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将西,苏横回来了。
他第一句话就问沈破怎么样,叶恭继续闭目养神,“死不了。”
“你一点都不担心他?”
“我担心他,会让他伤得更重。”
这个逻辑,苏横听不懂。
他不再多想,一路小跑,进了厅堂。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苏横向沈破禀报了方才在外面打探到的消息。
苏横说,纤云正在赶来镇江的路上,要亲自接沈破回建安。
叶恭蓦地睁开眼睛。
纤云、沈破,这么快就凑齐了。
很好。
第5章 零零伍
叶恭阖目,躺在院中的布绳上,听着附近的声响。
苏横除了煎药以外,几乎与沈破寸步不离,生怕再遇到危险。
药炉在院子里,苏横免不了要与叶恭接触。
这一日,苏横坐在药炉前,摇着一把蒲扇,砂锅里面有水声响动。一阵风吹过,炉子里的烟气折返回来,苏横急忙用蒲扇去挡,仍是呛得咳嗽。
叶恭扬了一下手,使了个法术,风逆向而吹,解了苏横的难处。
苏横放下蒲扇,盯着叶恭许久,问她,“我有个问题憋了好久,一直想问你,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那就别问了,叶恭也不是个爱闲聊的人。
苏横站起身,朝叶恭方向走近了,“你听力过人,体力远超男子,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甚至,刚刚还可以控制风。你是什么人,本来与我无关,但是,涉及到公子的安危,我就不得不弄清楚了。”
叶恭懒洋洋地睁开眼,斜睨他,“我是什么人,说了你也不会信。”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信。”苏横目光坚定,看样子,非要问出个水落石出。
他倔起来,倒是与沈破有几分相似。果然,有什么样的公子,就有什么样的属下。
叶恭来了兴趣,起身坐起,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是凡人,我是一个妖精。”
苏横早已猜到叶恭身份特殊,真正听到她不加掩饰地直接说出来,仍是心头一凌。
“至于,我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是因为啊。”叶恭微微一笑,“我的原身,是头骆驼。”
北面的房间里,传出沈破刻意压低了的浅笑声。
苏横先是一愣,听到沈破笑了,明白过来,叶恭是在逗他。
他有些急了,“姑娘就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吗?”
那神情,分明是做好了准备,即便是软磨硬泡,也要搞清楚真相。
叶恭索性直说,“我是一个神仙。”
“姑娘又开这种玩笑。”
叶恭摊手,无奈道,“你看,我说实话了,你不信啊。”
苏横表情复杂,眉头拧紧,哭笑不得。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追问了。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叶恭。
在凡间,就要像个凡人一样活着,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容易惹出事端来。虽说叶恭不怕,终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收敛些更好。
叶恭想到这里,从绳上跃下,稳稳落在地上,衣袂翻飞,翩若惊鸿。
她朝苏横道,“我要是你,就不会傻站在这里,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耗费时间。”
苏横眨了眨眼,一脸茫然。
叶恭看一眼药炉,“快熬干了。”
苏横循着她的目光一看,炉火燃烧得正旺,砂锅的盖子被顶开,里面的汤药已经所剩无几。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叶恭大步迈进了厅堂。
沈破坐在桌前,一手端着茶杯品茶,另外一手攥着书卷。
斜铺进房间里的阳光,照在沈破身上,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和因为失血过多而泛着苍白的唇,在光线的作用下,看起来像是美玉雕琢出来一般,甚是养眼。
他对面空着个座位,叶恭不请自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苏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了沈破面前的桌上。一股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
他放下后,准备出去,就听到叶恭问他,“有酒吗,给我来一坛。”
苏横盯着叶恭,像是看一个怪物,好半天才回过神,忙点头应道,“有,你等着。”
沈破放下手里的茶杯,书卷横在一旁,端起汤药,吹了吹凉。
药味毫无悬念地飘到了叶恭面前,闻起来好苦,叶恭皱了皱眉,心想,他莫不是故意的。
“我信。”说完,沈破低下头,饮了一口汤药。
他说什么?他信什么?
叶恭的目光从沈破身上,移到他手旁的书卷上。
那是一本《灵枢》。
翻开的页面,是《淫邪发梦第四十三》篇。
他这是做梦了?
