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看,里面画着一张简单的地图,指向飞虹殿外一处罕有人至的荒地。
上面没有多说一个字,似乎不介意谁去,几个人去。
叶恭和沈破将信和信封烧掉,一起赴约,去了图上所画的地方。
原以为会有神秘人物出现,想不到,约他们来的人,竟然是苏横。
当苏横从隐蔽处绕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沈破看到来者是熟人,忍不住调侃他一句,“老婆还没娶上,先当爹了,厉害啊。早知道是这件事,我和阿恭来之前,先给你包个大红包,略表哥嫂的心意。”
意外的,苏横没有开玩笑,反倒一本正经地走过来,当着沈破和叶恭的面,将襁褓打开一角,露出一张面色发青的小脸。
叶恭和沈破看清孩子的一瞬间,脸色随之一变。
看样子,这个孩子已经过世许久了,但是一点都没有腐烂,维持着夭折时的状态。
在他们的记忆里,符合这种情况的孩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王后所生的女儿,也就是纤云。
叶恭异常冷静,问道,“你从哪里发现她的?”
苏横回答,“从安信怀手里抢的。”
沈破隔着襁褓,试了一下孩子的温度,虽然已经凉了,却没有寒的感觉。
换言之,用来保存孩子的玄冰,在不久前,被人拿走了。
他想了想,问道,“在安信怀之前,还有别人碰过孩子吗?”
“王后。”
王后是孩子的生母,既然用玄冰来保护孩子不腐,就不会自己取走玄冰。
难道说,是安信怀拿走了玄冰?
玄冰是北冥至宝,安信怀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拿走玄冰,鲲王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样做,只能引火烧身,对他没有好处。
沈破打量了一眼苏横,难道,是苏横藏起了玄冰。
问题是,他一个孤家寡人,看起来没什么牵挂,要玄冰做什么用呢。
那么,会不会是安信怀算准了会有人来抢襁褓,就提前拿走玄冰,好让鲲王误以为,玄冰在抢襁褓的人手里。安信怀就能平安无事,将玄冰据为己有。
白若曾经说过,玄冰可以用来销毁七情剑,对白若来说,是有用处的。
难不成,安信怀这么做,是为了白若?
他正思忖间,叶恭突然发话,“苏横,你为什么要抢王后的孩子?”
如果没有玄冰,这个孩子,只对王后和她的亲人有意义。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用处。
苏横去抢孩子,目的必然是玄冰。
虽然不知道为何,至少说明,他有拿走玄冰的可能。
“我一直在北冥四处巡视,对王后的事情还算了解。她以为,孩子可以死而复生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但是,世上只有怨灵夺舍,哪有死而复生。她对孩子的死,始终耿耿于怀,导致孩子无法入土为安。”苏横面色如常,看不出是在说谎,“为了十七,我说的是‘我们’的母亲沈佳梦。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如果有个合适的躯壳,用来盛放她的元神,或许,可以让她继续活下去。”
叶恭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经过亲生父母同意,就将他们的孩子拿走,以做私用,与怨灵夺舍有何区别。
虽然叶恭心中觉得不妥,可这件事,毕竟是沈破和苏横的私事,在当事人表态之前,她不便多说什么。
苏横见叶恭和沈破没说话,又劝道,“这孩子是鲲与鲛人两族所生,久居深水龙宫,不会对身体有任何影响,没有什么躯壳能比这一具更合适。王后希望孩子死而复生,我们希望母亲活下去。只要做了这件事,两家人都会觉得欢喜,你有什么可犹豫的?”
如果王后同意,这样做倒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王后连将孩子埋葬入土,都不舍得,让她把孩子交给别人,怎么可能。
退一步说,即使王后答应,沈佳梦也未必肯。毕竟,她是连萧诺的血,都不肯饮下。要她用陌生人的躯壳,更是困难。
沈破或许不了解王后,但他足够了解沈佳梦。
“你想救母亲的心,我明白。”沈破缓缓攥紧拳头,狠心道,“把孩子送回去,以后都不要动此类念头。”
叶恭心里触动了一下。
不管这里的沈佳梦,是不是沈破的生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沈破一定是下了狠心的。
他的为难,叶恭可以想象得到。
苏横情绪激动起来,“你没有问过母亲的意思,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送回去!”沈破加重了语气。
看样子,沈破是打定了主意,不会改变了。
他是正人君子,有道德约束,可苏横向来无拘无束惯了,偏不要按照那些冠冕堂皇的鬼话做事。
“你不肯,那我来。”苏横说完,整个人消失在他们眼前。
沈破想要追他回来,可是,内心里还是有一个念头,留住了他的脚步。
这件事,关乎沈佳梦和王后两个人,甚至更多。
她们的意见,更为重要。
既然苏横要这样做,就让他去试试吧。
对于沈佳梦和王后来说,好歹是一条活路,倘若她们愿意走这条路,会改变许多人的一生。
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
叶恭拍拍他的肩膀,给他安慰。
沈破黯然,“阿恭,我阻拦苏横,是不是不孝?”
