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感觉不到痛般,双手抓住刀刃,固执地,不停往前挪动,每挪动一步,咒具就在他体内更深一分。
刻满伤疤的粗糙脸庞费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无能的弱者就应该去死。你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我早就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夏油杰瞳孔骤缩。
“流星街外面是什么的?会被关在地下每天睁眼等死吗?”
被插在刀刃上的人好奇地问道,又没等回答就说起了别的话题,“你知道的吧,进了这个地方后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这个叫游乐场的鬼地方。”
库奇又挣扎着前进了一步,离夏油杰更近了。
“真好啊,念能力者。”他仰着脸,绝望又坦然地说道,“如果普通人不存在就好了。”
“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
潜意识骤然发起有史以来最强烈的一次预警!
来不及多想,夏油杰立刻放弃咒具,任由咒灵把自己吞入腹中,整个过程仅发生在一秒之内。
下一秒。
库奇的胸前轰然炸开,赤金的火光照得金属网都微微发亮,滔天红焰瞬间席卷整条街道。
被火焰吞噬的咒灵被迫吐出藏在肚子里的夏油杰,后者衣物破烂地踉跄几步捂住腹部吐出一大口血。
爆炸带来的冲击力完全不是非防御型咒灵的身躯可以抵挡的。
正巧此时律比打破假想怨灵的封闭空间出来了,站在焦黑的土地上,嗅着滚滚硝烟,平静问道:“是库奇自爆了吗?”
夏油杰捂住嘴猛咳一声,咽下涌上喉咙的鲜血:“你知道?”
回应夏油杰的是泛着银光的长刀与一声极轻的叹息:“我知道。”
律比的近身战很强。
被爆炸牵连的咒灵都被夏油杰收回去恢复了,现在他只能依靠零散几只咒灵扰乱律比的注意力再勉力反抗。
但是,很奇怪。
明明他几乎是直面了爆炸,全身上下都痛得难以动弹,居然能提刀和律比缠斗在一起。
身上被刀口划过的伤痕越来越多,可他的动作也越来越快,从完全跟不上到勉强能应付只花了短短十几分钟,就像正常游戏进程突然被人打开了作弊器。
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只柔软的海绵,疯狂从对方身上吸收自己所缺少的东西,战斗意识、攻击角度、攻击方式,再像蹒跚学步的幼童一样用这些刚学到的东西稚嫩反击。
突然,律比使用奇特的步伐绕开夏油杰,然后猛地拔刀上挑。夏油杰被炸伤的下腹再次新添重伤,整个人无意识瑟缩了半秒,被律比抓住机会一脚狠狠踹出!
几块木板搭建的小屋被突然飞来的夏油杰砸得稀碎,剧烈的痛感使他陷在杂物堆里动弹不得。
律比却没有追击,而是缓慢地呼了一口气,问道:“你在我身上放了什么东西吗?”
夏油杰轻咳着笑了一下,抬起眼皮,看见视线里那个人浑身上下爬满低级咒灵:“对。”
这种咒灵他以前几乎不用,每一只都只能造成小小的自爆,厉害的咒灵根本不怕,诅咒师也可以随手祓除。
但刚才库奇的自爆给了他灵感,他现在是对付普通人,完全可以用这种办法。
“你很强。”夏油杰从碎木板堆里站起来,抬手抹掉额头溢出的血,“如果我没有特殊能力,赢不了你。”
律比扔掉手里的刀:“但你有,所以我输了。在流星街,输掉的那一方就是弱者,要无条件服从强者。”
这句话……好熟悉。夏油杰仔细搜寻者记忆,猛然想起安娜打败他时也说过。
“不过在这个地方,只有死路一条了。”
睁开眼皮,黑漆漆的眼眶直直对上夏油杰:“真好啊,能力者。”
又是这句话。不管是那个库奇,还是这个人,都说了这句话。
理智上知道这是对自身无能的厌弃和对他人能力的艳羡,但却莫名感觉哪里不对:“为什么这么说?”
“只有能力者才配像人一样活,像我们这样无能力的弱者每天睁眼就只有等死。”
“……什么意思?”
律比没再解释,只是问道:“我会怎么死?”
