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卿又带她去松浦洋行、萃华金店、日升恒百货店、同记商场和福泰绸缎商店逛了个遍,沈梦昔给家人朋友买了些礼物,路过邮政大街,买了信封邮票,打了戳,收到武陵空间。又请王守卿的副官跑腿去兑换了各国货币。
二人去了中国大街的维多利咖啡茶食店,这是一家俄式咖啡厅,沈梦昔看到二层的小楼顶端刻着俄文字母,音译并非维多利亚。
“我在这儿的时候还叫米尼阿久尔,好像刚改了名字。”
两人进入咖啡厅,门上铃铛叮铃一响,一个俄罗斯姑娘用稔熟的中文说:“欢迎光临,两位里面请!”
两人坐在窗边,点了两杯咖啡,和一份点心。
看着咖啡店对面的俄式建筑,“我觉得,林惠雅会更喜欢来这里。”
“你,对林惠雅毫无芥蒂?”
“没有林惠雅,还会有张惠雅。我没有憎恨她,大概是因为我不在乎许诗哲吧。”沈梦昔想了想,回答道。
王守卿有些急于澄清什么似的跟着说:“我也不憎恨诗哲。”
“哈哈,你还是不要解释了吧,全国人民都知道你是痴情种子......”眼见王守卿脸色剧变,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些忘形了。”
王守卿摇头,“去年,我无意中得知,当年她为了和诗哲结婚,私下打掉了我的孩子,从此心里就再没这个人了。没有再婚只不过是对婚姻失望而已,你呢,章小姐一直没有结婚,难道也是一直不忘诗哲?”
“我是觉得一个人比较自在。又不是活不下去,为什么要迁就别人改变自己的生活。”
“有道理,女人的财政自由非常关键,章小姐嫁妆丰厚,又有能力赚钱,的确有资格不必看人眼色。”
“你没生气?”
“没有。”
“唉,我这人有个缺点,一旦混熟,容易失言。”
“章小姐不必解释,我并非心胸狭窄之辈,也不是心灵脆弱之人。”说完笑了,“你是不是听了外界传闻,以为我整日郁郁寡欢,不能自拔?”
沈梦昔的眼神出卖了她,王守卿啜了一口咖啡,“外界传闻,你仍深爱诗哲,常常在深夜吟唱一首诗,被孩子听去,在嘉璈兄的婚礼上唱了出来......”
“停!停停停!”沈梦昔连忙举手制止,“王守卿,你的报复心太强了!”
“哈哈哈,也对,我们都是被动地深陷传闻,还是互相同情一下比较好。”
第三天,王守卿没有时间陪沈梦昔,派副官跟随她继续逛街,在一家日本医院门外,一对夫妻坐在雪地里,抱着孩子痛哭不止。
“刘副官,把车停在他们旁边。”
沈梦昔下了车,走上前,“孩子怎么了?”
女人猛地抬头,哭着一迭声说:“求求你,救救我闺女!求求你,求求你!”
沈梦昔摘下手套,摸摸孩子的额头,“发烧了,医院不给治吗?”
“俺们是吉林来的,俺男人是吉林铁路局的,他们日本人说哈尔滨医院看得好,俺们就坐火车来了,看了两天,孩子还发烧,钱都花光了,就把俺们撵出来了!”
“吉林没有大夫吗?中医不能看吗?大冬天的非得带孩子遭罪!”
“有大夫,他们说西医看的好,俺们坐车又方便才来的......”女人嗫嚅着说。
“别冻着孩子,你们住哪儿?”
两人指指西边,“那边的四海旅社。”
“走吧,去旅社。”
两人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上车了。
“孩子只是风寒,完全不必舍近求远的到哈市看病,你们这样折腾,反倒让她多遭了很多罪!”到了旅店,沈梦昔给孩子做了检查。
量了体温,高烧39.7,沈梦昔给她打了退烧针,又留下几包小儿速效伤风冲剂,那男人惊讶地看着沈梦昔的注射器,“这,这个好像跟日本人用的不一样,你这个行吗?”语气充满怀疑。
从一开始,沈梦昔就对男人推崇日本的表现特别反感,大怒道:“在日本人的铁路上了几天班,就看不上中国的东西了!你的日本祖宗怎么不给你女儿看病!”沈梦昔一把抓过药,“不给了!”
女人大哭着,拍打着男人,“你赶紧滚出去!出去!”
转头哀求沈梦昔,“求求你,好人,把药给俺们吧,他就是个混账,你别跟他计较,俺闺女是俺们的心尖儿,他急糊涂了!”
