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与王守卿握手,王守卿也不计较他的态度,一家人坐下来吃饭聊天。
话题从章嘉森的近年生活聊起,一直说到如今的战况,王守卿认为如今日本战线过长,虽然风光一时,占领许多国家,但是很快就会因后继无力,而衰退失败,战争结束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几人听了也纷纷认同。
章嘉森说“我虽一直反对战争,但是‘兵者百岁不一用,然不可一日忘’,无论是封建王朝,还是民主政权,战略防御都是必要的,放弃战备就是自取灭亡。说到底,不战而屈人之兵,也是要有‘战’的能力,才能设想的。我们的国家,如今太弱了,一想到这些年的战火弥漫,心里都滴血。”
“是啊,国际上先进武器发展迅速,我火生产太过落后,我们发明了火药,结果现在几乎所有的火药都落到了我们自己的国土上。”章嘉璈沉痛地说,“落后就挨打啊。”
“守卿是要再返战场了吗?”
“是的,二哥,我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嘉瑜的丈夫。”王守卿转头看着沈梦昔,“除了国家和嘉瑜,我心中再无第三人。”
沈梦昔听了垂下眼帘一笑,章嘉森却大怒,“那你就应该一心为国家献身,干嘛娶我妹妹!”
“二哥,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蹉跎了岁月。那次日本特工刺杀,让我想通了,我要和嘉瑜在一起!几次命悬一线都是嘉瑜机缘巧合救了我,老天注定,我们要在一起的。我不会说哲理的诗意的话,一杯水,50度,99度,都不叫开水。一杯开水,从100度晾凉了,它也是凉白开。即便明天我死在沙场,今天我还是会娶她的。我死了,她可以再嫁,她曾经是我妻,就够了。”
“胡闹!什么狗屁逻辑!”章嘉森拍案而起,“你必须给我安全回来!”
出征那天,王守卿主动拿出防弹衣,穿好,”嘉瑜,我会平安回来的,你安心等着我。“
沈梦昔其实心中忐忑,她并不能确定王守卿此去吉凶,脸上却笑着,将一个折好的粉色信笺放到军装口袋里,扣好扣子,“我等你回来。”
夫妻二人久久相拥。
目送王守卿走远,沈梦昔还是落泪了。
坐在车上的王守卿迫不及待拿出信笺浮世万千,吾爱有三,一为日,二为月,三为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
王守卿仰头哈哈大笑,笑罢将信笺重新折好,仔细放到胸口的衣袋里。
三月时,日军22架战机空袭成都,中国空军第五大队组织截击,但敌我力量悬殊,战斗异常惨烈,虽击6架日机,但中国空军却损失飞机13架,6人负伤,8人阵亡。其中就有林惠雅的弟弟林衡。
得知消息的林惠雅悲痛欲绝,她写下缅怀弟弟的长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很久。
林衡是林惠雅的三弟,在林父去世后,一直与林惠雅夫妇一起生活,与他们感情非常好。一二九学生游行时,遭到宪兵毒打,是梁诚如跑遍北平医院和胡同,才找到受伤的林衡。
林衡报考清华大学机械系,准备走实业救国的路子,七七事变后,林衡毅然转报航空学校,投笔从戎,成为航空学校第十期学员。当时学校请了德国教官,严格得近乎冷酷,但林衡在1940年春天,以优异成绩毕业了,同期一百多名学员,名列第二。
当时空军的装备极端落后,淞沪会战后,能参战的飞机所剩无几,常常是飞行员驾驶着民用机改装的战机,与驾驶先进战机的日军进行对战。
这次战斗,由于防空警戒系统的不完善,导致日机飞临成都上空,中国空军才仓促起飞迎战。林衡不顾日机轰炸扫射,驾机起飞迎战,在击落一架日机后,被敌机击中坠落,壮烈牺牲,年仅26岁。
林惠雅伏在沈梦昔肩头,哭湿了她的衣服,”嘉瑜,我自私地想着,是否我们离开了成都,弟弟就不会那么拼命了,但他还是走了,他还那么年轻,还没有结婚生子”
沈梦昔没有见过林衡,但是也很难过,最优秀的年轻人,血洒长空,壮怀激烈,她不由得也想起战场上的王守卿,孙胜仪也想起死去的丈夫和亲人,顿时,房间里满是压抑痛苦的哭声。
“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第八十七章 艰险人生路
孙胜仪的婆婆康老太太,虔诚的信奉佛祖,每天早晚要念经,手腕上常年带着一串紫檀佛珠,无事做的时候,便拿在手中,摩挲着捻转佛珠,眼神凝滞,念念有词。
一个人虔诚信仰宗教,往往是经历了苦痛病痛,以求精神和的解脱,例如有人认为,今生所受的苦难,都是因为前世自己作孽,怪不得别人。于是也再不存侥幸,而是安心承受,或者把一切抉择交给佛祖上帝,过好过孬都是神灵的安排,自己心灵上、精神上不再背负包袱。
这一类人,神情平和,往往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
