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只剩下我一个亲人了,他舍不得怪我。”
“正因为相国大人只有你一个亲人,你才更不能惹他生气。”
沈破处处避让,以退为进,却是柔中带刚,不折半分傲骨。
不过,照纤云所说,如果相国只有她一个亲人,纤云和沈破就没有血缘关系了。
叶恭撇撇嘴,那更不能同住一室。
纤云半天没说话,忽然想起伏在桌上的身影,指着叶恭道,“那她呢?”
趴着不动都躲不开。
叶恭只想呵呵,臭丫头,你又扯到本尊身上。
沈破也是没想到,好不容易转走的话题,重新转了回来。
他少一思忖,把难题甩了出去,“这个,你需要问问苏横。”
苏横不在,没法问。
不过,这倒是让纤云产生了错觉,以为叶恭是苏横的什么人。她不再坚持留下,带着侍从离开了。
沈破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苏横提着一包醒酒药回来了,看着院里凌乱的脚印,明白八成是纤云来过。
他几步迈进房间,问沈破道,“殿下,瞒过去了吗?”
沈破颓然坐下,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杜平派李太医来验伤。他是何等精明之人,怎会看不出真相。”
苏横闻言,手中的药包差点脱手。
他狠了狠心,提议道,“不如,我干脆杀了李太医,省得走漏消息。”
“欲盖弥彰,不妥。我想,先看李太医如何做,再见招拆招。在此之前,我们不要先乱了阵脚。”沈破看一眼苏横手里的东西,“你先去煎药吧。”
苏横依言去了院中,在药炉上煎好,端了一碗进来,放在桌上。
叶恭不想喝药,沈破喊了她几声,她假装听不到,故意一动不动。
沈破想要晃醒她,手悬在她肩上,迟迟没有落下。
趁姑娘酒醉,去碰人家,不是君子所为。
沈破收回手,问苏横,“你会喂药吗?”
苏横果断摇头,“清醒的,会。人事不省的,不会。”
“要不,就当清醒的喂?”
“给一个姑娘灌药,殿下,我下不去手。”
“灌?粗鲁。”
叶恭无语。真墨迹,照他们俩人的效率,不等喝上醒酒汤,酒已经醒了。
就在沈破和苏横守着一碗醒酒汤,无计可施的时候,叶恭豁的一下站了起来,从他们手里接过碗,咕咚咕咚,几口喝光。
她放下碗,皮笑肉不笑道,“药效甚好,我醒完酒了。”
沈破和苏横面面相觑。
叶恭不再多言,提步快速向门外走去。
沈破突然在背后喊住她,“姑娘脚步匆匆,是要去往何处?”
叶恭没有回答,步伐却是缓了下来。
沈破见她不说话,跟着出了房间,来到院中。
他又问,“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叶恭在不自觉间,停住了脚步。要回答吗,怎么回答,她不知道。
沈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是他犹豫了好久,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
哪怕撕掉倔强,也一定要问。
他说,“姑娘,你这次走了,还会不会回来?”
他期待着叶恭的答案。
无论是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留下个话给他。
院子里安静如水,落针可闻,仿佛,可以听得到对方的心跳。
长时间的沉默。
一阵风吹过,梧桐簌簌,翠竹晃动,打破了暂时的平静。细微的沙沙声,在沉寂的小院中,显得格外清晰。
叶恭侧头,对他道,“沈破,你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互不干涉,互不影响,互不相救。
击过掌,说了要算话的。
她使了个法术,从院子里凭空消失,连个背影也没留下。
镇江是个小城,想要找一个人,不难。
叶恭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纤云的住处。
纤云的房间里燃了一盏灯,她手里拿着针线,一丝不苟地绣着鸳鸯,嘴角翘着,看上去很开心。
绣得真丑。没错,就是丑,丑到极致。
叶恭继续往其他房间找,在走廊里,看到了李太医。
他鬼鬼祟祟的,一个人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后院。那里有一个鸟笼,他打开笼子,捉出一只信鸽,将一小卷纸绑了上去。
四下查看,确认无人后,扬手放飞。
信鸽扑棱一下翅膀,隐遁于苍茫夜色中。
李太医负手而立,望着信鸽离开的方向,自语道,“相国大人,此处的情形,老臣已在信上据实以告,要除要留,全凭您一句话。只是,纤云公主的心意,您也看在眼里,请您一定要三思啊。”
接下来,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李太医转身回房,后院空了出来。
今夜,皓魄当空,星河璀璨,晓风晚云,本来,应该是个赏月谈情的好日子。
叶恭纵身跃起,落在假山上的凉亭里。她从衣袖里取出一物,手掌摊开,是一颗闪着光的星星。
她曾经问过那人,如果一个人的一生,真的可以从本命星中窥探,那岂不是说,任何捡到星星的人,都能够知晓对应之人的所有。这样,还有何秘密可言。
那人回答说,星星会逃。你只能捡到你自己的,或是与你有缘的星星。
她笑了,不过是一颗会发光的石头,硬要扯到缘分上面。这么会哄人,怎么连老婆都讨不到。
突然之间,好想他。
叶恭一个人在亭子里待了许久。
几万年来,叶恭第一次感觉到孤独。她以为强如自己,定是终生都不晓得孤独为何物的,可她高估了自己。
晚风有些凉,像是烈火燃烧后的残烬一般,没有温度。
当东方渐白,她才发现自己在外面漂泊了太长时间。
该回去了。
回哪里?
