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朴起身,抬手作揖,低头答道:“回父亲,的确如此。”
“好好坐着,不必做出这个样子,你心里是怎样的,咱家都明白。”章诚才叹了口气,皱眉道,“你是个有孝心的,为何偏偏在此事上,不听咱家这养父的劝?”
“父亲,请您相信袭明,袭明心中自有考量,定会让父亲安享晚年。”
“糊涂。”章诚才食指轻轻敲了下桌面,道,“你以为咱家养你只是为了自己安享晚年吗?”
章朴略有疑惑的望向章诚才,他的确是这样认为的,宫里太监们在外领养小孩,几乎都是为了老了有人伺候在跟前,死后有人为自己守孝。养父对自己向来很好,章朴也尽心尽力去报答养育之恩。
见他模样,章诚才失笑,道:“你能成亲,咱家很欣慰,否则,咱家还以为只要咱家不提娶亲生子之事,你就要心甘情愿做个和尚了呢。”
章诚才是个半路太监,十七八岁时因家中穷困不堪,父母病饿而死,童养媳也在成亲前夜搜走家中仅剩不多的值钱物件,与村中他人私奔逃走。
身无长处的少年一气之下,便托了极远的关系入宫去做太监,发誓要在宫中出人头地,再找到背叛他的人报复回去。
他九死一生,方攀附住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借此也拥有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权势。
当他终于打听到逃妻所在之地时,便急切地赶往那个沿江的小渔村,本抱着定要好好嘲弄羞辱她一番的心思,却在触目惊心的洪水前怔住了。
掺满黄沙、浮着白沫的汪洋水面上,一块厚厚的门板顺流而下,上面躺着一个不到周岁的婴孩,不哭不闹,含着手指,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向他。他将婴儿带回宫,把自己的过去抛在那场大水之中。
但当年那个婴儿显然不知道他已放下一切,为顾虑他的心情,向来不近女色,更绝口不提娶亲生子之事。
想到这儿,章诚才舒展开眉头,缓缓道:“我养你近二十年,并非只为了让你养老送终,我更希望你能——壮大章家,让我章家作为权势豪门,受众人景仰,延绵万世。”
这些狂妄的话,此前他担心被有心之人听去,从未对章朴说过。
作者有话说:
想象一下,这个情节……
作者笔下:见他此举。
读者心里:见他不举。
哈哈哈莫名其妙的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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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完——
第七章【修】
章朴在她心里,好像不那么正人君子了。
“袭明明白,也正有此意。但若我不主动出手,仅靠父亲您的权势,章家又能风光多久呢?”
章朴端端正正地坐着,直视他的目光,面不改色道,“恳请父亲放心,袭明绝不会让章家埋没。”
养子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无害,章诚才早就知道这点。
多说无益,既然他坚持不愿按自己安排的那样慢而稳地爬向高处,那便暂且信他一回吧。
章诚才不再多说什么了,起身到章朴跟前,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而后吩咐小太监抬轿回去。
坐在原位沉思了片刻,章朴起身回到自己院中。踏入门槛的刹那,他分明瞧见郁可贞正托着下巴发呆,下一秒,她就温顺老实地把两手交叉在膝上,等着他过来。
桌上餐点未曾动过,但她昨日都没好好吃东西,定然早已饿了。
“为何不先吃?”
郁可贞含着羞怯的笑容,答道:“妾身在等夫君。”
“你可以先吃的。”
“不……”郁可贞自认为乖巧地摇摇头,嗔道,“夫君不在,饭菜里都没有家的味道。”
章朴坐到桌前,为郁可贞夹了一个小笼包,说道:“饭菜有饭菜的味道即可,无须其他,你若腹饥便尽可动筷,家中没有那么多规矩。”
他心中有淡淡的担忧,娶进门的娘子该不会但凡在人前,都这般性子吧?为何她还未放松下来呢?
或许,只要自己把那只猫带过来,她就会改变了?
好在他没有族系,见了养父,当日便没有其他事宜了。下午,章朴便带着福珏出了门,走进成府朱红的大门。
报了名姓后,府内小童领着章朴去见成府二少爷成乔楚。
本以为成乔楚会在客厅见自己,没想到小童竟径直将章朴带去了成乔楚的屋内。
一走进房门,便是迎面的暖气,都已经仲春了,成乔楚的房内还烧着地龙。
几只不同品种的猫在地上玩耍,见生人过来,四散躲进角落,一两只胆子大的,就绕在章朴脚边试图去扒他腰间的佩玉。
成乔楚本人则披着锦裘坐在榻上,跟前的小桌上摆了笔墨纸砚,似乎在写什么东西。章朴走近后才发现,他甚至连墨都还没研开。
成乔楚见他来了,伸了个懒腰,问道:“袭明?我以前还没听说过你上谁家串门呢,尤其还是在新婚第一日,怎么?来分享婚后感想吗?”
