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恭的一声“叫吃”,令南辰有些手忙脚乱。
平心而论,叶恭所说的话,南辰确实无法反驳。
如果说,南辰以纤云身份出现的时候,表现出对沈破的心意,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在纤云死后,准备了结沈破的时候,南辰却手下留情了。
这样的改变,她起初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当是因为,沈破对她有用,不急着杀。时间久了,她才发现,原来,像自己这种无心无形的邪物,竟然也会动情。
或许,一开始,她在化为人形的时候,就不该选择做女人。倘若她化身为男子,做个绝情或是滥情的浪子,便不会有今日的纠结。
南辰随手丢了一颗黑子进局,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望向叶恭的眼睛,“你是三界中的生灵,终有一天,你的生命会终结。而我,乃怨气所化,无生无死。纵使你可以暂时压制住我,又有什么关系。等到你走到生命的尽头时,我自会取代你,完全掌控这具身体。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跟你一起做事?”
叶恭拾起一枚白子,再次落入棋盘之中,黑子已是必败之局。
南辰眉头紧紧皱起。
叶恭唇角微微翘起,“承让。”
她将桌上的茶杯斟满,不急不缓道,“就凭我现在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我想要你灰飞烟灭,易如反掌。”
“什么易如反掌,不过是玉石俱焚。”南辰一掌掀翻棋局,轻蔑地瞥了叶恭一眼,“叶恭,你跟他们一样,只想除掉我,但是,你可曾想过,我为何存在?我乃三界怨气所化,若是无人心中有怨,又哪里会有我南辰。想要我消失,你们该做的,是先消除世间不公之事,而不是一门心思与我过不去。只要世间怨气不消,我南辰不灭。即便你们侥幸将我斩杀,将来也会有东辰西辰北辰出现。谁敢保证,到时候,还会有第二个你,愿意牺牲自己与我同归于尽?”
“我可以与你同归于尽,但不代表我一定会这么做。”叶恭缓缓起身,眸色深邃,“你知道我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吗。”
南辰冷笑,不屑道,“本君没兴趣知道。”
嘴上说着没兴趣,人却是未曾移动半分。
叶恭说,“我想要的世界,是一个没有英雄的世界。”
这话可不像是战尊口中能说出来的。
南辰神色凝重起来,默默竖起耳朵,听叶恭继续说下去。
叶恭察觉到自己的话,成功吸引了南辰的注意力,便接着道,“最好的世界,不是遇到危险时,有人挺身相救,而是没有伤害。倘若人人自律其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正如你所希望的那样,普天之下,再无不平之事,这世上,又何须英雄。”
南辰承认,叶恭所描绘的世界,正是她所希望看到的。
只是……
“你说得轻巧。”南辰撇了撇嘴,错开了眼神,“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更不相信,你我能够将现在的世界,变成你我希望的世界。”
“可是,有人可以做到。”叶恭加重了语气,“沈破。”
南辰缓缓垂下眼眸。
叶恭向前迈了一步,几乎与南辰面对面,坚定的目光落在南辰的脸上,“既然你我的目标一致,喜欢的男人又是同一个,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实现它。”
不得不说,南辰有些动摇了。
唯有残存的理智,依然恪守着原本的立场。
南辰犹豫片刻,突然大笑起来,“不得不说,你很会劝人。可是,你忘记了一点,我本无心,又怎会心动。喜欢,是你们三界生灵独有的情感,我南辰没有。沈破对我来说,不过是我实现目标的一枚棋子,用着顺手,便留他在世上苟延残喘几天,等哪天腻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弃了他。”
是女人,就免不了会口是心非。
叶恭心中有数,不再步步紧逼,而是施了一招欲擒故纵。
她说,“你素来以怨气为食,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到三界生灵尽数死于怨灵之手后,你又该如何?让怨灵自相残杀?我知道,对你来说,这个决定不好下,对我来说,何尝不是。我要以我千万年来积攒的威望,赌你的心思,我所冒的风险,岂止高你千百倍。我不逼你立即下决定,你可以慢慢考虑,等你想好了,再来见我便是。”
“我同意,当如何?我不同意,又当如何?”