“……会炸开。”
得到回答后,律比突发奇想走到墙角边靠着坐下,“那这样我的血肉炸开应该不会沾太多到地面上吧,不会弄的很恶心。”
夏油杰的手狠狠一颤。
“快动手吧,不想死在这片区域右上角的那个恶心的家伙手里。”
“……”背过身,引爆了咒灵,大块血肉飞过矮墙溅射到夏油杰脚边,流淌的红色飞快浸染了黄土。
……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杀掉普通人。
为什么要颤抖。
他强行握住微微颤动的右手,强迫它安静下来,骑在飞行咒灵的背上朝右上角的位置前进。
离那片区域还有两条街时,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又过了一条街,粘稠的血水沿着道路缝隙越流越远,却怎么也流不干。
转过最后的拐角,夏油杰亲眼看见像熊一样强壮的人抓起最后一个遍体鳞伤的普通人,一手抓头、一手拽脚,然后用力一拧。
浓稠猩红飙溅了漫天,如同一场诡异的血雨,其中还混淆着白丝状的浆体。
“恶心,没有念的垃圾就应该去死。”
那个人嫌恶地把残躯丢掉,转头看向夏油杰,溢出凶光的双眼猛然瞪大,狞笑道:“啊,又来一个。”
……
……
“嗯?你放人进去了?”
我正盯着监视屏幕看,门扉突然被外力打开,棕色的短发钻了进来,“这里面的人我有变动过哦。”
“我就说!”我气恼地拍着桌子,“明明我记得是二十个实力还行的普通人,想让他们去围殴夏油杰,结果现在变成他和那个念能力者单挑了——为什么还会有念能力者在里面啊!”
侠客拖过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因为我把你之前的二十个人用掉了啊,随便补充进去的。”
瞳孔地震:“你用掉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还很骄傲地告诉夏油杰,那二十个人都是普通人中的好手,就算没有念也能躲开他的咒灵。
……
结果随随便便就死掉了。原来根本不是我选的人。
“联系不上。”侠客双手枕在脑后,无赖道,“反正还你二十个人了啊。”
我问道:“你从哪里找来的人?还会说什么‘能力者才配像人一样活’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嗯?我看看。”侠客打开手机翻出当初处理的资料,啊了一声道,“有两个人是我从死斗场里拎出来的,没有念的,叫库奇和律比。是他们吧。”
“好像是。死斗场那就难怪了,普通人在里面只能苟延残喘。”
“在流星街也是吧。”
“在流星街苟延残喘的是最弱小的,像他们那样稍微有点实力的还能去工厂工作。”
“哈哈,你是说那种三天两头被念能力者战斗牵连的工厂吗。”
我被噎了一下,反驳道:“……反正比死斗场好。那个念能力者又是怎么回事?一堆人排着队去送死。”
“好像是那家伙的仇人?我把那个念能力者抓进来以后,那群人就主动要求进去了,反正我也凑不够人数,干脆答应了。”
“……我原来精心挑选的二十个人,你就给我随便凑凑?”
侠客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指着画面说:“看,他要死了。”
回头一看,画面上夏油杰被那个念能力者掐着脖子按在墙壁上,肚子上还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缺口,夏油杰每挣扎一次就会往外涌出一股鲜血。
啊,真的要死了。
“这次的人不行啊。”侠客那张可爱的娃娃脸挂起恶劣的笑容。
救不救呢?
我原本是指望夏油杰学会流星街的规则以后,带回咒术世界改变那里的社会。
但是……
脑海里突然出现五条悟那张精致的脸,冰蓝的眸子里闪着冷漠的光。
……
垂在两侧的手掌倏地紧握成拳。
现在我已经没那么想要了,这么一来,夏油杰的价值也就随之下滑了。
正犹豫着,就看见夏油杰像破布娃娃一样被随手扔在地上,一动不动。
“唔,死了。”我用食指绕着自己的头发,边玩边往外走,“我去看看那个念能力者是谁。”
咔哒。门锁被带上。
还坐在椅子上没动的侠客仔细盯着监控画面,眉梢轻挑,露出一个饶有趣味的笑。
“嗯?治疗系的念能力?”
