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我们还是恋人吧?那封信……不算分手,我没有同意。”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等他的回答。其实她已经猜到了他的回答,但还是期待那一丝微弱的可能性。
诸伏景光没有勇气开口,但是他只能逼着自己直视她的眼睛。若亲眼看着面前这双琥珀般温暖的眼瞳变得黯淡,那大概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了。
他听到自己说:“我已经不是你的hero了,我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坏人,所以……”
所以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不自觉停顿了一下,才说了出来:“——不要再见面了。”
沙纪望着面前这个男人,她想说,她知道他不是坏人,知道他还是那个拯救过她的hero,并且永远是她的hero。哪怕对他这两年的经历一无所知,但她就是知道。
因为人的眼睛是无法骗人的。
这双眼睛,分明和那些罪犯充满暴戾或贪婪的浑浊眼睛完全不同。哪怕他真的杀过人,这双眼睛也没有变化,依然和从前一样清澈温柔。
他是绝对不会屈服于黑暗的。因为他的眼中从来都不会失去光芒。
可是,在知道这一点的同时,她也从他的态度和话语中,确认了自己的推测,也想清楚了他的处境:当初警校毕业后,他不是普通的失踪,而是去了非常危险的犯罪组织里卧底。
而这种从事秘密搜集情报的工作,就只有——
“——公安警察,对吗?”虽然是疑问句,但却是肯定的语气。
“……”
面对这样看透他的神色,否认已经没有意义了。
沙纪忽然侧过脸去,又匆忙转过身。但诸伏景光已经看到了她眼眶中涌出的眼泪。
“……沙纪。”他低声叫了她的名字,又叫了一遍,“沙纪,对不起。”
他的声音,是她从小到大听过最温柔的声音,就像春日的暖阳和微风。而他此刻呼唤她名字时,更是温柔得让她的心融化。
她果然永远无法对他生气。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不愿意牵累别人,只想着自己一个人去承担所有。
极致的温柔有时候也是一种残忍。
心脏像是被什么生生撕扯,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温热的液体不断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
她没有转身,轻声说道:“没关系,我明白的。”尽管很努力地想保持平静,但尾音仍然掩饰不住哽咽。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沙纪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擦干眼泪,才转回身看向他。
“你以为我会同意吗?”
她放弃了试探,只剩下近乎愤怒的告白。“我不会放弃的,要么你结束这个任务,要么我会等到你任务完成的那一天。而在此期间,我会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你。”
“不可以!”诸伏景光瞳孔微微缩紧,“你不明白那些家伙的残酷,要是被发现了会死……”
她打断他:“这是我一个人擅自做出的决定。哪怕真的因此而死,也是为我自己的决定负责,就当为了守护这个国家做贡献了。”她语气轻松地说道,但指尖已经掐进了掌心刺痛着血肉。她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萩原,想到了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各种各样的殉职新闻。
“我会努力不牵累你的,但若是你怕牵累到我的话,我想说——”
“能一起死也挺好的。”
说到这里,沙纪笑了笑。
她从来没有这么凶地对待过他。这些话说出来有些报复的意味。比起告白更像是威胁和逼迫。
他背负了很多,卧底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她并不清楚,但她能想象到,为了能沉入黑暗更深,挖掘到更有用的情报,他大概是做了很多违背本心的事情。加上每天生活在伪装中,把自己活成另一副面孔,已经够辛苦了……
她却还在给他增加负担和麻烦。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她不会战斗,也不会射击,防身术只能应付一两个普通成年人,平时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除了满脑子法律条文之外什么都不通,可她就是任性,就是不想顺着他的意思放弃。
因为她怕自己一旦放弃,这个人就会心无牵挂地为了任务牺牲自己。她太了解他了。
所以她想要他愧疚,想要他记住有人在等他,因此能在紧要关头犹豫一下,自私一下,想办法保重他自己。她在赌这一丝可能性。就算她赌输了也不后悔。
诸伏景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无法移开。
从未有过的滋味在心头泛滥。胸腔里的心脏仿佛被一双手揪紧,不得舒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恍惚间有种灵魂被束缚住的感觉,她过于强烈的需要和毫无保留的爱,让他此前那些拒绝的话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明明已经打定主意,为了保护她而断绝来往。但人的感情却总是和理智相违背,若是能轻易放下,便也不是他了。