“若是按照凡人的想法,你确实是大不孝。”叶恭昂头,望着空旷的远方,淡淡地说,“但我活得太久了,想法跟他们不一样。我觉得,人生一世,按照前人的轨迹全部走一遍,不算圆满。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完,才是圆满。沈佳梦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姑娘,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得到以后,什么时候该放手。她的一生或许很短,但她活得明白。你没有强迫她按照别人的想法过一生,你也是个明白人。”
“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当真这么想?”
“小时候读过的书里,有些句子,我很喜欢。比如,‘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还有许多许多。古人就住在诗词里,亲口告诉我们,生而为人,要如何生,也告诉我们,该怎样死。反倒是现在,对此忌讳莫深,每个人都只能谈生,不配提死。仿佛,谁想到死,谁就对不起天地、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天下众生,谁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像萧破那么大的时候,最是看不破生死。我几乎毁掉自己,想要复活已经辞世的母亲。我以为我是为了母亲,长大了才发现,我只是为了自己。我怕我不豁出性命去救母亲,全天下的人会说我不孝;我怕母亲不在了,萧诺就会离开;我怕没有他们,我会孤孤单单一个人。等我长大了,回过头再去看逝去的过往,我一直在委屈自己的同时,也在伤害别人,我让靠近我的人,谁都不能顺心地活着。想想那时的我,实在是可怜又可笑。”
叶恭回过头,望着眼前的人,轻声道,“如果面对生死的人,不是沈佳梦,换成是我,你会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沈破很快垂下头,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像是过了几百年那么长,沈破终于开口,幽幽道,“这样的问题太残忍,在没有发生之前,就不要提了。”
他仿佛有些冷,原本高大颀长的身影,看起来单薄许多。
叶恭怕他想多了,影响心情,马上转移了话题,“玄冰是北冥至宝,丢失一事,非同小可。若是被心术不正之人得到,恐怕会惹出乱子。再加上,这件事牵连到苏横,我们不能坐视不理。无论是谁拿走了,从安信怀那里查起,总是没错。”
平日里,一向灯火通明的岳崇楼,今天只在门外挂了两盏素净的灯笼。凉风一吹,灯笼在空中微微摇动,火苗跟着闪烁一阵。
叶恭和沈破心中觉得奇怪,互相对视一眼,轻轻推开了岳崇楼的大门。
与前几日来这里的状况不同,曾经侍从来来往往的雅室,竟然罕见人影,悠扬的琴声,更是不曾听闻一弦。
沈破从袖中探出手,抓牢了叶恭,向她点头示意,先一步打头走在前面。
他是认为,叶恭会害怕吗?
叶恭心中暗觉有趣。
她虽是女子,可她在没有遇见他的千万年里,一直是一个人过来的。
就算她曾经怕过,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早已经习以为常。
哪怕黑暗、哪怕孤独、哪怕血与泪,哪一样的滋味,她没有尝过。哪一样,没有刻进骨子里,融进血液里。
但是,身边的男人,竟然会觉得她怕。
叶恭想到这里,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
一个男人的声音,软软的,飘进叶恭的耳朵里。
叶恭捏了捏沈破的手,转头望向他,笑着回道,“自然是笑你。”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重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沙哑,“我这前半生,活得确实可笑。”
叶恭眨了眨眼睛,仔细打量着沈破,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如果她没看错,刚刚说话的人,不是沈破。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黑暗深处的某个地方。
那声音,继续道,“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第109章 一〇九
一阵凉风袭来,掀起了薄如蝉翼的纱帘。
一点烛光突然亮起,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跳动。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叶恭和沈破不由皱了皱眉头。
叶恭忍着不适,继续向前走,直到纱帘旁边,停了下来。
她望着灯下的人影,问道,“你等我们,所为何事?”