“若你同意,你将怨灵大军交付于我,我必定还你一个公平无怨的世界。若你不同意,我们依旧是敌人,对你来说,不会有半分损失。”
南辰低头不语,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叶恭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等着她表态。
过了许久,南辰眉头一紧,飞快地往房门的方向望了一眼。
叶恭很快也发现了,那是沈破的脚步声,对此,她们都熟悉。
南辰一扬手,黑色的烟雾瞬间消散,她的身影,也跟着不见了。
她的余音在房间里飘荡,“给我一天的时间考虑,不论结果如何,本君必会给你一个答复。”
声音方落,房门立即开了。
沈破狂奔而入,来到叶恭面前,上下前后,将叶恭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没有任何问题,才松了一口气。
他这个样子,反倒吓了叶恭一跳。
叶恭当即撕开他的衣领,查看了他的肩头,原本有青紫色瘀痕的位置,已经消失,恢复成肌肤原本的肤色。
还好,他没事。
正要替他整好衣衫,叶恭一抬头,却看到沈破的脸早已涨得通红。
叶恭忽然记起,在他离开前,答应过他的事,忍不住调侃,“就等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忍不住了?”
沈破蓦地将叶恭拥入怀里,抱得紧紧的,令叶恭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欣慰道,“我按照你的意思,送陆铭回了天医馆。我以为,我以为……你是故意支开我,想要……”
沈破头埋在叶恭的颈间,贪婪地嗅着她的发香,“还好,还好。”
叶恭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的情绪。
沈破抓着叶恭的衣衫,指缝下,是布料的皱褶。
他的目光,在无意间落在房间的地面上,黑白子撒了一地,还有两个正在冒着热气的茶杯。
看来,在他离开的时候,有客人来了。
叶恭没有跟他提及,大抵是不方便告诉他吧。
“你可以伤我、叛我,甚至杀我,唯独不能离开我。阿恭,这是我的底线,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跨过。”沈破的声音低沉,卑微到极致。
叶恭心里悚然一惊。
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话,难道他已经知道些什么。
或许是在他送给陆铭回去的路上,陆铭透露了与她在天霓斋的谈话,以至于让他心神大乱,甚至,不惜在她面前,亲手撕碎了自己的尊严,几乎是在求她,好好活着。
可是,那话,是她故意说给南辰听的,并未想过会传到沈破的耳朵里。
叶恭仔细琢磨了一番,不对不对,依照她对陆铭的了解,他不像是这种会将这些话随意告诉第三人的性子。
那么,沈破这话的意思,又是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沈破知道将来发生的事,所以,才会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想着想着,叶恭忍不住莞尔一笑,怎么可能。
知道未来发生什么的人,有苏横一个,已经不少了,如何会有那么多人到过未来。
沈破听到叶恭的笑声,脸颊又开始泛红了。
他不好意思地松开叶恭,低着头,怯怯地看了一眼叶恭,“不许笑我幼稚。”
原来,他还知道自己幼稚呢。
叶恭笑得更开心了。
直到她看够了沈破的窘态,这才捏了一下他的红脸,说道,“我承认,我确实想过死,但有了你以后,我决定好好活着。沈破,我不但不会离开你,还会陪在你身边,一直到,我无能为力的那一天。”
叶恭刮了一下他的鼻梁,认真地说,“小男人,允你的承诺,我没有一刻忘记过。”
沈破学着她的样子,也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声音轻柔且满足,“只要你不食言,为你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
“如果,我要天上的星星呢?”
叶恭话音未落,视线一晃,四周的风景,已经从天霓斋转换到了云阙宫外的银河岸边。
深邃的河水泛着涟漪,无数星辰悬于其中,浮浮沉沉,静谧如夜。
沈破抓住她的手,带她迈入了河水之中。
水有些凉,甚至有许多怨灵在附近徘徊,但这些,并不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四只脚靠在一起,赤足踩在水里,水花四溅,衣角尽湿,欢笑声飘出去老远。
叶恭俯身捉了两只星星上来,随手挑了一颗,将一些记忆的碎片,藏在了星星里面。
沈破疑惑地望着她,不知她此番举动是为何。
叶恭说,“我们是三界中的生灵,有生必有死。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转世投胎,忘了你是谁。只要我抬头看一眼天空,就能记起我们的过往。我定会于千万人中,再次寻到你,与你再续前缘。”
沈破的眼眶一点一点红了,闪着亮晶晶的光。
他抬起头,使眼泪不会掉下来。
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对叶恭笑了笑,“有我在,断不会让你死。但我还是要多藏些记忆进去,这样,你每次看到星光,都会想起我的好,就不会总惹我哭。”
“喂,讲点道理好不好。”叶恭轻轻在他胸口捶了一下,不满地分辩道,“什么叫我总惹你哭,分明是你是做惯了公子,一身的娇气,受不得半点委屈。”
“你说什么都对。”沈破揽过叶恭,直接封住了她的唇。
他们拥在一起,两颗星星从指缝间滑落,坠入银河,漂流远去。
就在他们唇齿纠缠的时候,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队人马。
第116章 一一六
为首的拱手施礼,“吾等见过尊上。王上见尊上不在天霓斋,心中十分挂念,特派吾等出来寻找。如果尊上……”
叶恭缓缓松开沈破,回过身,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是在跟踪我吗?我堂堂战尊,来去自如,难不成,还要受你们监视。在你们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尊上!”