成乔楚向来有些不着调,明明二人是同辈,还是同僚,但他始终用字来称呼章朴。
不过比起表面尊敬、暗里鄙夷的人,成乔楚这种表里如一的「不拘小节」,反而更让章朴安心。
因而章朴也不掩饰,直言:“听闻成公子甚爱狸猫,家中饲养了许多,章某此行有个不情之请,便是想用一只三月大的暹罗幼猫,换成公子手上的一只狸猫。”
听到进贡珍品暹罗猫的名号,成乔楚瞬间来了精神,但听到要用自家猫来换,他中途止住了点头的动作。
虽家中众猫的价值都远不如前者,但毕竟有了感情,他不太舍得。
他环视着自己身边的毛茸茸小可爱,沉重问道:“哪一只?”
“这一只。”章朴指了指正扒住他的佩玉不住啃咬的三花猫,心下暗思,明明那日见它窝在郁可贞怀里时,模样是乖巧得不能再乖巧的。
“可以。”成乔楚立马答道。
他爱猫,过分活泼的拆家小能手除外,当时他只想着三花公猫也算罕见,万万没想到,罕见的还有其强大的破坏力。
没花多少功夫,章朴顺利让成乔楚「忍痛割爱」让出了那只三花猫。
临走前,成乔楚状似无意道:“昨日见贵夫人腕间尺骨处有颗红痣,倒是别致……”
“让我想起来,年少时见过个小姑娘,也有这样一颗痣。”
成乔楚按捺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那小姑娘的模样和贵夫人亦有七八分相似,她手中摆弄着一只彩风车与我擦肩而过,正好露出那颗红痣。只是我没走几步便听见动静,她上的马车受惊坠桥落入了护城河。”
当日那小姑娘上穿石榴色绒边夹袄,下着同色褶裙,外披雪狐披风,明眸善睐,笑靥如花,着实让他留下不浅印象。
听他此言,章朴顾不得其他,追问道:“后来如何?”
“自然是被车夫救起来了,不过我急事在身,来不及打听是谁家小姐落了水,渐渐便忘了,昨日才复想起这桩旧事。”
章朴下意识抿起唇,他还没注意到郁可贞腕侧有红痣,也不曾了解她幼时是否落水过。
“既然是旧事,章某不便探听过多,今日打扰成公子许久,明日就派人将暹罗猫送至府上。”
这就是不愿意和他八卦下去的意思了,成乔楚自觉无趣,让贴身小厮送章朴出了府门。
闲着的大半个下午,郁可贞都在清点自己的嫁妆。父母留下的和舅舅添上的物件加在一起,竟然还不少。
郁父郁母留下的都有单子记着,舅舅添的他心中也有数,舅母再傻也不可能在里面做手脚。
珍玩字画之类都已存入库房,郁可贞捧着一沓地契银票,觉得生活都有了盼头。
见新婚丈夫外出回来,心情颇好的郁可贞迈着轻盈的步子迎出去关问。
没想到对方挥手就让福珏抱上来一只猫,淡淡道:“只是去同僚家中说了些公事,辞别时,他执意要将这只狸猫赠出,我便却之不恭了,不知你可喜欢?”
郁可贞见了那三花猫,心中喜悦更甚。不过觉得这猫有些眼熟,似去年她在院外遇见的一只,可惜只是回去拿个小鱼干的功夫,它就不见了。
她也没有多问,直接抱过小猫,章朴特意观察了她动作时露出的手腕,的确有颗芝麻大小的红痣。
郁可贞小心安抚着猫儿,同时不忘福身道:“多谢夫君,妾身很是喜爱。”
分明见她露出了认得那猫的眼神,却不见她开口说起,章朴心中更凝重了几分。
郁可贞并未把自己当作可以信赖的人,成亲于她而言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形式。
想来也是,自己做了什么让她能付出信任的事情呢?
在新婚夜时,他就隐隐发觉,郁可贞先前对自己说了谎,她不是看中了自己,而是无可奈何选择了自己。
这让他有些沮丧,也只能劝自己慢慢来。
新婚第二日的夜晚,章朴很自觉去了榻上,郁可贞感觉很不好。
若说昨夜她还有些没准备好,那今日章朴如此明显的不愿与她同床的行为,则让她坚定了要早些把章朴哄到床上来的心思。
枕边风枕边风,不同床共枕怎么吹风让章朴全心全意信任自己,将家中大权交付给自己呢?