他不去看周公解梦,而是看医书,是不是说明,他觉得做的这个梦不寻常,可能不仅仅是个梦。
书页上面的一行字,清晰地映入叶恭的眼睛里。
“阴气盛,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盛,则梦大火而燔焫;阴阳俱盛,则梦相杀。”
叶恭心揪了一下。
沈破在陈国为质十年,湿气入体。湿属阴,阴气盛,则梦……
他梦到的,是涉大水。
涉大水而恐惧,他在银河之中,定是害怕的。可是,当时叶恭要救他,他却不肯接受。
究竟是为什么。
“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的药碗,莫非,你想尝尝?”
沈破的一句话,将叶恭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他将碗放在桌上,往前推了两尺,叶恭面前的药味又浓了些。
叶恭将碗推了回去,“日子已经过得够苦了,何必再自讨苦吃。”
听出她话里有话,沈破没有辩解,抿唇,但笑不语。
两人相顾无言,直到苏横提了一坛酒进来。撕掉坛封,一股浓郁的香醇酒香沁鼻入肺,是好酒。
苏横拿出两个碗,放在桌上,一一斟满。
沈破说,“我从不饮酒。”
苏横端起一碗,直视着叶恭,“我敬姑娘,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
叶恭也不示弱,另外一碗,滴水未剩。
苏横目露钦佩之色,将两碗再次斟满,又要敬酒,摆明了是要灌酒。
沈破伸手按下,“酒多伤身,莫要胡闹。”
叶恭心里有数,估摸着,苏横是想灌醉自己,以便继续打探自己的来路。实话已经告诉他了,再问也不会有其他答案。多费唇舌无意。
她拂开沈破的手,从桌上提起酒坛,口对口,喝了个干干净净。
酒坛落地,坛内空空如也。
叶恭用手背拭去唇角的余酒,头一歪,倒在桌上,闭上眼睛,假装醉了。
沈破摇了摇头,对苏横道,“你呀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我知你对我一片忠心,可她救过我的性命,从未有过害我之意。既是如此,她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紧。”
“殿下,属下……”苏横跪地,面露惭色。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沈破扶起苏横,看着伏在桌上人事不省的叶恭,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去抓一副醒酒药吧。”
叶恭眼睛微睁,眯着一条小缝,看着苏横出门去了。
沈破重新坐回座位,拿起书卷,继续读书。
看着眼前的人,叶恭心里起了些涟漪。
沈破这般信任她,她却一直盘算着,如何尽快拘了他和纤云的元神回天界。虽说凡人生命短暂,眨眼一世,可是,那终究是他们的人生,或生或死,皆是自己的造化。她替他们做出选择,是否太过专断。
念头虽未打消,却是有些动摇。
叶恭想出去散散心,就在她打算醒来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叩响了院门。
也罢,再装一会儿醉,等来人离开,再出去也是一样。
来人却是纤云。
门一开,纤云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直奔沈破所在的厅堂。
身后的侍从,跟着走进院中,站在外面候着。
纤云面带担忧,抓住了沈破的衣袖,“破哥哥,我在路上,就听说你受了伤,你现在怎么样?”
沈破伸手往座位旁做了个请的动作,不着痕迹地从她手中抽出衣袖,“无甚大碍,谢纤云妹妹关心。你先坐,我让苏横上茶。”
纤云上下打量了沈破一番,语带心疼,“破哥哥瘦了好多,这些年一定受了不少苦。”
叶恭差点笑出来。
他们上次见面,应该是沈破尚未入陈为质的时候,那会儿,沈破才八岁。十八岁比八岁还要瘦,得是瘦了多少。
叶恭按捺住笑意,继续从眼睛的缝隙里窥着。
“幸好我来的时候,外公让我带太医随行,我现在就让太医过来给破哥哥诊脉。”纤云冲院中的人群喊了一声,“李太医,你进来。”
沈破连忙阻止,“你一路风尘仆仆,定会疲惫乏累,不如,你先歇息一番,再安排他事不迟。”
纤云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李太医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闲下来,纤云在房间里四下扫视一圈,自然而然,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不大不小的屋子里,除了沈破以外,居然有个女人,还是个酒气熏天,一脸醉态的酒鬼。
桌上有两个碗里,一个盛满了酒,另外一个空碗里面也有酒味。
孤男寡女,对坐饮酒。
纤云面色微变,指着叶恭问,“破哥哥,她是什么人?”