鲲王的手下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只是叩头,不曾言语。
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难为他们,也是无用。
“滚,不要在本尊的视线内出现。”叶恭一声厉喝,那帮手下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北方。
反感归反感,北冥还是要回去的。
叶恭和沈破在岸边站了一会儿,便一起回了飞虹殿。
此时已是傍晚,天色将黑,大殿里亮起了烛火。
各族派的长老,见叶恭回来了,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盯着叶恭一步步走向座位。
鲲王照例是一通寒暄客套,而一旁的王后,本该是这场宴会的主角,现在却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她已经是一个心死之人,不在乎别人向她祝寿,更不在乎即将发生什么。
叶恭与沈破落座,一杯接一杯地对饮,等待着鲲王安排后面更大的戏出场。
夜色渐深,在座诸位多少有了些困意,安信怀突然站起身来,提议道,“如此良辰,有歌有舞,怎能无曲相伴。信怀愿献丑一曲,以为诸位助兴。”
一名侍女,将安信怀平时惯用的琴抱了上来,小心翼翼放在安信怀面前。
安信怀的琴技十分娴熟,音符像是流动的溪水,从他的指缝间潺潺而下,令人心旷神怡。
他的选曲似是随意而为,众人听不出有何规律,唯有叶恭,明白他们之间暗通的讯号。
待到弹奏到第三首的时候,王后明显有些乏了,用手撑了下额头,微微阖目,小憩片刻。
叶恭低声问沈破,“累不累?要不要靠在我肩上休息一下?”
沈破眼睛亮了一下,欢天喜地地搂住叶恭的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片刻之后,大约是觉得,在这种场合下,这种行为多有不妥,悄悄把手缩了回来。
没想到,叶恭竟在随后,捉住他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腰间,甚至反过来拥住了他。
当众亲密至此,她却是满脸的理所应当。
鲲王看在眼里,回头看了一眼王后,往她身边坐近了些。
本来阖目小憩的王后,立即起身,往另外一侧挪了同样的距离。
鲲王的眸色瞬间黯淡下去,没有继续靠近。
到了深夜,宴席将散,各族长老一一辞别,由鲲王的手下,带着他们依次回偏殿休息。
当最后一位走出飞虹殿时,安信怀的琴声戛然而止。
鲲王冷冷道,“信怀,你先带王后离开,稍后,本王亲自送尊上回去。”
安信怀收了手,起身来到王后面前,扶着她走下殿去。
走到叶恭身边时,安信怀冲叶恭使了个眼色。
叶恭和鲲王,一起目送安信怀和王后离开大殿,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鲲王端着酒杯起身,“尊上能来,是给弘毅莫大的颜面。弘毅最后敬尊上一杯,但愿今夜所经历的事,能让尊上毕生难忘。”
他的话,恭敬中带着一丝阴阳怪气,任谁都能听出,他的话里有话。
叶恭仿佛没有察觉,接过酒杯,就要饮下。
沈破迅速抓住叶恭的手,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喝。
王后的这次生辰宴,是最好的机会,鲲王绝不会放过。一整天下来,没有任何动静,那么,就该在即将结束的时候动手了。鲲王莫名其妙又敬了一杯酒,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鲲王盛情,不喝不合适。”叶恭将酒杯在沈破面前晃了晃,笑道,“要不,你替我喝?”
沈破一把夺过酒杯,仰头就要往口里灌。
酒水尚未从杯中流出,酒杯已经重新回到了叶恭手里。
沈破诧异了片刻,等到他回过神来再去看,一整杯酒水,已经尽数滑入叶恭的喉中。
沈破慌了,当即抓起叶恭的手腕,手指搭在了她的腕上。
还未诊出结果,叶恭的身子偏了偏,往一侧倒了下去。
沈破连忙接住她,将她抱在怀里。
酒杯从叶恭的手里滑下,当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大殿四周,忽然有许多人冒了出来,身穿盔甲,手拿兵器,将沈破和叶恭围在中间。
鲲王冲叶恭和沈破的方向,划了个手势,那些人举着刀剑,齐刷刷走了过来,距离叶恭越来越近。
沈破现在眼里只有叶恭,丝毫顾不上那些人。
他轻轻晃了晃叶恭,焦急地呼唤,“阿恭!阿恭!你看看我!”
叶恭将视线移到沈破身上,淡淡地笑了笑,“沈破,我有点困了。等我们回家以后,我想好好睡一觉,你守在我身边,不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