……
……
仿佛行走在虚无的混沌中,双脚艰难地陷在泥泞一般的迷雾中踽踽前行;又仿佛不是自己在行走,迷惘无措的另有其人,自己只是一个视角共享的看客。
腹部穿透性的致命伤已经痛到麻木了,只能隐约感觉到似乎有温热的液体不停从体内淌出。
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不断掐紧脖子,残忍地剥夺稀薄的氧气,清晰的画面逐渐变得模糊昏暗,双手无力地前伸着,想要抓住什么。
……
抓住什么?
……
夏油杰混乱的大脑骤然清明起来。
抓住——
活下去的希望。
咒力是负的力量,只能强化肉.体,却对再生毫无办法。
只有……
只有——
把这股负的力量堆积、堆积,无限堆积,量变直至质变,再冲破封锁咒力上限的牢笼,把它们分成两股不同的咒力,然后互乘,负负得正!
最终得到正向的力量。
……
这就是反转术式。
夏油杰猛地睁开眼,闪电般出手抓住那个念能力者想要踩爆他头颅的大脚。
一点,一点地,把那只脚从自己头颅上方移开,眸子漆黑如点漆,隐隐染上摄人心魄的疯狂:“劳驾,不要把脚放在我的头上。”
“你这家伙……”
男人阴沉地盯着他,正要握拳攻击,突然被空中飘来的咒灵碰了一下,整个人直接愣在原地,无法抗拒地丧失了攻击欲望,“好累…不想战斗…”
噗嗤。
手起刀落,浑圆的头颅腾空而起,又飞快落地,脸上还残留着疲倦的表情。
夏油杰则是低头看着完好无损的腹部,眼神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妈妈…”储物咒灵蹭着他的裤腿,被他直接收了回去,踩着满地的血水一步步朝着出口走去。
打开门就看见守在外面的人。
……
我微微一愣,没想到出来的会是夏油杰,还挺开心的:“哇,你活了。是反转术式?”
夏油杰感觉自己头发上到处是血,干脆把皮筋扯下来缠在手上,任由头发散落在肩上:“嗯。”
“挺厉害的啊。”我发自内心地对他鼓掌,“啊,既然你出来了,那……”
咔。
夏油杰直接拧断了自己的左手,表情毫无变化:“还你了。”然后又自己迅速治好。
我:“……”
我:“会反转术式真的好嚣张呢。”
“大概吧。”夏油杰语焉不详地往前走。
我兴致盎然地对他说:“感受了强者碾压弱者以后觉得如何,是你喜欢的类型吧?完全符合你想要达到的社会形态哦。虽然后来被那个念能力者打得有点惨,但你因此学会了反转术式啊,不是超棒吗!”
“怎么样,要不要把你的世界也变成这样?我超级期待哦。”
夏油杰陡然顿住脚,转头静静地凝望我,狭长上挑的眼睛微微往下耷拉着,好几缕刘海被凝固的血粘合在一起,凌乱地贴着面颊垂落下来。
四目相对,厚实云层彻底挡住了太阳的光线,他眼中初初形成的信念剧烈地晃动起来,衬得眸光都暗了几分。
“你觉得普通人应该去死吗?”夏油杰突然开口问道,眼帘低垂。
怎么还是这个理念?我瞬间垮下脸:“不行。我需要他们好好工作。”
“……”夏油杰闭上眼,无奈地笑了一下,“我问的可不是这个啊……”
什么意思?搞不懂。
带他回了十一区的房子,我指着二楼说:“二楼的房间都可以用——不过现在没有热水了。”
夏油杰没有回应,径直走上楼梯选了一间空房,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则是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好像学会反转术式以后真的变嚣张了,都不理人了?
……
……
冰冷的水打在脊背上,浓重的血腥味根本没法被冷水冲走,反而在封闭的室内回荡开了。
刺鼻的铁锈味,宛如怎么都除不掉的诡异诅咒,死死缠绕住他。
夏油杰紧闭着眼,用头抵住墙壁,血水顺着发丝汇聚成一缕一缕的细流滴落下去,又顺着地势流进下水道里。
赭色凝痂的褐红被水中和淡化后就成了绯色的浅红。
置于水流冲击下的大脑不可控制地想起从前总会思考的东西。
……
……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