人影站起身,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与他一起来的,还有渐渐变浓的血腥味。
直到他来到叶恭面前,她才看清对方的长相。
印象中,无论是人间的安信怀,还是北冥的安信怀,都是温文尔雅、才艺双绝的美男子。而今,他面无血色、皮肤干涸、整个人十分憔悴,仿佛小小的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安信怀艰难地行了个礼,哑声道,“信怀见过尊上。”
在他面前,叶恭没必要继续假扮南辰,索性只点了下头。
沈破立即抄起他的手,扣住他的腕子,诊了他的脉象。
“你这是何苦。”沈破叹了口气,摇摇头。
安信怀淡淡一笑,“待腿上生出新皮肉,我就是一个真正的人,不依赖水,也可以生存。”
叶恭从他们二人的话中,猜出一二,忍不住劝道,“你想离开水,大可以认真修炼,最多千百年,你的修为足够你在岸上做任何事,不现出鲛尾了。”
“千百年太久,我等不及。”安信怀垂目,静静道,“阿姐在鲲王手里,每拖一天,我和她都会多痛苦一天。”
相传,鲛人的眼泪,是世上最为名贵的珍珠。一个鲛人,可能毕生不过几颗而已。
偏偏鲛人多情,常常恋上外族人,为了对方,不惜离开族群,随之海角天涯。
黑心的商贩见有机可乘,便会以情为饵,骗走年轻的鲛人。
为此,祖上传下来一个规矩,无论族内哪一个鲛人要离开族群,一定要先化尾。
所谓鲛人化尾,是指,用利刃豁开鱼尾,生刮掉鱼鳞,再以药水腐蚀掉皮肤,重新生出血肉后,便是化尾成人。如果皮肤腐蚀的不够彻底,还能生出鳞片,就要再重复一次,直到鳞片彻底不能生出为止。
成人之后,再不可能变回鲛人,自然也就没有鲛人泪。
许多鲛人因为受不了这份苦,放弃做人。而更多鲛人,为此付出了生命。
算起来,叶恭活了那么多年,安信怀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不是为情而化尾的鲛人。
安信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捧到叶恭面前,“我若走了,鲲王想要与尊上联姻的计划就会落空,我一人死不足惜,但我担心祸及同族。这是我母亲临终前留给我的遗物,如今,我将它交到尊上的手里。鲲王识得它,有它在,可暂缓鲲王的疑心发作。”
叶恭本来是在犹豫要不要接这么重要的东西,可是一打眼,却发现,那东西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
她果断接了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
沈破面色十分不悦,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想要抢过东西,还给安信怀。他道,“你要是喜欢玉佩,我可以送你。别人的东西,你不许收。”
叶恭避开他的手,“现在不是闹小性子的时候,你懂事一点。”
沈破还要再抢,几番争夺之后,他没有沾到玉佩半分,反倒是叶恭将玉佩越攥越紧了。
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怎么都顺不下去。
反正拦不住叶恭,由她去好了。
他甩了袖子,头也不回,大步走出了岳崇楼。
目送沈破离开,安信怀微微展颜,会心道,“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
羡慕他小孩子脾气,一不开心就哭鼻子?
叶恭笑笑,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亮了亮玉佩,问道,“这东西,你不是给我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尊上。”安信怀的眼睛里添了几许赞赏,“我本想亲手交给白若的。不过,眼下情况紧急,顾不了那么多,只能交给尊上代为保管。等事情结束以后,劳烦尊上替我转交给她。”
如果没记错,叶恭似乎没提过,她与白若相识,他怎么会拜托她转交呢。
莫非是白若曾经在他面前,提起过叶恭?
不管是何种原因,叶恭总不能辜负他的托付。
叶恭收好玉佩,问他,“你化尾之后,准备去哪里?”
“三界将乱,各族大多已立新主,唯有人间群龙无首,或可一试。”
原来,叶恭在人间遇到的安信怀,不是转世为人,是化尾为人,难怪他记得与白若的一切。
可怜白若除了玉萤之外,从怀孕到产子,再无第三人在旁。
那些年,怀着对安信怀的爱和恨,硬是熬到了现在。
白若和玉萤一道自断仙骨,同下凡间的时候,大抵是心里明白,等不到安信怀了。
叶恭本打算告诉安信怀,白若现在怀了他的孩子,话到嘴边,却是咽下去了。
王后尚在鲲王手中,安信怀一门心思想要救出姐姐。即便知道白若有子,恐怕他也无法抛下姐姐,去白玉峰陪伴白若生产。知道了,反而徒增痛苦,不如不知道吧。
况且,他若是去了凡间,最多不过数载,必为人王。待他卷土重来之时,此处只是过了几日。
几日罢了,白若应当等得了。
叶恭没有多说什么,离开了岳崇楼。
找到沈破的时候,他正坐在天霓斋门口的台阶上,低着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