沈梦昔也是一时气话,怎么可能看着一个孩子垂危,而坐视不理呢。
“难得你们不是那重男轻女的,我就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把药给你们!”沈梦昔看着脸色渐渐正常的孩子,摸摸脉搏,探探鼻息。“孩子没什么大事了,你们等她好利索,再回家吧,病情不能再反复了。”
女人欣喜不已,连连应是。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姑娘醒来睁开眼睛,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难怪父母视如珍宝,沈梦昔摸摸她的小手,随口问。
“叫李慧贤,一生日半了!”那女人抱起孩子,给她喂了些水。
沈梦昔半晌都没有说话,她盯着女孩的脸,又伸手摸摸她的脸,“好好养着她。”
女孩病歪歪的没什么精神,在沈梦昔摸脸的时候,居然还冲她笑了一下,沈梦昔差点掉泪。
临走,给了女人五十个大洋,“这几天也要吃用,回去还要坐车。拿着吧!”
“老天啊,我是哪辈子积德了,遇到太太这样的好人!承了这么大的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上啊!”
女人感激地还要下跪,沈梦昔连忙扶住,“我只是觉得和你女儿有缘,不必客气。”想说些不要轻信日本人的话,想想又觉得沮丧,他们在铁路局工作,日后才能躲过屠杀,躲过人体实验。算了吧。
“恩人啊,把你的名讳告诉俺们,回家我就给你供个长生牌位,佛祖保佑你长命百岁!”屋外的男人也进来了,见女儿醒转,连连作揖,又要下拜。
沈梦昔听不得他们又是恩人,又是要下跪的。扔下一句,我叫沈梦昔,就快步离开了,那女人在身后,仍自大声喊着:“佛祖保佑太太!”
第二十八章 二牛
刘副官发现章小姐的睫毛似乎闪了一下光,随着她一转头,就不见了。
他们走出四海旅社的那个街口,看到一个穿着破棉絮的孩子缩在一户房檐下,身边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房主骂骂咧咧地驱赶着,但那孩子已经无法行动,睁着大大的眼睛,木然地转动了一下,攥紧了母亲的衣襟。
沈梦昔走过去,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包住那个孩子,让刘副官将他带到车上,给了那户人家五个大洋,请他安葬那个女人。
有围观的人感慨,这孩子遇到了好人。
那孩子缩在车座上,瑟瑟发抖,直直地看着沈梦昔,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能坚持住吗,到了宾馆给你吃饭。”
那孩子眼睛发出了光,慢慢点头。
沈梦昔的思绪又转到了李慧贤这个名字上。吉林省,铁路局工作,出生年份,名字,相貌,都对得上,这得是多深的缘分,——三世有缘。
这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太多太多前世过往。到了马迭尔,刘副官自觉地将那孩子抱出去,沈梦昔被灌进车门的冷风惊醒,跟着下了车。
一碗温热的米汤,让那孩子不再哆嗦得那么厉害了,渴求地看着空碗。
“你饿得太狠,不能一下吃太多东西,得慢慢来,你能等吗?”
那孩子点点头,信任地看着沈梦昔。
“会说话吗?你叫什么?”
“二牛。”声音微弱细小。
隔了二十分钟,沈梦昔又给了一碗米汤,“小口喝,都是你的。”
二牛果然放慢了速度,这孩子的顺从让人心疼。
刘副官买回了衣服,给二牛洗澡,又剃掉了头发,换上了新棉袄,新棉鞋,由于太瘦,像个木头人穿上了衣服一样,空荡荡的。露在外面的手,跟鸡爪子一样,黑瘦且有皲裂。沈梦昔给他抹了药膏。
“我给了那户人家钱,让他们帮忙安葬你的母亲了。你愿意的话,就跟我回上海去,怎么也不会饿着冻着。”
二牛哭了起来,趴在地上给沈梦昔磕头。
沈梦昔给二牛检查了身体,没有大毛病,只是饥饿过度,“好好休息,明天去你母亲坟上看看,然后我们就该回上海了。”
二牛点点头。
“你几岁?”
“九岁。”
“九岁了?我以为你最多五岁?虚岁九岁吧?”沈梦昔找了个毛线帽给他戴上,遮住了光头,刘副官很奇怪这位章小姐的皮箱里要什么有什么。
恢复了一些精力的二牛,慢慢讲述了他的遭遇。他的家在哈尔滨的周边一个叫大洼村的地方,不知道属于哪个县。他姓何,去年父亲被日本人招去做苦力,说是能有很多工钱,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妹妹病死了,过完年,又有日本来招工,村里人都不想去了,因为头一批一个都没回来,也没有工钱捎回来。日本人夜里偷偷抓了人去,不管男女老少。他们娘俩躲在菜窖里,逃了过去。不敢在村里待下去,娘俩第二天就跑了,看到铁路线,就顺着来到了哈尔滨,母亲把讨来的吃的都给了他,自己饿死在了那户人家的房檐下。
忙完公务的王守卿回到马迭尔,听刘副官说起捡回一个孩子,也来到沈梦昔的房间。
“我怀疑他们在做人体实验,东北军对于日本在我国的所有行为,都了解吗?”
