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大殿,沿路留下一行血滴的痕迹。
王后颓然跌坐在地上,蓦地嚎啕大哭起来。
没过多久,安信怀闻讯赶来,将王后扶起,安抚她的情绪。
沈破看完了整件事的经过,内心唏嘘不已。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身旁的叶恭不太对劲。
叶恭抱着头,颈间的黑色花纹时隐时现,一阵黑色的烟雾自她身后缓缓腾起,将她和沈破笼罩其中。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浮现出一些过去的画面。
摘星楼下,炎炎烈火之中,沈破抱着昏迷的叶恭,大步往殿外而去。
七情剑从他手中脱出落地,掉进火中。
一团黑色的烟雾飞来,包裹住七情剑的剑柄,整把剑腾空而起,准确无误地刺入沈破的胸膛。
沈破的动作一滞,身体化成无数星点,消散在跳动的火焰中。
……
叶恭头痛欲裂,喉咙又干又苦,抱着头的身体弯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原来,摘星楼下救她的人,不是被七情剑所伤,而是被七情剑所杀、灰飞烟灭、神形俱消。
永生永世,天人永隔。
第107章 一〇七
过了许久,王后的心神安定许多,冷静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安信怀和侍女往外跑。
王后听人说起,鲲王想要将安信怀送给叶恭的事,她如何忍心自己的亲弟弟,成为权利的牺牲品。
趁着鲲王答应放她走,尽快离开,不然,时间一长,兴许鲲王会反悔。
王后快步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查看四下的动静,对安信怀道,“我带你们先去取东西,再接上爹爹,马上回鲛人族。”
去取什么东西?是不是他们先前所说的,关系到鲲王身家性命的东西?
沈破有心跟着去看看,可是,叶恭现在的状态,实在离不了人。
顾得了叶恭,就抽不开身去追王后和安信怀。
沈破左右为难,没办法两全。
眼看着叶恭越来越痛苦,沈破狠了狠心,抱起她,赶回了天霓斋。
进了房间里,沈破用膝盖撞开房门,大步流星来到床前,将叶恭平放上去。
叶恭身上始终缠绕着黑色的烟雾,眉间的红色花钿时隐时现,冷汗从鬓角滚滚流下。
沈破伸出右手,掌中瞬间多了几枚银针。
他运了法术,以迅雷之速,将银针刺入叶恭头颈处的几处要穴。
下针之后,叶恭抱着头的双臂,慢慢松开,垂了下来。
等到沈破往银针上注入灵力之后,折磨叶恭的痛楚减淡了不少,缓缓睁开眼睛,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休息了一会儿,待到恢复了些,叶恭沿着衣袖的针线走向,手一点点上移,挽住了沈破的手臂。
沈破凝神静气,丝毫不受她的干扰,反而将灵力又加强了几分。
叶恭侧过身,整个人依偎在沈破膝上,轻轻眨了下眼睛。
沈破提醒道,“正在给你施针,不要乱动。”
他在施法过程中,发现叶恭体内的封印已经破碎,南辰跃跃欲出。
这个时候,南辰一旦出现,将错就错,与鲲王携手,三界就真的危险了。
即使沈破不在意三界安危,但叶恭不能。
就算是为了叶恭,沈破最终也会选择和她一起,守护这天下苍生。
叶恭体内的封印,必须要加固,绝不能放南辰出来。哪怕耗尽沈破毕生修为,也在所不惜。
沈破咬紧牙关,几乎拼了性命,才修复完成。但是,封印毕竟已经有了碎痕,想要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
眼下,沈破不敢指望能够彻底困住南辰,只要能拖到北冥的事情结束,让叶恭不再动用法术,或可无恙。
沈破明明快要虚脱,仍然强忍着不适,一根一根,为叶恭取下银针。
叶恭看着沈破现在的样子,心疼得快要不能呼吸。她径直盯着沈破的眸子,看着他将最后一根针取下,倒在一旁,朝她欣慰地笑。
她伸手去碰他的眉眼,小心替他拭干汗水,不忍道,“我比你大几百几千万岁,将来,我肯定会比你先走一步,你何必在我身上付出那么多。”
“这样的话,我不爱听,以后不许说了。”沈破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满眼怜惜,“就算要走,我也会赶在你前面。你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离开我半步。”
“可是……我从来没说过爱你,你就不怕,到最后,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今天突然想明白了,爱情这东西,本来就是一厢情愿。”沈破垂下眼帘,低声哧哧地笑,“我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因为我爱你,仅此而已。如果我以此为要挟,非要你付出对等的爱,那我和你之间,就不是爱,而是交易。我不是个生意人,我不想精打细算,我只想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对你好,将来,对我们的孩子好。”