“……不会的。”他沉默许久,低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不会让你死的。”
沙纪闭了闭眼睛,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他近在迟尺的脸上,长长弯弯的睫毛下,一双恍如天空般明净的眼睛,倒映着她的笑容。
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飘散在唇边。手上的茧痕摩擦过脸颊。柔软的头发在指间穿梭。
对视让时间变得凝滞,直到咫尺的距离也消失不见。
她失去力气地向后倒去,被他捞住腰肢,转了个身抵在墙上,吻得更加深入。他身材修长,比她高很多,整个人笼罩着她,让她感觉到微妙的压力。
她仿佛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种硝烟和血腥的气息。这是与和平的日常生活,与青春时代的明媚温暖都相去甚远的危险气息。
并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残留的幻象。
因为曾经太过熟悉这个人的气息,所以对他的改变才会这样敏感。
沙纪不自觉颤抖了一下,腿软得站不住,他伸出一条腿抵在墙上,支撑住了她的身体,这个位置非常微妙,卡在她双腿之间。她只能脚尖着地,有种悬空感。
明明他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亲吻她,但这个行为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侵略性,不安地动了动双腿,手也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肩膀,但是一点都推不动。
他好像比大学的时候更结实了一点,大概是在警校训练过,又进行了什么特殊的训练,肩膀和手臂充满了力量感。
这个吻很漫长,结束时她已经无法思考,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擦过耳边,配合着温柔又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沙纪……”
他只叫了她的名字,不再说更多的话语,仿佛再多说一个字,一切就会无法收拾。
听到他压低的嗓音,她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轻声回应他:“景君,我在。”
许久不曾听到的名字,听见她的声音,就仿佛能唤醒内心深处那个过去的自己,仿佛找回了曾经那个憧憬着成为警察的,对未来怀着明亮希望,从未沾染过鲜血的诸伏景光。
他想,他真是一点都不喜欢苏格兰这个名字。威士忌烈酒,苦涩的味道,仿佛代表了灵魂深处无法挽回的染黑。
心神沉迷在她的呼唤声里,他又吻了下来。沙纪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他更加过分地侵入。这是她深爱的恋人,她总是无法拒绝他。
可是他真的变了很多。感受到他下巴上的胡茬蹭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些微的刺疼,他的手一寸一寸抚过她,粗糙的茧子带来令她战栗的痒意。沙纪模糊地想着,从前的他温柔又收敛,也容易害羞,现在虽然也温柔,时时照顾她的感受,但是……真的完全不一样。有种……有种成熟又带着点攻击性的感觉,她根本招架不住,心神如坠梦境。
…………
这次分别前,诸伏景光稍微说了一些关于他正在卧底的那个组织的事情。还留了一个号码给她。
他有两个手机,一个和组织里的人联系,一个用来联络同事和上司。给她的号码是后者。
虽然有了他的联系方式,但沙纪明白他给她号码是信任,也是在承担风险,所以很识趣地尽量少联系他。
两年的时光,一天一天,只觉得漫长,可是回过头来又觉得转瞬即逝。
漫长是因为思念,转瞬是因为忙碌。
这期间,沙纪一共只见过诸伏景光两次。
一次是在电车车站偶遇。她撞见他正和另外一个戴针织帽的长发男子一起行动,便没有贸然上去打招呼。
另一次是她主动联络的他。在某次委托中,她察觉委托人的会社财务状况有异,于是利用职务之便想办法查到有大笔来历不明的资金转入,又转出到一个海外账户上,而那个账户名有些熟悉,有点像他曾经提到过的那个组织里的人。虽然不知道这个情报有没有用,但她还是通过手机提供给他了。
沙纪觉得也许是有用的,因为他特地约了地点见了她一面。用“也许”这个词,是因为她也无法确定,毕竟他见面之后,聊情报的时间还没有抱着她亲的时间长。
两年后的这一天夜晚。
再普通不过的工作日晚上,因为打算挑灯夜战,沙纪下楼,打算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杯咖啡,结果她在自家公寓楼底下捡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
“好久不见,我是诸伏景光。”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笑意。
时光的沙漏仿佛倒转,转到了记忆深处那个最初的画面,重逢的盛夏。
沙纪怔神片刻,应了一声,满含关切的目光打量过他全身,最后落在他胸口处的大片血迹上。“你受伤了?!”她不自觉声音紧张起来。
“没事,这只是血包里的血。”
一句话信息量很大。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抿了抿嘴。
“……假死?”
