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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文名叫沈石蒂的俄国犹太摄影师,在南京路73号开了一家影楼,他拍摄的人像如油画一般精美绝伦,吸引很多华洋人士纷纷前去拍照。
沈梦昔也慕名而去,这家名为上海美术照相馆的影楼规模很大,拥有11个房间,31名工作人员,有几位还是外籍雇员,照相馆位于南京路73号的二楼,玻璃橱窗里挂着很多肖像,楼上有块写着英文“肖像及商业摄影专家”的招牌,楼下是铃木兄弟摩托车店和宝星煜记首饰钟表店。
沈石蒂从小来到中国,中文娴熟,他跟沈梦昔聊天,试图从谈话中了解她的性格,以便拍摄中抓拍到最适合的瞬间。
沈石蒂只有28岁,相貌俊美,沈梦昔尤其喜欢他下巴上的美人沟,就是类似林青霞的那种,他非常有亲和力,知识广博,结交广泛,与各色人等都沟通无碍。
影楼有专职的化妆师,但沈梦昔坚持自己化了淡妆,换上自己带来的服装,拍摄的房间没有华丽的背景,沈梦昔也注意到沈石蒂的作品,更注重用光,拍出来的照片,人像后都有一圈淡淡光晕,衬托得人脸柔和圣洁。
沈梦昔说自己在哈尔滨拍摄了一些照片,想在这里冲印,沈石蒂欣然答应。
最后,沈梦昔拍了三张照片,又留下三卷胶卷,定好十日后来取照片。
第二十九章 暗杀
今天早上,赵三儿跑得特别起劲,章府给家中所有人都做了两套春装,也带了他的,还特意给他买了帽子,和一双新鞋。
赵三儿这几年胖了一些,还长了点个子。他很满足在章家拉车,章小姐人和气,给他钱,让他吃饱,一起搭地棚住的人都羡慕他,有个好主家。
车子经过小菜场,停在花店前,沈梦昔下车买了一束康乃馨,准备放到办公室里。
黄包车才转过街角,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人群哄的炸开,女人发出尖叫哭声,赵三儿机警地,转身把黄包车拉到街边店铺,护着沈梦昔下车,躲到店里。
街上只有一个人了,那是个腹部中弹、血染长衫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似乎是要躲起来,手中拿着一个皮包,并没有武器。
沈梦昔从窗子看到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举起了手枪,她下意识啊了一声,“啪”又是一声枪响,那人后心中弹,猛地抬头,那是一张清瞿的面孔,他看了一眼天空,扑的趴倒在路上,激起一片尘土,痛苦地抽搐了几十秒,再无动静。
开枪人镇定的在远处看着那人彻底失去生息,才悄然离去。
那人身下积了一摊血,一部分被尘土吸收了,直到警察吹着哨子赶来,没有人敢上前查看,都远远地在路边檐下看着,或漠然,或交头接耳。
沈梦昔双手冰凉,一束花已经被揉烂。赵三儿问:“章小姐,咱们回家还是去学校?”
“去学校。”那边已经拖走尸体,地上是一滩暗红的印迹,沈梦昔没有继续看,急匆匆上了黄包车。
街口已经设卡盘问,沈梦昔拿出工作证,被放行了。
沈梦昔脸沉如水,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乱世,人命如草芥。
引以为傲的地大物博,成为被列强瓜分的诱饵,人民的忍耐顺从和爱好和平,成了被欺压的理由。政府的无能,更成为国家陷入灾难的源头。
泱泱大国,千疮百孔,已经不是大声呼吁就可以唤醒民众的。内忧外患,沈梦昔深深觉得无力,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她在专栏文章中,号召普通民众支持国货,支持民族工业发展,加强身体锻炼,加强爱国主义教育。但是,很显然,还是科幻类的爱情类的内容更加吸引读者,人们犹自过着大上海的自在生活。
之前两世,沈梦昔都生活在和平年代,只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一些国家遭遇战乱,硝烟四起,民不聊生,那些苦难离她无比遥远,只是远远地投以同情,并欣慰自己的国家愈发强大,如今一下回到了国家最虚弱最悲惨的年代,最初的她麻木在虚幻的大上海的歌舞升平中,直到这个倒在血泊中的中年人,提醒了她真正的现实。
章家在宝山存有大量粮食,这是中国人民的良好习惯,听章嘉璈的意思,章父也藏有一些武器,只是不知道能熟练使用的人有多少。
沈梦昔和章嘉璈就国内形势长谈过几次,定下了几套计划,沈梦昔才稍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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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沈梦昔拿着自己包的粽子,来到林老夫人的别墅,阿芳不用进去通报,直接开门让她进去了。正遇见林跃升带着四个夫人,来和林老夫人过节,这是沈梦昔第一次见到这个赫赫有名的黑帮头子。只见他中等身材,其貌不扬,气度却不凡。人中稍长,还有些招风耳,但四个夫人,各个端庄美丽,单看相貌,实在是有种一束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
林跃升不用介绍就认出沈梦昔,拱手道:“久仰久仰。章教授对家母的照顾,林某在此衷心谢过了!”
