喜欢那种氛围,只少有的跟着去过一两个盘口。平时还是练功,打听家人的事,自学一些快要忘记的知识。
有天下午四阿公回来,接了一个电话,骂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我问他怎么了。
“我下面有个伙计干了桩蠢事,”陈皮阿四冷声说,“他在山西发现有一户人家用的碗里有个宋代的好东西,结果他娘的居然半夜摸进去偷。”
我“啊”了一声,“不会被抓到了吧?”
老头捏了捏眉心,“嗯……不过他老婆孩子在这儿,量他也不敢抖落出来。”
我听着就有点不舒服,看他的眼神也知道那伙计要真敢暴露后面的人,估计下边又要死人了。
我知道自己也没有任何发言权,就强行转移注意力,“四阿公,他干嘛去偷啊,买不好吗?”
陈皮摘下眼镜闭了闭眼,“拿这些东西有讲究……你要是只买人家一只碗,不会很奇怪么?你要是收所有的碗,耗时费力,也很奇怪。一旦被察觉,那帮山西匪就会反过来坐地起价。”
我一想也是。那好像还是偷比较划算?不料四阿公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我:“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啊?”我可能会畏惧艰难险阻,不要了呗?
可估计他是想考我,想了一会儿,我问:“四阿公,那个碗,大概值多少啊?”
“少说五十万吧,白玉碗。”
“嚯,”我忍不住就笑,“白玉碗,他们自己不认得玉啊?”
四阿公不咸不淡瞥了我一眼,我讪讪收敛笑容,心里也知道那么久远白玉碗也不可能晶莹剔透的,多半看起来还有一层褐,脏兮兮的。
于是我又想了想就说:“我觉得五千块钱能搞定。”
“哦?”陈皮阿四挑眉,“既然这样,不如这件事情你来办?”
“啊?”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我行吗?不是都有人被抓了吗,现在怎么再继续啊……”
“那户人只是以为他是小偷,不知道他来偷什么。”四阿公笑笑,“你可以试试看,五千块多出来的归你自己。”
我有点欣喜,感觉自己好像被师父带着出师的徒弟,当即就应了着手去做。
其实我这个计划也不太有良心。托人在超市里用两千多买了好多套餐具,然后打了个新品牌上市、志愿者推广的旗号推个小车去那破山沟沟里卖,五毛钱一整套。那户人家正好打算添点新玩意冲晦气,又看这跟白送也差不多,就买了一套。
然后就跟他们说这旧的要扔了不如我给你们拿小车拉出去得了,也方便。这户人家还挺感激。就这么顺顺当当把碗带出来了。
加上来回路费,伙计的辛苦费,一折腾五千块钱也没给我剩下多少私房,我心里那个悔,四阿公听五千答应的那么快,早知道多要点了。
办完事,我猜四阿公也知道,但还是按捺不住兴奋,跑过去邀功。
没想到陈皮阿四的态度非常奇怪,抽着烟坐在那一言不发。我站在他跟前渐渐的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干了什么不该干的。
虽然确实缺德,但这不就是陈家平时的风格吗?
陈皮阿四吐出一口烟,“……你觉得愧疚吗?”
我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发现有点,但也不是特别愧疚。毕竟我不去买,那家人的生活也还是那样;我去买,也还是那样。区别只在于他们本来可能拥有一个能暴富的机会,但这是个薛定谔的暴富。
我如实说:“嗯。”
陈皮阿四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观察着他的表情,忽然觉得胃里有点揪的难受。
失忆以来陈皮阿四真是对我最好的人了。他给我吃的,教我功夫,和我讲过去的事情,就像真正的长辈。虽然我知道他其实视人命为草芥,可是他既然对我好,我总也不能当白眼狼。
只是最近我越来越感觉不对了。陈皮阿四对我偶尔流露出的厌恶,偶尔流露出的喜爱,好像在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个什么人。
“……别人可以这么做,”他说,“但你不可以。”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喜爱都是假的,那种憎恶才是真的。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四阿公……为什么啊?”
我没有得到回答。但是这个回答已经告诉了我许多。
“大王,汉军他,他攻进来了——”
我坐在茶楼的二楼,看着下面的戏接近尾声。听说是四阿公特地点的这出霸王别姬。
旦角儿很漂亮,不过应该是个女的,我一边嗑瓜子一边眯起眼睛。其实我更愿意去看电影,可陈皮阿四是个老派人,他老带我来看戏,全然不顾有的地方戏我完全听不明白。
我回头瞄了一眼,陈皮阿四他们在后面隔了几桌聊着什么。那几个老人也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我能感觉到他们看我眼神里的好奇,但是四阿公不提我的事,也就没有人敢问。
这几个月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张起灵,我问四阿公,他说要先把我之前满大街问人的事情压下去。我听陈家的伙计叫他哑巴张,不过那天我是听到他说话的,大概是指他不爱说话吧。
话说回来,张起灵,吴邪。这两个名字应该都不太常见,毕竟“起灵”和“邪”都没有什么好的寓意,一般人不会给自己的小孩起这种名字。而“王胖子”,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名字。
不过我当时既然把“张起灵”写在第一个,那就说明我认为这个人是最关键的。
我必须亲自见他。
“好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