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外守了一个上午,直到午时三刻这个晦气的时辰,宫门终于开了。
侍卫分列在道路两旁,阻挡好奇的百姓。
两辆马车相继从宫门驶出,一前一后,直到护城河畔停下了。两辆马车的门帘掀开,一男一女各自下车。女子白衣华服,以纱覆面,男子素衣缟带,身材挺拔。一个是雍容华贵的女君,一个是玉树临风的公子,两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
侍者上前,奉上两盏酒。
“我已派人暗中护送,可保公子平安离开陈地。”女君举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愿公子此去顺心遂意。”
沈破回敬。
饮完酒水,两人各自往马车方向走去。
围观的百姓,没看到女君的真容,都有些不甘心。不知是哪个登徒子,在人群中喊了一声,“女君小娘子,摘了面纱,让我看一眼你长什么样子!”
紧接着,大力往前一推,一帮人身子猛地前倾,连带着叶恭扑到了最前面。
女君和沈破同时侧头,望了过来。
叫嚣的人,很快就被侍卫们找到,绑着离开了。
叶恭和沈破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是他!就是银河岸边,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小龙沈破。
叶恭心中暗喜,纤云是为了他来人间的,找到他,距离找到纤云就不远了。
思及于此,叶恭不自觉地翘起了唇角。
沈破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朝着自己笑,不明所以,碍于礼貌,回了一个笑。
那笑,仿佛寒冬腊月的一缕阳光,一直照到心底,让人感觉,周身都暖洋洋的。
真是要命!
叶恭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两辆马车走远了,围观的百姓看完热闹,渐渐散开。
叶恭往沈破离开的方向追去。
起初,叶恭远远跟着,尽量不让他们发现。时间一长,叶恭懒得回避,索性摆明了意图,明目张胆地尾随其后。
马车四周,有十几个手持兵器的护卫。领头的,是个骑马的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黑簪束发,圆领窄袖,云纹玄袍,腰间系一条革带,手里攥着一把剑,看起来是个习武之人。相貌也生得不错,墨眉朗目,笑起来挺顺眼。
他发现有人跟在后面,时不时回头去看。见叶恭没有丝毫改道的意思,他策马来到马车旁边,从小窗里,低声跟沈破说话。
距离有些远,声音又刻意压低了,他以为叶恭是听不到的。
可惜事与愿违,叶恭不但能听到,还听得清清楚楚。
他瞥了一眼叶恭,对沈破道,“殿下,马车后面的女子,从陵阳出来,就跟着我们,已经有两三个时辰了。”
沈破说,“能否看出,她是何人?”
“她的衣着打扮十分奇怪,属下从未见过。她没带行李,没带干粮,也没带兵器。恕属下愚钝,实在看不出她是什么来路。”
叶恭暗笑,看不出她的来路就对了,任他天马行空,也断不会猜到她的身份。
“一个女子,料定体力不会太好,姑且由她吧。等她走累了,自然就不跟着了。”
过了一会儿,沈破改了主意,掀开窗口的布帘,冲骑马的男子道,“苏横,你过来。”
待苏横走近了,沈破蹙了蹙眉,“算了,按照我们先前说的办吧。”
自此一路无话。
直到天色渐晚,夕阳残照,他们一行人,进了一个小镇,停在一家客栈门口。
小二出门迎客,沈破下车,与众人一起进去了。
叶恭自然也跟了进去,坐在他们旁边的桌上。
小镇地处偏远,客人不太多,整个大厅不过七八桌。别的桌上觥筹交错,只有叶恭一个人干坐着,既不要吃食,又不要酒水。
这样,就显得特别傻,特别惨。
要是再被势利的小二赶出门,简直是一场人间惨剧。
隔壁桌上,沈破看不下去了,放下碗筷,刚要起身,就被对面的苏横按了下去。
苏横端起一盘菜,用筷子夹了个馒头,来到叶恭身边,放到她的面前。
叶恭注视着眼前的饭菜,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被施舍了?她看起来,这么像三餐无以为继的人?