王守卿深深地叹气,“张大帅去世后,形势还是变化很大的。仅凭几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时局的。”
悬殊的力量,松散的人心,顺从麻木的国民,沈梦昔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心中一片灰暗。
第二天,刘副官开车拉着沈梦昔和二牛,去了昨天发现二牛的那户人家,那户主一见沈梦昔,大惊失色,刘副官怎能不明白,这人定是贪下了那两个大洋,而没有好好发送二牛的母亲。气急之下,掏出枪来顶住他的脑门。
那人吓得尿了裤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又连滚带爬地带他们去城外,在乱坟岗找到二牛母亲的尸体,一张烂草席盖了一半,另一半正被一只野狗撕扯着,二牛发出野兽般的嘶声,冲了上去,野狗见人多,慌忙逃窜开去。远远地看着,不舍得好容易找到的食物。
尸体的一条腿被野狗撕扯了一些肉下去,这是因为天气冷,尸体冻的梆梆硬,野狗下不了口。那户主又跪下来磕头,“求求大老爷,求求太太,这土都冻得结实了,俺们实在刨不出个坑啊,这才裹了席子送到这里,可不是经意骗你们钱啊!”说着哆哆嗦嗦双手捧着五个大洋。
“二牛,人死如灯灭,你同意把你母亲的尸体火化了吗?”
二牛点头,“行。烧了比让野狗吃了强。”
那户主去找了些枯枝,刘副官从车里拿出一桶备用的汽油,几人将二牛的母亲火化了。二牛一直跪在不远处,嘴里念念有词。
尸体迅速佝偻变形,仿佛突然坐了起来,双臂挥舞,那户主吓得魂飞魄散,跪下咣咣磕头。
等一切恢复平静,地上只留下一堆灰烬和残余的骨头。
沈梦昔拿出一个圆铁盒,只比大洋大上两圈,装了些骨灰,又拣了一小块骨头,放进去,扣好递给二牛,“收好吧。”
二牛贴身收好盒子,又对着一堆骨灰磕了三个头。
“娘!二牛遇到好人了!你放心地走吧!”二牛带着哭腔喊。
一阵风刮过,地上的骨灰顺风飘去,混入茫茫田野,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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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欢对于二牛这个异常瘦弱的孩子很好奇,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瘦的人,皮下一点肉都没有。他捏捏二牛的脸,“以后要多吃饭啊!”
沈梦昔这次回来,给阿欢制定了锻炼计划,每天早起遛狗的任务交给了他,还要在院子站桩一个小时。二牛很自觉,陪在阿欢身边,阿欢做什么,他就坐什么。
海伦不喜欢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抱怨沈梦昔什么猫猫狗狗都往家里捡,她拎着二牛的后脖颈,把他安排到后院的平房,住在阿青的旁边。
海伦在这个家里是个特殊的存在,她既不是主人,也不是佣人,但常常做着佣人的活计,也行使着主人的权力。她待阿欢非常上心,阿青就曾无心地说起,海伦比亲妈还像亲妈呢。
不是什么大事,沈梦昔一般也不和她计较。
“二牛,我给你改个名字吧,老是二牛二牛的叫,自己都把自己当成下人了。”
二牛点点头。
“你就叫何鸿志吧,鸿鹄之志,希望你以后大有作为。”
“嗯!俺就叫何鸿志!”
“好,鸿志,以后跟着阿青他们学说话,跟阿欢学认字。”
鸿志答应了,又要跪下。被沈梦昔拦住,“鸿志,你以后会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轻易屈膝,知道吗?”
“俺爹说,人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太太是俺再生父母,该跪的!”说完还是跪下磕了三个头。
沈梦昔无奈,“鸿志啊,你老磕头,把我的福气都磕没了,以后别叫我太太,叫我章小姐,或者章阿姨都行。”
“章小姐!”
“以后你就住在阿青旁边的屋子,一个人怕吗?”
“不怕。”
“很勇敢。不过,我家不养闲人,以后你得做些事情,顶了食宿钱,做的事情多了,我会给你工钱。”
“我不要工钱,我给你做一辈子工!”
“傻孩子,一辈子那么长,怎么说那么早,你在我这里待到十八岁就得出去闯世界了!我一看你就是个有出息的,怎么能在我这里埋没一辈子呢。”沈梦昔摸摸他光光的后脑勺,笑着让他回去了。
赵三儿对鸿志这个小老乡很好,他并不住在沈梦昔家,每天早来晚走,吃两顿饭,家里有什么活儿,他看到了就主动帮忙做了,平时就在大门旁边的小房子里待着,鸿志常去找他,跟他学些上海话,有时也跟着出去跑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