叶恭心下暗哼一声,臭丫头长能耐了,竟然将醋吃到本尊身上来。
沈破愣了一下,立即用手捂住胸口,“伤口忽然有些疼。”
叶恭本想看看沈破如何介绍自己,见他转移了话题,颇有些不悦。不过,他那装疼的样子,演得可真像。
纤云闻言,顾不上叶恭,快步到门口,扯着李太医的胳膊,将他拉进房中。
她面带焦虑,催促着,“你快帮破哥哥看看伤。”
李太医想要行礼,纤云急道,“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些虚礼,先诊脉。”
沈破坐了下来,掀开衣袖,将白玉似的一截手臂,伸到太医面前。
李太医手指搭在他的腕上,切了一会儿脉,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收回手,躬身道,“殿下,可否给老臣看看您的伤口?”
伤在胸口,看伤,岂不是要……
叶恭赶快闭紧了眼睛。
沈破冲李太医点了点头,目光移到纤云身上,意思非常明显,是想让她回避。
纤云被他看得不自在,不甘心就那么出去,求助似的望向沈破,“破哥哥,我能不能留下?我保证,不该看的不看。”
李太医道,“公主乃万金之躯,将来必要嫁与皇亲贵胄,若是这等事传扬出去,恐怕会遭人非议。对公主、对未来的驸马,甚至,对相国大人来说,都是颜面无光。臣斗胆,请公主移驾。”
如果叶恭没有听错,刚刚李太医称呼纤云为,公主。
纤云背着天界,跟着沈破来了人间,结果,竟然一个投胎成了齐国公主,另一个成了齐国公子。
究竟是命数如此,还是天帝安排?
叶恭觉得,这事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等纤云这一生终结,元神归位的一刻,回想起在人间的一切,会不会哭死?
在经历过的无趣的千万年里,叶恭最开心的就是今天。
兄妹,哈哈哈哈哈。
第6章 零零陆
纤云蔫了下去,眉宇间透着几分忧虑,“可是,我担心破哥哥啊。”
叶恭心中暗自冷笑,前十年去哪里了,也不见有半点担心。现在沈破受了伤,才知道出来示好,真是虚伪得很。
李太医拱手,禀道,“公主放心,老臣一定竭尽所能,为殿下医治。”
“可是……”纤云的目光在沈破和李太医之间流连,拿不定主意。
一直沉默的沈破,终于开了口,“李太医妙手佛心、医术超群,天下皆知。我沈破信得过他。纤云妹妹,你暂且回避,待到太医诊完病,必第一时间告知于你。你看这样可好?”
纤云依然是不情不愿,不过,沈破已经这样说了,没有拒绝的道理。
到底她是个女儿家,厚不下脸皮赖在房里。
纤云退出房间,将门关了上来,下令侍从们转过身,谁都不许看。
沈破将衣襟解开,露出缠在胸口上的纱布。
李太医将纱布一层层拆掉,一处深可见骨的箭伤,显在眼前。
他疑惑道,“殿下没有上药?”
沈破对答,“此地偏远,久未寻得良医。亦不曾见过药铺。所以,尚未。”
李太医轻轻点头,重新替沈破缠好纱布。
他又问,“能不能给老臣看一眼箭?”
叶恭狐疑,大夫诊病,看伤口便罢了,看箭是何用意。
疑惑间,沈破系好衣衫,去耳房取出一个木盒,里面盛的,便是那一支伤他的箭。
叶恭小心睁开眼,眯一条缝,偷偷看他们的动作。
李太医拿起箭,仔细观察一番后,转身朝着窗外望了一眼。
如果要射箭进入房间,那里是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
方向、距离、力道,刚刚好。
李太医把箭放回盒内,交还给沈破,随后打开房门,迎纤云进来。
纤云情急之下,握着太医的肩膀,一个劲儿猛晃,“太医,怎么样,快告诉我。”
李太医被她摇得七荤八素,好半天才稳住身子,“回公主的话,那一箭没有伤及要害,殿下没有性命之忧。倒是殿□□内的湿气沉积太久,需要好生调养。”
纤云松了口气,又催促着太医快点开方子。
李太医不急不慢,缓缓道,“殿下贵体,不容有失。老臣需要回去查阅医书,好好斟酌一番,再开方抓药。”
“那你快去!要是迟了,我破哥哥有半点闪失,我一定让外公摘了你的脑袋!”
叶恭皱起眉头。
纤云这丫头,自从入了凡尘,越发变得不讨人喜欢了。
李太医离开后,纤云又缠了上来,“破哥哥,以后,我就住在这院里。启程以后,我也跟在你身边,随时照顾你。”
“这……这样不好。”沈破迟疑片刻,礼貌地笑笑,“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我都已成年,还是避嫌一些好。何况,相国大人一定替你安排好了住处,你若不听他的话,他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