孩子,多么美好的未来,他们之间,一定会有未来的吧。
叶恭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深水潭下,尘封多年的记忆,冲破枷锁的一刻。
为了救她,在摘星楼下灰飞烟灭的人,不是眼前的沈破,是另外一个人。
与她在大夏的草原上策马、比武、数星星、饮羊奶的人,很有可能,也不是眼前的人。
可是,叶恭记得自己的感受,那个没有名字的人,曾经如何让她心如撞鹿,心生爱意。
或许名字会错,但人不会错。
眼前的人,与那人,给叶恭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
她甚至在想,会不会,他们就是一个人,灰飞烟灭只是她在昏迷前产生的幻觉。
或许……
只是或许吧。
叶恭按了一下沈破的鼻子,眼睛弯了起来,“等一切尘埃落定了,你想听的那句话,我天天说给你听。”
沈破只是笑,孩子一般的笑。
笑到眼睛流泪,舍不得停下来。
甘心了,心里揪着的结,不那么疼了。
沈破平复了一下心情,长吁一口气,“王后离开北冥前,要去取那样重要的东西。你现在赶过去,或许能来得及。”
叶恭没有动,甚至往沈破身边挪了挪,两人的鼻尖几乎抵在了一起。
她说,“王后去取的东西,不是暗兵名册。”
“那是什么?”沈破的眸子神色凝重。
“我在潭边仔细翻看了那堆纸灰,除了纸钱以外,我还发现了一块未燃尽的童衣碎片。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孩子重要。”
“问题是,孩子已经不在了。时间过了这么久,早就腐败化为枯骨了吧。”
“这就是王后恨鲲王,也要留在北冥的原因。”
沈破眸色一紧,似乎想起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早夭的孩子,葬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说明,那个孩子根本没有下葬。
保护尸身不腐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一样东西——玄冰。
玄冰在王后手里,马上就要带出北冥了。
虽然七情剑已经丢失,但是,如果玄冰在手,就算有人突然拿出七情剑,也不至于完全处于被动。
沈破莫名有些着急,想赶紧出去,寻个机会,拿到玄冰。
空荡荡的房间里,寒气透过门缝一点点渗进来。叶恭冷得厉害,想也没想,就将手放进了沈破的衣襟里。这件事,对她来说,再自然不过,仿佛已经成了一个习惯。
沈破的脸,腾的一下,又红了。
叶恭见他有趣,用指腹在他肋间,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大概,没什么能比刚才那一下,更撩拨人了。
沈破脸上的红晕,一直染到了后颈,消失在衣领下。
他抵住叶恭,将她整个身体灼热。
原来,还可以将他惹火,当暖炉用。
叶恭又学到了!
沈破尴尬到极点,恨不得将头埋起来,没人看到才好。
他试了试嗓音,还好,没有变化太多。
“王后一旦带着父亲和孩子回到鲛人族,依照碎青的脾气,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复鲲王。此时放眼三界,诸多族派,早已暗中勾结,成为一个阵营。碎青除了和新生势力萧诺结盟,别无选择。阿恭,这是我们阻止三界大乱的最好时机。”
叶恭不但不着急,反而往沈破怀里挪了挪,找了个舒服又暖和的姿势,懒洋洋道,“他们走不了的。王后想救那么多人,太过贪心,鲲王不会坐视不理,说不定还会一怒之下,将他们一起囚禁起来。我们好好休息,坐等时机成熟,再做行动。”
事实正如叶恭所说,王后刚刚找到孩子,没等走出大门,就被鲲王阻在了房间里。
鲲王身上缠着纱布,脸上失了血色,本来饱满的双唇变得干裂,渗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线。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后,问道,“我的好王后,你这样行色匆忙,是要去哪里?”
王后脸色瞬间苍白,抱紧了怀里的襁褓,倒退一步,跌进安信怀的臂弯里,“你答应过我,要放我走。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你倒是记得清楚。”鲲王唇角一弯,凉凉一笑,“那你应该记得,我只答应放你走,可没承诺放别人走。”
刷的一声,鲲王身后的侍卫齐刷刷拔出佩剑,将王后等人围了起来。
安信怀挡在王后前面,摆出防卫的招式,“离我姐远点!”