苏横见她一脸诧异,语气柔和许多,“先吃点东西,晚些时候,我们公子有话要问你。”
刚好,叶恭也有话要问沈破。至于饭菜,就不吃了。
半个时辰之后,苏横引着叶恭,去了一个房间,里面只有沈破一人。苏横没有离开,站到了沈破身后,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见叶恭来了,沈破起身,施了一礼,“在下沈破,见过姑娘。”
与初见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好想逗逗他。
叶恭挑了挑眉,斜睨他一眼,“姑娘?我记得上次,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你不是这么喊我的。”
她浑然不觉,曾经沉默寡言的她,在沈破身上,总是一再破例。
苏横闻言,眼睛顿时亮了,仿佛知道了什么秘密。
沈破神色一窘,没跟上叶恭的节奏。
叶恭继续道,“那时,你喊我仙子。”
仙子二字,特意拉长了音调。
这话一说完,苏横立即咬住了唇,强忍着笑意,生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在公子面前失态。
沈破的耳朵瞬间红了,连耳根都是粉粉的颜色。
“姑娘说笑了。”沈破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今日,是我与姑娘第一次见面,仙子一事从何说起。我想,许是姑娘记错了。”
忘川之水,果然名不虚传。
如今,他转世为人,已经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
不记得就不记得,反正,叶恭来这里,也不是与他叙旧的。
沈破见叶恭没有再说什么,接着道,“敢问姑娘,家中还有什么人,或是熟识的朋友?”
“没有。”叶恭活得太久了,久到连自己都不记得有没有亲人朋友。
沈破的父王刚刚辞世,听到叶恭如此回答,以为两人同病相怜,顿时感同身受。他垂下眼眸,歉意道,“我不该提姑娘的伤心事,请节哀。”
随后又问,“姑娘打算去哪里?”
节哀,是这么用的?
可能是人间的喜好,不深究了。
叶恭想了想,“不知道。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苏横一个趔趄,手中的剑差点掉地上。
沈破的脸飞快地红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了双颊。
过了一会儿,沈破稳了稳心神,“姑娘打算跟我到何时?”
应该不会太久,等找到纤云,就寻个机会,拘了他和纤云的元神回天界。那么,叶恭是跟到……
“你死之后。”
苏横望向叶恭的目光里,同情中带着感动。在公子留陈为质的他不在的时间里,公子和眼前这位姑娘,究竟发生了怎样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感人经历,才能令姑娘对公子这般念念不忘、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作为苏横想象出来的故事中的主角之一,叶恭全然不知自己和沈破几句寻常的对话,为何引得一旁的苏横情绪多变、表情复杂。
另外一位主角沈破,自然也一样想不到苏横内心戏如此丰富。
只是,沈破憋着一张素白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沈破思索良久,最终从衣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放在叶恭的手里,“今日之前,我与姑娘素昧平生,我不知姑娘为何要跟着我。方才,又听闻姑娘身世,令人唏嘘,我本应略尽绵力,方为君子之道。怎奈,沈破前半生为质,身陷囹圄,后半生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姑娘若跟着我,只怕是祸非福,容易累及自身。这荷包里,是我毕生积蓄,虽数目不多,但盖一处房,置几亩地,应该足够。”
一番话下来,叶恭算是听明白了,他说了半天,就是想赶走她,不让她跟着。
笑话,她叶恭要跟着谁,走什么路,何时要别人做主了。
叶恭敛起神色,冷冷道,“我可曾吃过你一粒米?”
沈破一顿,回答,“一粒也无。”
“那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的来去指手画脚?”
说罢,叶恭将荷包丢还给沈破,开门大步而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苏横望向叶恭的目光里,多了些许钦佩。
不在意身份、不贪图富贵、不害怕牵连,这样的红颜知己,这般傲骨气节,世间打着灯笼难找。即便他家公子不忍连累姑娘,也不该说出那么绝情的话来。别看他现在不知道珍惜,将来,早晚有他后悔的一天。
沈破一回头,正瞧见苏横一脸我已看穿一切的表情,无力地辩解,“我和那位姑娘,真的是今天才认识。”
苏横点头,“我信,我真的信。”
第3章 零零叁
天刚蒙蒙亮,沈破的马车驶出客栈,继续赶路。
行了一段路程,沈破掀开帘子,问苏横道,“她还在跟着吗?”