得到肯定的眼神后,她深呼吸一口气,“是遇到大麻烦了吧。”
“嗯,身份暴露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想来也是。”她小声问,“要藏在我家吗?”
这双眼睛里,连一丝犹豫和害怕都没有。
明明她只是穿着居家服,头发也有些凌乱,可是诸伏景光却觉得她的眼睛依旧明亮温暖,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可爱。
“那就拜托了,请暂时收留我一下。”
“唔,如果房租是诸伏先生本人的话,那我完全没问题。”
也许是街巷角落太过安静,也许是今晚的月色太美。
他们之间的敬语对话听上去疏远又克制,可是对望时,却又能明白彼此眼中未尽的表达。
关怀也好,心疼也好,感激也好,那些矛盾的爱意,那些绵绵不尽的温柔,都让心里泛滥着甜意。只是这份甜意中还夹杂着让人眼眶发烫的酸涩。
“FBI?”沙纪微微睁大眼睛。
诸伏景光已经洗过澡,换下了满是血腥味和硝烟气味的衣服,在她身边坐下。
“是的,跟我搭档的那个人,沙纪你曾经见过一次的。”
她只是稍微回忆了一下,很快就想起来了。那次在电车站台确实见过一次。身材高大,气质神秘又高冷,还有一头少见的长发,因此她印象很深刻。
“想起来了,是个长发帅哥呢。”
话音刚落,她只觉得腰间一紧,有片刻的失重,下意识小声惊叫了一声。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了腿上。
整个人都在他怀里,感受到他的体温和气息把她包围,环在腰间的手扣得并不紧,一点也不会让她难受,但也不让她挣脱。
沙纪有些脸热,不敢再提什么帅哥不帅哥的。
他笑了笑,这才继续说道:“他在我面前自爆了身份和真名,还透露了我们内部有组织卧底的情报,这也是我身份暴露的直接原因。”
她恍然:“难怪你要先藏起来不能直接回去。”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他顿了顿,斟酌着说道,“组织那边有疑心病很重的人,打捞不到我的尸体,很有可能会继续搜查我的行踪,所以我暂时也不能联络一起卧底的同伴。”
“所以只能拜托我这个和组织无关的人收留了啊。”她感慨地说道,“没想到同居请求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提出来的。”
大学的时候她就烦恼过要不要推进关系,但那会儿两个人都太纯情了,他又是一副心里有事,想跟她保持距离的样子,同居这种事情压根没法开口。
一晃三年过去了,两个人分离又重逢,经历可谓是跌宕起伏。好在她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而她相信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现在这种情况只能委屈你在家里待着了。”沙纪转过头,笑嘻嘻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不过放心,以我现在的工资,包养你不成问题。”
诸伏景光失笑。他点点头,语气纵容:“非常感谢这位大方的沙纪小姐,我会努力的。”
噗——
努力什么的……听起来好奇怪。沙纪又是好笑,又觉得脸颊发烫。
还不等她想好怎么回答,便对上他温柔的眼神。
他的眼睛会说话。
回想起来,从童年开始,她就总是被他这双猫咪一样的眼瞳迷住。
她凑过去,蹭了蹭他的侧脸,温暖的触感,发丝轻轻摩挲过脸颊。
她的目光充满了甜蜜的笑意和亲昵,让被当作猫咪乱蹭的人也心生柔软。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划过她的脸颊,然后托住她的下巴抬起来,亲吻她的唇。没有深入,只是单纯地触碰,轻轻相贴。
非常轻柔。她有种被深深宠爱的感觉。
房间里的空气温暖而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