而没有信仰的人,往往意志更坚定,固执不屈,但看上去,更像是在野外左突右冲的孤军作战的野马。
人的大脑是个神秘的黑箱,没有人能正确解释梦境、幻觉、预感和人格分裂。
也没人能说清,为什么有的人固执如牛,但却轻易被洗脑。
信仰,对于个人来讲,是寄托精神的去处。对于统治阶级,最后就是一种控制人心的手段。
孙胜仪的二嫂李若云,在那次轰炸中,失去丈夫和一个孩子,从此就对生活失去了希望,给人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沈梦昔看着更像是得了抑郁症,几次和她聊天,想着开解一二,但是李若云都爱搭不理,心情好的时候,来厨房帮厨,心情不好的时候,连门也不出,动辄就哭个不停。
“活着真没意思。”沈梦昔听到她关门前如是说。
她们一大家五个孩子里,有三个是李若云的,但她并不怎么照顾他们,只是经常看着他们叹气,有时候会放下饭碗,哀叹自己无能,全靠弟妹养活自己的孩子,甚至连婆婆也不如,身体糟糕,不顶用,还不如死了呢。
众人都纷纷安慰她,等她身体好了,再做事一样的,现在还是安心养好身体才是。几个孩子听着母亲的唠叨,一脸麻木,也不哭,想必这些年是听多了。
沈梦昔无奈地摇头。
孙胜仪倒是比沈梦昔想象得还要坚强,同样失去丈夫和一个儿子,但是她知道自己还有两个更小的孩子需要她,她就坚强地站起来。每天除了给孩子们上课之外,还承担一些洗衣做饭的杂事,在她的心里,如果不多做些事情,是无法心安理得带着一大家子人,住在孤儿院的。
孤儿院每天需要大量粮食蔬菜,需要很多生活用水,这都需要棒棒挑担运到孤儿院,棒棒军,可谓重庆的功臣,当年是这些人用肩膀,将10万吨工厂物资从宜昌运到重庆,得以使民族工业在战火中重生。
每次,沈梦昔都会多给挑水送柴、担米送菜的棒棒一点钱,他们也乐意给这家大方的孤儿院送货。重庆的有钱人大部分是全国各地来逃难的,出力的棒棒反而都是当地的农民。
孤儿院有过几次失窃的情况,丢的都是粮食。
还有一次运粮回家的路上,被抢劫,抢粮的是五六个半大孩子,挑担的棒棒抡起棍子砸了几下,沈梦昔站住石阶上,没有动。若是成人她或许会愤怒地拔枪,但是这些是孩子,虽然行径恶劣,但让她冲他们开枪,还是做不到。
她甚至没有报警。
只是加强了孤儿院的警戒,把王守卿留给她的两个警卫,从家里带到了孤儿院。
这天,早上吃饭没见孙胜仪的婆婆出来,几个小孩子由稍大的几个女孩带着,说是康奶奶病了,躺着呢。
沈梦昔疑惑,走进房间查看。一进门就听见痛苦的呻吟声,康老太太鼻间冒着汗珠,侧躺在床上,轻轻地呻吟着。
“您病了?我来看看!”
老太太有些想拒绝,沈梦昔按下她的手,试了一下额头温度,又问她哪里疼。
老太太最后难为情地掀开衣襟,沈梦昔大惊,原来康老太太的左侧肋下长了一片疱疹,并向后背蔓延开去。
“带状疱疹!这么严重了?几天了?怎么不早说?”沈梦昔站起来,准备回去拿药箱。
“不打紧。”康老太太嘴上说着不打紧,心里还是很紧张,民间对于蛇盘疮有种说法,就是疱疹缠满腰身一圈,人就会死掉。
沈梦昔迅速拿来药箱,孙胜仪也连忙跟了过来,见到婆婆的情况,很是自责。
康老太太一摆手,让她宽心。她疼了三天了,最初以为是上火长了疖子,等疱疹连成了片,才惊觉有可能是蛇盘疮,大晚上的她不好意思喊醒别人,只好忍着,到了早上,疼得受不住哼出了声音,几个帮忙带孩子的小姑娘进来,见她疼出了汗,才出去喊了人。
沈梦昔给她口服了抗病毒药物,又涂抹了药膏,用纱布轻轻包上,避免疱疹破裂。
带状疱疹是水痘病毒引起的,往往是出过水痘的人,病毒并未除尽,潜伏在人体中,在人的免疫力低下时,爆发出来,病毒顺着神经蔓延,那种疼痛,可谓是一种极致的剧痛,如果疱疹治疗不及时,一直发展下去,会导致免疫力越来越低,身体越来越差,最后可能导致死亡的。
李若云闻声过来探望婆婆,听了病情后,落泪哭起来,“都是儿媳没有用,让您老操劳,都是我不好。”
沈梦昔头都大了,连忙拉起她出去,“老太太的病吃吃药,养上个把月就好了,你别哭,有力气就帮着带带孩子吧。”
李若云十分为难,她每天都觉乏力不堪,虽然生了四个孩子,但是她并没有亲手带过,都是家中佣人带大,她自小家境还算优渥,她除了会绣花写字,什么也不会做。
沈梦昔一挥手,“算了,你教几个大孩子做女红吧,以后院里的衣服咱们自己动手做,省下的钱买好吃的。”
当晚,警报响起,大家有序地躲入防空洞,康老太太躺在一张矮床上,身前坐着最小的孙女,一群孩子,一排排安坐在小竹凳上,昏黄的灯光下,小儿媳在给孩子们教英文,小孙女时不时伸手朝妈妈喊一声,二儿媳却坐在黑暗的角落,低头不语。老太太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后背又刺痛了一下,造孽啊。
黄进方在报社工作,业余时间就来孤儿院帮工,这天也在孤儿院,他和沈梦昔坐在一起聊天,“章姐,中途岛战役,日军惨败,沉了四艘航母!真是大快人心啊!”