苏横往身后看了一眼,叶恭依然在后面,与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回答说,“是,她在。”
沈破点了下头,放下帘子。
过了一会儿,沈破又把帘子掀开,正要问话,苏横及时地抢先一步,说道,“殿下,她还在。”
被猜中心思的沈破,抿了一下唇,狠了狠心,“加快些速度。”
苏横愣了一下,看看锲而不舍,尾巴一样跟着的叶恭,再看看马车里的沈破,犹豫道,“殿下,您身体一向不大好,这几年,又被陈国这水乡之地的湿气侵了体,马车速度快了,您撑不住的。”
帘子落了下来,里面传出沉闷的一声,“按我说的做。”
看样子,沈破是下定了决心。
苏横叹了口气,照着吩咐下去。
马车的速度陡然提高了不少,随行的护卫小跑起来。
他们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叶恭的耳朵里。
叶恭本打算加速跟上,心下一想,只要不跟丢就行了,没必要跟那么紧。沈破不想看她在后面,她还不想看他在前面呢。不就是嫌弃嘛,来啊,互相嫌弃啊。
苏横时不时折身去看,视线里,叶恭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小成一个黑点,眼瞅着就看不到了。
马车里,沈破的呼吸也开始变得不均匀,时不时咳嗽一声。
苏横稳住了马的速度,隔着窗口的帘子,对里面的人说,“殿下,属下给您讲个故事吧。”
沈破没吭声。
苏横清了清嗓子,“从前,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一个人走在一条跟咱们脚下一样的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掉进了一个大坑里,半个月没爬上来,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啧啧。”
沈破依然没吭声。
苏横用力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还有个故事。从前,有个年轻姑娘,一个人走山路,走着走着,路边的山塌了,乱石铺天盖地滚落下来,好好一姑娘,就那么……可怜啊。”
沈破还是没动静。
苏横策马,往马车旁边靠了靠,几乎用吼的,“第三个故事。有个姑娘,一个人走山路,遇到一帮山匪,二话不说,就被山匪扛到山上做了压寨夫人,你猜后来怎么着……”
马车窗户的帘子,倏地撩开,沈破脸色发青,直勾勾盯着苏横,“停车,我要下去透透气。”
苏横愉快地应承着,安排马车停下,护卫就近休息。
随后掀开门帘,扶沈破下了马车。
苏横问,“殿下,你听完这三个故事之后,有没有总结出什么道理。”
沈破叹一口气,“不要和一个爱讲故事的人同行。”
说话间,叶恭已经跟了上来,见大家都在休息,便去一旁树下站着,等他们。
树旁边有个地摊,卖些瓜果酒水。
苏横从马背上解下酒壶,打了满满一壶酒,又买了几个甜瓜,捧到沈破面前,问他,“殿下,你吃瓜吗?”
沈破淡淡一笑,“你吃得开心就好。”
苏横又捧着瓜去问叶恭,被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来。
叶恭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咒我,咒得开心吗?”
苏横悻悻退回去,将瓜果分给众位护卫。
约莫着大家都休息好了,队伍重新启程。
苏横问沈破,这次速度快些还是慢些。
沈破看一眼叶恭,有些泛白的唇轻轻张了张,“慢些。”等他目光移到苏横脸上,看清他的表情以后,心里咯噔一下,改口道,“快些。”说完,自顾笑了笑,“罢了,你看着办吧。”
苏横让队伍行进的速度,刚好与叶恭步行的速度相仿。在马车走过去之后,苏横稍微驻足了片刻,等到叶恭跟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他没有骑马,一手握剑,另外一手攥着缰绳,陪着叶恭一步一步慢慢走。
起初两人都没说话,半晌儿,苏横思索良久,终于开了口,“姑娘,昨晚的话,你别想太多。其实,我家公子人很好,就是不太会表达,以后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请你多多担待。”
“无妨。”叶恭拿沈破当路标,不打算和他接触,人好不好,跟她没什么关系。
“姑娘雅量。”苏横松了口气,接着说,“前些年,王上听信佞臣之言,贸然出兵陈国,兵败后,将公子留下做质子,来换取自己全身而退。楚国偏居西北,兵强马壮,趁齐陈两国战事之机,休养生息,短短十年时间,一跃成为国力最盛。如今,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强楚蠢蠢欲动,公子此次回归故国,步步如履薄冰,稍不留神,行差踏错,就是倾巢覆卵,万劫不复。公子劝姑娘离开,确实是为姑娘好。”
照此说来,齐国是三国中最弱的国家,并且,国内时局动荡不稳,随时会丢掉性命。
那岂不是说,沈破和纤云,极有可能很快会死,叶恭可以不用费神替他们想一个合理的英年早逝的结局,这真是个好消息。
但凡能够化繁为简,叶恭都是喜欢的。
叶恭怎么觉得,苏横这小子,越看越顺眼了呢。她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这个笑,看得苏横莫名其妙。
前面的马车里,突然传出沈破的声音,“苏横,还有瓜吗?”
苏横立即应了一声,“还有几个。”
他随后问叶恭会不会骑马,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了叶恭。
无论如何,他不能看着一个女子步行,自己一个大男人骑马,并且,这女子还很有可能跟他家公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苏横交代了叶恭几句,快步追上马车,在窗口问,“殿下是想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