次日,章朴是被脸上感受到的细细的温热气息给惊醒的。
一睁开眼,便瞧见郁可贞半跪在榻侧,枕在两手之上的小脸离他很近,眼中笑盈盈的,似乎很是痴迷地盯着他。
章朴坐起身来,正要问她何事,就见她轻盈地起身去架上取来衣裳,要为他更衣。
“夫人是着急回门之事?”他拿过郁可贞手里的外衣,自己动手穿起来,“礼已备好,车马定时会在门口候着,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呀。”郁可贞笑道,顺手为他抚平腰上的褶皱,“只是一夜未见着夫君,觉得十分想念。”
腰间有些酥痒,章朴想躲,最后还是站着没动,无奈道:“何须如此?”
“夫君会觉得妾身这样不妥吗?”
郁可贞观察着他的神情,委屈道:“妾身自幼便有惧黑的毛病,点了蜡烛也不管用,在闺中有竹兰陪在身侧,现今却……只能独卧,一夜梦魇,醒来便格外想见到夫君了。”
章朴不知她打的算盘,以为她是真的怕黑,略加思索,道:“让竹兰过来睡,我去书房也无碍。”
“啊?”郁可贞失了态,又很快稳住,掏出手帕捂住脸,哀哀戚戚地说,“新婚便分房,传出去让妾身怎么做人呢?夫君你莫不是……”
他恍然大悟,但忽然起了调笑的心思,假作诚恳道:“我对外解释,便说是我——”
话还没说完,郁可贞直接哭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抽泣道:“夫君这是嫌弃妾身吗?若是夫君嫌弃妾身,妾身便……”
章朴不敢继续装不懂,抱了枕被移放至床上,见郁可贞终于把手帕掩住的眼睛露出来,才算安心。
原来她并不排斥与自己同床吗?章朴不明白郁可贞到底是怎样想的。
若她对自己无意,内心对自己也处处防备,又为何要在无人强逼的情况下,努力接近自己呢?
临近出门之时,他还未洗漱用膳,章朴无暇深思,只是微微弯腰直视郁可贞发红的眼眶,勾唇道:“还是干的。”而后走出房间。
郁可贞呆住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看穿了自己假哭的事并因此取笑她。竟然还会取笑人,章朴在她心里好像不那么正人君子了。
坐在回宰相府的马车上,郁可贞总是忍不住偷瞄章朴,但他始终端端正正坐着闭目养神,再没露出早晨那般生动的表情。
眉是剑眉,眼是丹凤眼,鼻梁笔挺,却因略厚些许的下唇,其五官削弱了不少攻击性,反而显得温润敦厚。
当他思考、疑惑或者不快时,会下意识微微抿唇,整个气场就会陡然一变,给人无形的威压。
就如当下,他带着疑问回视郁可贞,最后不禁问道:“夫人为何偷偷看我?”
明明可以不加掩饰地看啊。
作者有话说:
需要说明一下,章朴对外人温和但疏离,暗中谋算,对自己人则是实打实可靠有担当(虽然也有一点点心机)。
可贞成了章朴的妻子,他又因为某些原因对她早有好感,但现在两个人都不能说互相信任,需要慢慢排除阻力,卸掉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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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八章——
郁可贞望向咫尺内章朴闪烁的目光,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曾认识他。
再度被抓包的郁可贞无辜地眨眨眼,争辩道:“不是可贞想偷看的,只是夫君就坐在这儿,可贞的目光很难不被夫君吸引过去。”
章朴心跳骤然慢了半拍,她对花言巧语倒是信手拈来,虚情假意也罢了,终究会让她对自己现出真心。
“若是无趣,可以看看窗外景致。”他知道贵家小姐们时不时会在聚珍阁、天萃园、品香楼等高雅幽静之地聚会游玩,但从未在那些地方见到她,想必很少出门。
“不无趣,夫君怎会无趣呢!”嘴上说着,郁可贞已小心掀开窗帘一角,看那热闹的人间烟火。
他并没有说自己无趣的意思……难不成她心里实际上是这样想的?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替郁可贞将帘子掀得更开一些,省得她看着不方便。
郁可贞顺着这只手看到了章朴依旧温和平静的脸,他的某些行为总是打破她对他的认知。
“你不怕吗?”
“怕什么?”
“怕我这样被众人瞧见,有失端庄呀。”
“为何被众人瞧见,就有失端庄?”
踏入宰相府大门时,郁可贞还怔怔的。她总觉得古代所有人都像宰相府众人一样,难免受到封建思想的桎梏,迂腐守旧。她为了好好生存下去,自愿踏入了封建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