天界,有天帝天后坐镇;北海水族,叶恭不过是代管,终是要还给纤云的。
天地之大,她却无处可去。
掌心里的星星闪烁着,也像是在嘲笑她。
叶恭将星星收回袖中,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重新回到了小院。
沈破房间的灯亮着,大概是早起吧。
梧桐疏影,翠竹依旧。
两树之间的布绳还在那里,叶恭稳稳躺了上去,努力不去想任何事。
随着她的动作,身下的绳索,与树干接触的地方,发出了一声轻微响动。
沈破房间的灯灭了,接着,是床板受压发出的声音。
叶恭心中一动,沈破不是早起,是一夜未眠。
他,在等她。
吾心安处,待卿归来。
第7章 零零柒
一早,苏横起来给沈破煎药。
他一边揉眼睛,一边往院里走,手放下的时候,发现叶恭回来了。他不敢相信,又揉了一遍,瞪大了眼睛看,真的是叶恭,立即飞跑过去,将她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原模原样,是她没错。
苏横兴奋道,“你回来了。”
叶恭疑惑地看着他,“我不该回来吗?”
苏横呸呸呸了几声,更正道,“我的意思是,你总算回来了。”他朝沈破房间的方向努了努嘴,“昨夜,公子挑灯到了三更,我劝他早些歇息,他说要读书,不肯去睡。他嘴上不承认,我却是知道,他在等你回来。”
叶恭心中不免疑惑,从凡间初遇至今,沈破与她相识时间不长,为何会对她这般在意,莫非……
她将目光移向北面。
东边耳房的门开了,沈破从房内走了出来,衣衫整洁干净,墨黑的发丝垂在肩上,衬得脸颊分外好看。
苏横拆开药包,将里面的草药倒进砂锅里,注水放在炉灶上。他坐在炉前踌躇片刻,向叶恭道,“昨天,是我的错,我不该想方设法追问你的来路,也不该灌你酒。以后,你尽管放心,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叶恭一直没当回事,更没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她没吭声,注意力还在厅堂那边。
沈破轻轻咳嗽了两声,站到铜镜前面,拿起旁边的一把木梳。手抬到肩膀的高度时,脸色变了变,手垂了下来,看样子是牵动了伤口。
他放下梳子,冲外面喊了一句。
苏横放下手里的事,快步赶了过去。
叶恭远远看着。
几万年前,也曾有个男子,眉目俊朗,长发散落。那时身边没有梳子,她用五指代替,为他理好鬓发。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记忆中的画面,与此刻重叠,叶恭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她情不自禁走近了,来到男子面前,伸手去碰那浓黑的发丝。
“姑娘?”苏横喊她,见她没反应,用梳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姑娘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黄杨木梳,清热利湿解毒。
他们不一样。
叶恭回过神来,云淡风轻道,“没什么。我是觉得好奇,你家公子身为男子,比女子的头发还要好,忍不住多看两眼。”
苏横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若是头发好看,看看便罢,都要上手摸了,骗鬼呢。
沈破侧头,朝叶恭的方向道,“姑娘。”
想问她昨夜去了哪里,话说到一半,觉得这是她的私事,自己不应该问,便收住了口。
“殿下,您这样,属下没法给您梳头。”苏横适时插嘴,两手放在沈破颈间,将他头扶正了。
沈破敛回目光,直视铜镜里。
叶恭记起昨晚看到的事,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沈破。
按道理,是要提醒一下的。但是,上回,从箭下救了沈破一次,不但没帮到他,还让他陷入更危险的境况。如此,叶恭反而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了。
思虑许久,叶恭决定算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何必多此一举。
不多时,苏横为沈破束好发,拾起旁边的缟带,系在发髻上。
铜镜中映着叶恭模糊的身影,沈破望着镜中人,问道,“你欲寻何人,可以告知于我。待我,不,我们回到建安,我命人替你打探。”