鲲王扫了一眼安信怀,颇为不屑地嗤笑道,“这就是你瞒着所有人,拜托我替你抚养长大的弟弟。我好歹是他姐夫,对他有还抚育之恩,他就这样对我,你不替我觉得寒心吗。早知道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杂种,我就不该将他从秦楼里赎出来。要是留他在风月之地,做个乐人,夜夜侍奉恩客,受尽人间冷暖,待到今日见我,定不会是此般态度。”
他的一番话说完,将王后气得全身颤抖。
安信怀想不到,会有一天,自己的出身,竟会成为伤害姐姐诉茶的武器。
如果他早些强大起来,脱离鲲王的控制,能够与任何人抗衡,是不是,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他的姐姐,也不会困在北冥,受制于鲲王。
是他没用,害了姐姐。
“对不起你的人,是我。我留下,你放过其他人。”安信怀挺身而出,想要用自己,换其他人的自由。
他在鲲王眼里,什么都不是,要他何用。
鲲王正要接话,这时候,慢慢冷静下来的王后,将襁褓交给安信怀,从他的保护中走了出来,坦然面对鲲王,“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要折辱我吗?他们对你没用,你让他们走,我留下来。端茶倒水、洗衣擦身,不管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好一个有担当的女子,不愧是鲲王唯一看中的人。
可惜,鲲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非爱不得活的少年了。他清楚的知道,一旦放走王后的家人,她立时便会寻死,怎么可能由他摆布。
鲲王说,“外面的人,以为你们早就死了。就算我放他们离开北冥,也会被外面的人当成妖魔,整个后半生都在被人追杀中度过,不得一日安稳。你觉得,那样的生活,是他们想要的吗?”
“受你摆布,身不由己,就是他们想要的吗?”
鲲王的脸色晦暗许多,声音凉凉地说,“需要我抚养他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如今他翅膀硬了,用不着我了,我就成了坏人。诉茶,你好没良心。”
“良心,呵,我原本有来着,是你把它弄没了。”王后苦笑一声,从衣袖里取出一柄匕首,横在自己颈间,“要么,放他们走,要么,我死在你面前。”
一对恩爱情侣,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以爱为名,以爱为刀,伤人伤己。
那柄匕首刺入过鲲王的胸膛,锋利得厉害,刀刃紧贴在颈前,一个不小心,就会划破喉管,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信怀惊住了,想要阻拦诉茶,又怕一个不小心,反会使诉茶受伤。
鲲王的神色阴沉得可怕,仿佛眼睛里掀起了暴风骤雨,随时可能爆发。
他径直盯着王后,片刻后,身形一闪,出现在她面前。
鲲王冷冷道,“你要是死了,我就让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陪葬。”
两人面对面,几乎没有距离。
看着鲲王可怕的目光,王后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刀锋划过肌肤,渗出一道红色血痕。但她心思不在这里,顾不上痛不痛。
鲲王捉住王后攥着匕首的手,从她的颈前移开。
他说,“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好好活着,我可以放他们走。诉茶,答应我。”
鲲王将王后揽入怀里,紧紧抱住她瘦削的肩膀。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她逃不开了。
王后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伏在鲲王的肩上,王后突然泪如雨注,无声痛哭。
安信怀心里百感交集,红了一双眼眶。
他以为自己长大了,成年了,可以保护姐姐,可是最终,还是姐姐在保护他。
眼下,必须要离开了,留在这里,只能让王后更难。
安信怀抱着孩子,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得沉重。
站在路口,他回过头,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再来这里,亲自接姐姐回去。
就在他一走神的瞬间,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一个箭步冲过来,从他手中抢过襁褓,眨眼间消失在视线之外。
那黑衣人躲避开鲲族的守卫,径直去了天霓斋的方向。
天霓斋的房间里,叶恭躺了许久,一直翻来覆去,极不安稳。
沈破把她往怀里按了一下,蹙了蹙眉,不悦地说,“好好待着,别乱动。”
叶恭捉住他的手,放回他身侧,“那你动一下,往外挪一挪。”
沈破使起了小孩子脾气,“刚刚为你治伤,把我力气用光了,我现在没力气动。”
“你没力气动,却有力气硌我?”
“……”
沈破的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红晕。
他翻身,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唇随之覆了上来,齿缝间轻轻飘出几个字,“是你要我动的,你可别后悔。”
叶恭脑袋里卡了一下,很快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臭男人,满脑子装的都是些什么坏念头。
叶恭用手撑在他身前,中断了他的动作“别急,在这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沈破呼吸渐渐急促,哑着声音回,“什么问题?”
叶恭神色凝重,十分认真,“告诉我,当年,我要你封印关于他的记忆,是为了什么?”
他,又是他。
第108章 一〇八
天霓斋的门缝里,塞着一个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