“不必客气,谈不上照顾,我与林老夫人可算忘年交,她教会我很多人生道理。”沈梦昔也微微颔首。
”沪上女教授可不多见,章教授不嫌弃我们白丁,是家母和林某的荣幸。“
”哪里哪里,大上海人才济济,我侥幸回来的正是时候,得了个便宜而已。会做学问的人,不见得都会做人,林先生赫赫声名,足见老夫人教育有方。我时常过来转转,就是打着偷师的主意呢。”
林跃升听了哈哈一笑。林老夫人矜持地咳了一声,招招手,“快拿来,我看看什么馅的粽子,怎么来得这样晚!”
“对不住老佛爷,嘉瑜给您赔罪了!”沈梦昔连忙奉上粽子,一叠声道歉。
几人都笑,林跃升又将几位夫人介绍给沈梦昔,一时间气氛非常融洽。沈梦昔发现林跃升的几个夫人,都是端方大气的长相,竟没有一个狐媚的,心下暗暗称奇,“个个都是当家夫人的长相呢。”
继子能带着几个媳妇来过节,林老太太心情愉快,眉目舒展,非常满足,不觉吃了不少粽子。
沈梦昔指着粽子说:“不嫌弃,诸位都尝尝我家的粽子吧,有肉粽,枣粽,蛋黄棕,还有几个包了橡皮糖的小粽子,带回去给家里的小孩子逗逗开心吧。
大夫人沈月影在旁说:“唉,有了章小姐的粽子,我们带来的,大概都要便宜了阿扁阿圆那两个奴才了!”
“我最爱吃这甜糯的,都给我留着,不许给那些个兔崽子!”说完看看沈梦昔的眼色,“啊哟,我知道啊,不消化!少吃还不行吗?”
众人又笑,分尝了几个粽子,纷纷赞好。临走,林老夫人给了她一些五彩绳,说是一定要给“我阿欢”系上,等下雨了再摘下扔到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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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林跃升成为公董局华董,这可是法租界华人的最高位置,黑白两道,一时风头无两。紧接着,他又创办了中汇银行,正式涉足上海金融业,同章嘉璈也或多或少的有了接触。
后来,沈梦昔向林跃升提出通过他购买枪支弹药的时候,他很是吃惊,“这是令兄的意思吗?”
“是我自己。毕竟孤身一人,父兄都有自己的家庭,我还得靠我自己。”
“乱世之中,单身女人的确很难,章小姐没想过找个依靠吗?”
“呵,有缘就并肩而立,无缘也不怕独自面对风雨。”
林跃升愣了两秒,然后赞许地点头,“我家帼英也是这个脾气,不输男子。”
“林先生过奖,只是没有办法而已。”沈梦昔淡淡一笑,“那林先生答应了吗?”
“不是什么难事。有时间去找帼英,她喜欢骑马打枪,你们可以切磋。”
“哦!那太好了!”沈梦昔开心地击掌。
五支毛瑟枪和一万发子弹秘密地搬到了沈梦昔在郊区的仓库,沈梦昔用现大洋付款,林跃升收下后,又豪爽地赠送了十颗俄国铸铁手雷。沈梦昔暗暗感慨,果然是不输人面、情面、场面的黑帮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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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昔又在静安寺路,愚园路花五千大洋,买了一块不到四亩的地皮。
还通过丹尼尔买了一些盘尼西林。一转眼,手头的现钱就花得七七八八。
丹尼尔自从那次心肺复苏的帮忙后,似乎是生出了一些情意,说话的时候,会忽然面红耳赤。——你看,这世间的雄性都是如此禁不起挑逗,仅仅是解开了衬衣的一颗扣子,就让一个古板老实的德国佬,变得春心荡漾。
牙科诊所的护士曹小姐,很不喜欢沈梦昔,每次她一来,嘴上不敢多说什么,却总是拉下一付晚娘脸,把器械弄得叮当响。
“章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多的盘尼西林?”丹尼尔把曹小姐支使出去,小声地问。
“中国有句话叫奇货可居,你懂吗?中国不生产这种药品,我当然要预先存下一些,以后可以卖个高价!”沈梦昔也压低声音。
“哦,那我可以再帮你找一些。”丹尼尔的诚恳地说。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丹尼尔,你真是个好人。”
“不,我不总是好人的。”丹尼尔认真地说。
沈梦昔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句话,耸耸肩,“我让海伦给你多送一些香肠吧,你想要哪个口味的?还有酸卷心菜,你要不要?”