如果沈破此时看到的人,是镜中的自己,必会发现自己目光中的闪烁,和眼角藏不住的一丝怯意。
“我不知道他是何人,我自己找就好。”叶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大抵是,她现在情绪不大稳定的缘故吧。
沈破了然。
看来,她是没有找到人,暂时不会走。
他嗯了一声,唇角浮出一丝浅笑,很好看。
苏横最后给沈破理了理乱发,完工。
今天的沈破,依然是一个俊美儒雅的公子。
没过多久,纤云来了。
她带了太医开的药,进门就问苏横,药煎了没有。
得到答案后,将药包递给苏横,要他将沈破以前的药停了,以后都用她带来的。
苏横用目光征求了沈破的意见,沈破点头,苏横叹口气,拿着药包去了院子。
趁纤云现在眼中只有沈破一个人,叶恭赶紧撤出房间,避开那个臭丫头。
透过窗子,叶恭看到,纤云拿出一盒药膏,放在桌上,“李太医要我送来的创伤药,每天在伤口上涂一次,最多十天就会长好。”
杜平会不会让李太医在药膏里面做手脚。
叶恭悄悄用法术检查了一下,还好,没有问题。
纤云让侍从提过一个食盒,“破哥哥,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了些糕点,你先尝尝。”
叶恭心道,看到你就饱了,用得着吃饭?
纤云对沈破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不过,现在还没有做好,等过两天再拿给你。”
礼物,是那个丑出天际的鸳鸯吗?
换成是叶恭,绣成那样,她宁肯剪烂了,也不要送出去丢人啊。
纤云:“破哥哥……”
喊得叶恭听了都是一身鸡皮疙瘩。
沈破有这么一个小姑娘整天围着转,甩都甩不掉,日子过得有多糟心。
天降大任于沈破,必先降一纤云,扰其心,乱其思,断其行。过了纤云这关,就会云开见月明,发现世界上没什么事是扛不过去的。
天下无难事,只要没纤云。
叶恭感叹一句,踱步来到院子里。
苏横没有急着煎药,而是干坐在药炉边,眼神直直的。
叶恭拍一下他的肩膀,“不煎药,发什么愣。”
苏横收回神,就眼前的景象,问叶恭道,“公主和公子亲近,姑娘就不介意吗?”
是他察觉出了什么?
叶恭回想了一下,除了救人那天,她和沈破不曾有过密切的言语或者行为。该解释的话,也已经讲明白了,苏横为何还是这样认为。
“我应该介意吗?”叶恭反问。
苏横没回答,打开了面前的药包。
纤云带来的药包里,共有两副。
第一副的主药是,红枣、当归、枸杞,可补气血。谐音,早归齐。
第二副药,赤小豆、薏仁、百合,常用来做薏米红豆汤,主要功效是祛湿。红豆、意中人、百年好合,寓意更加明显。
杜平已经对沈破摊牌了,他可以与沈破化敌为友,但有一个附加条件。
非己即敌,以姻亲结束争斗,自古有之。
叶恭看完之后,笑了笑,“李太医果然医术高超,开的两副药,都对症,挺好。”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苏横盯着叶恭的眼睛,顾不上自己的身份,挑明道,“杜平想把纤云嫁给公子啊。”
“若是他们两人你情我愿,回齐国的路上,正好可以培养一下感情。”
苏横恼了,明亮的瞳子里,闪烁着满满的渴求,“我与公子同日出生,又在一起长大。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情同兄弟。他的心思,我最了解。自小到大,他很少接触外人,整天一个人闷着,我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是在等死。你能明白一个几岁的孩子,就有等死的想法,是有多么可怕?我知道你不是凡人,你定有法子帮他。”
叶恭何尝不想帮沈破度过眼前的难关,莫说是沈破,哪怕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叶恭都难以做到视而不见。
只是,她出手了,他会领情吗。
上次那一箭,叶恭至今心有余悸。
再退一步说,她帮得了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
有些事,最终还是要自己解决的。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没法替代。
这就是生而为人,不得不去面对的残酷真相。
叶恭思索片刻,缓声道,“人间有人间的规矩,我不宜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