沈梦昔也笑,太平洋战争出现转折点了。
“但是河南遭遇蝗灾”
沈梦昔笑容凝固,她看过一部电影,就叫1942。
晋冀鲁豫遭遇蝗灾,河南尤为严重,虽然国民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设立粥厂,调拨赈灾款项。但是日本人阻止灾民向日战区流动,并将其向国共控制区驱赶。
临近冬季,灾民熟练剧增,个别地方卖妻卖儿,易子而食。
饿殍遍野,人间地狱。
沈梦昔不愿意想这些画面。
外面轰炸声不断,大地震动,防空洞里的泥土簌簌落下,李若云忽然大叫一声,朝门口跑去。
沈梦昔和黄进方连忙去拉她。
“活不了了!要死了!要死了!”李若云状若癫狂,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烦躁不堪。力气大的两个人都按不住她。
康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忍住腰间剧痛,几步走过去,两个耳光扇了上去,“能活不?活不下去就悄悄地自己去死!在这里唱念做打的给谁看?放眼看,还有几家是齐全的?只有你可怜不成?”
李若云被打得嘴角渗出了血,一下瘫坐在地上,老实了。她的三个孩子扑了过来,抱着她一起哭。
沈梦昔无力地看着她,也懒得去拉她。
她想起《雪山飞狐》中胡一刀的妻子,在丈夫死后,扔下刚刚满月的儿子,第一时间自尽追随。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她还是个中学生,就对胡妻十分不齿,她不认为那是殉情,而觉得那是逃避母亲的责任,相对抚养孩子长大,死是最容易最轻松的选择了。
第八十八章 夫人的能力
康老太太的带状疱疹逐渐好了起来,她十分感谢沈梦昔的医治。
“唉,念佛也不是百病全消啊。”
“心情平静倒也能治五十病呢。”沈梦昔笑着逗趣。
两人常常这样一边忙碌一边聊天,要知道孤儿院大大小小几十张嘴,都等着吃饭,每天消耗的米粮就是一笔数目,政府每月都有定量的粮食补贴,但是康家一大家人是没有的,他们交上来的房租其实远远不够伙食费,康老太太为了孙子孙女有安全的防空洞,早已将尊严亲自踩到了脚下,硬着头皮在孤儿院住着。
她对沈梦昔的感觉是十分复杂的,一方面沈梦昔是小儿媳的朋友,是自己的晚辈,一方面又是全家人的恩人,一辈子也报答不了的恩情。难得的是,这位章小姐从不居功,事事做得妥帖,给足了她这个老太太面子。
康老太太的病痊愈后,就开始跟着沈梦昔在孩子们后面,上下午各做一次的间操。沈梦昔说她免疫力下降,是因为这些年饮食失调,情绪紧张,导致体质下降了。老太太并不指望吃食上的改善,于是就多锻炼了。
沈梦昔对康老太太的坚韧很是佩服,一个人,能享福,能吃苦,宠辱不惊,才是真的活明白了。。
“一个人享受多大的福气,是有定数的。”康老太太叹口气说“我这样的人,是先享福,到老了才吃苦,说到底还是没运气的。”
“这几年的遭遇,的确是提醒了我们,应该惜福。不过,这并不是最后的结局,您的几个孙子都是聪明伶俐的,将来您的福气都在他们身上。”沈梦昔笑说。
康老太太听她夸自己的孙子,很是高兴,“借你吉言了!章小姐,你的孩子”
“我儿子现在在美国,现在已经工作了,是工程师,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上一封信还是去年辗转很久才收到的,也不知道他收到我的信没有。”沈梦昔有些想念阿欢,他信中说,交了一个马来西亚的女友,是个很好的女孩。
李若云还是郁郁不乐,沈梦昔有心给她找些抗抑郁的药物,但是她十分抗拒,只得作罢。
这天,林惠雅悄悄在沈梦昔耳边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