“哦,上帝!我简直等不及了!”丹尼尔大叫。
门外传来腾腾的脚步声,曹小姐猛地推门而入,一看诊所内两人端坐聊天,尴尬地止步,假意取了一样东西,讪讪地出去了。
沈梦昔笑说:“丹尼尔,曹小姐似乎很关心你。”
“我知道。我打算辞退她。”
“什么?”
“辞退她。再雇一个人。”
“因为她喜欢你?”
“是的。”
“这是什么逻辑?”
“什么?”
沈梦昔又用德文问了一遍。
丹尼尔也用德文回答:“公私分明。”
沈梦昔的阅历中,很多老板并不介意员工倾慕于他,甚至是乐见其成的,多半女性,会为了所爱之人,努力工作,将老板的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来做。这个丹尼尔显然不同。
丹尼尔的中文表达能力实在有限,后面的谈话他们一直用德文聊天。
一会儿,诊所来了个胖胖的老头看牙,沈梦昔就告辞了。
临走,她接收到来自曹小姐的怨毒的目光,愣了一秒,旋即了然。
第二天,赵三儿和鸿志去送了香肠回来,告诉沈梦昔,诊所换了个年龄大一些的护士。
沈梦昔笑笑,没有发表意见。
第三十章 名声
沈石蒂的照片洗印出来了,沈梦昔非常满意照片的效果,因为把她的圆脸,拍得小了一些。沈石蒂请求她,将其中一张半身侧照,挂到橱窗做广告,沈梦昔拒绝了。
去哈尔滨拍摄的照片也都洗印出来了,厚厚的一摞放在书房。
整个家里,只有书房是不用阿青打扫的,海伦也从不进入,那是沈梦昔相对私密的空间。她逐一翻看一遍照片,挑出王守卿和她自己的单人照片,其余的一一夹进相册,做了标注,放入武陵空间,收藏保存。又将王守卿的两张照片放进信封,准备下次遇到就送给他。
预约了时间,带着阿欢、海伦去照相,把赵三儿、鸿志、阿青也都带上了。
照相的费用可不低,但沈梦昔还是给赵三儿他们分别单独拍照了,最后六人来了个大合影,喜得阿青接连几天,嘴巴都合不拢,见到沈梦昔就忍不住行个礼。
阿青是本地女孩,今年十七岁,家中兄弟姐妹六个,她是第二个女儿,很小就出来做工,她的姐姐在一家香烟工厂做工,没黑没白的做,工资还没有她拿回去的多,每次放假回家见到姐姐,她就很知足,再不抱怨章家的佣人太少,活计太多,房子太大了。
赵三儿喜欢阿青,连大黄都能看出来,但阿青从来不和赵三儿多说话,一副避嫌的样子,也是因此,沈梦昔没有让赵三儿搬到章府后院来住。
阿青长相中等,但嗓音甜美,说话娇滴滴的,赵三儿总和她搭讪,就是想听她多说几句。阿青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是她依然嫌弃赵三儿是北方的土包子,是个穷拉黄包车的。
赵三儿明白自己一穷二白,配不上阿青,也从来没有挑明过,只是默默地帮阿青买菜提水。
沈梦昔都看在眼里,从没有干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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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昔不知道的是,随着相片的洗印,一股流言也传了出来。
章嘉璈忙里偷闲来到别墅,把沈梦昔拉进书房,低声询问她和王守卿到底怎么回事,沈梦昔不知他从何说起,回答说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小报上说你和王守卿出双入对,同去哈尔滨度假旅行了!”
“小报上的你也信?清者自清。”
“你自己看。”章嘉璈将报纸放到她面前。
赫然是两人的合影,只是面目有些模糊不清,背景是中国大街的维多利亚咖啡馆。
这是一份名不见经传的街头小报,文章标题也没有明说两人的姓名,只说“著名诗人前妻与才女前夫的不得不说的一场旅行”,沈梦昔笑了,“哥啊,这是合成的,你看这招牌,字母都重复了,这么低级的手段也拿出来得瑟。”
章嘉璈又看看照片,“我不认识俄文。你们俩一起去哈尔滨总是真的吧!”
“真的。你什么意思?”沈梦昔冷冷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如果真的看好他,就好好相处啊,别偷偷摸摸的!”
沈梦昔拍桌子,“你才偷偷摸摸!你全家都偷偷摸摸!”说完自己也笑了。
章嘉璈鼓励道:“守卿这人品德高尚,洁身自好,前途无量,身强体壮。哪一方面都比许诗哲好!”
“报纸都说到换妻那么难听了,再说,我也没相中他。”
“这样的你都相不中,你到底要找啥样的?你自己也拖个孩子呢!”
“他对陆晓眉痴情太深,我可不敢招惹这样的人。以后要吃大苦的。”沈梦昔连连挥手。
“这个年龄的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情史?你总是这么挑剔,这么冷静,一辈子也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