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被暗红飘渺的雾气包裹住, 天空是更为幽暗的灼红,大地则是偏向褐色的深红。
但它又是贫瘠的、干裂的, 遥遥望去整片大地都如同战火硝烟肆虐后残留的余烬, 仅剩满目疮痍。
夏油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凌乱破碎的土地上, 茫然地,漫无目的随意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该去哪里。
依稀记得在很久以前他是有一个清晰的目标的, 也能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全力奔跑。
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已经不记得了。
脚下的土地忽然震颤起来, 眨眼间就出现了一条由土堆凸起来的路线,笔直通向渺远的地平线尽头。
在那个天地交接的尽头,灼红与深红放肆地糅合在一起,碰撞成灼烫灵魂的火焰。
耳畔忽然响起某道神秘的声音,仿佛从辽远的天际穿过层层阻碍而来, 钻进他的耳道, 萦绕在迷茫的心间。
它们说。
「往前走……要一直往前走……」
「然后」
「不要回头」
于是夏油杰动了, 开始不断往前走。
刚出发时一切平静无波, 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不断接近终点。
但是渐渐地, 道路的前方开始出现长相扭曲的怪物,它们四肢伏地凶残地扑来,以至他不得不随时停下解决这些怪物。
两边堆积的怪物尸体越来越多, 双手沾染的红色也越来越深,很多时候他都分不清这些红色到底是鲜血的颜色还是他双手本来的颜色。
身后陆陆续续响起饱含痛苦的哀鸣,他想回头,但想起那道神秘的声音,又死命咬着牙没有回头,哪怕在心中已经开始怀疑这条路是否正确。
终于,在怪物尸骨重叠的高度超过腰际时到达了地平线的尽头,熊熊燃烧的烈火开始熄灭褪去,黎明的曙光穿透血红而来,破开眼前遮蔽真相的迷雾——
照亮一具又一具,层层堆砌起来,高不见顶的冰冷骸骨。
……
……
全都是——
同伴的骸骨。
……
……
不…不…
不不不不不…!
极度惊怒下瞳孔骤然膨胀,更多光线挤过突然宽敞的通道进入眼睛,令他更加清晰地看见这种绝望的惨状。
总是游荡在他背后的、那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的哀鸣声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急促后退,脚后跟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狼狈地打了个踉跄。
咔。
脚下传来骨头被踩裂的声音。
视线倏地下移,七零八落的白骨正躺在他的脚下,怪物的血渗进了干裂的泥土,浸出一朵朵暗沉的炼狱之花。
头骨仰面躺在地上,下颔骨不见了半块,空洞的眼眶正无神地“盯”着他。
一眼望去,来时路铺满了白骨残骸,竟成了这个贫瘠世界中唯一的亮色。
……
为什么会是这样?
夏油杰突然双脚发软,感到一阵无法遏制的眩晕,仿佛天地颠倒,江川倒流,星辰日月从天边坠落。
终点和来路为什么堆满了同伴的尸骸?!
“为什么……”他无力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眼前的半截手骨,两眼发直,“我真的应该往前走吗?”
没有人回应他的痛苦,只有那道神秘的声音再次响起,蛊惑一般继续说道——
「夏油杰,往前走……」
「往前走啊」
“……我已经不能再走了。”
「不要停下,你要一直往前走」
“不行……闭嘴……”
「夏油杰…」
「夏油杰……」
“我让你闭嘴听不懂吗?!”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骤然爆发最后的怒吼,黑白分明的眼里燃起惊心动魄的暴戾,数只特级咒灵轰然降临,砸得地面狠狠一颤。
「往前走……」
「你要一直往前走……」
“闭嘴!闭嘴!”
“给我闭嘴!!”
猛烈的咒力自体内熊熊燃烧,暴怒的情绪同样传递给身边的咒灵,后者陡然提高了嗓音尖声嚎叫。
狂暴的声波顿时席卷整片战场,堆砌的枯骨瞬间爆炸开来,透净的灵魂碎片漫天飞扬。
两秒后。
被炸碎的骨头跌回地面,七零八落地插在干裂的土地上,如同灿烂盛开后转瞬即枯萎的绝望之花。
“夏油杰……”
原本遥远的声音突然有了实感,就出现在几米外朦胧的红雾中,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因暴怒而泛红的双眼瞬间盯紧了声音来源的方向,仿佛只等来人出现便将所有怒火通通倾泻出去。
然而藏匿在红雾中的人影出现时,他却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连呼吸都悄然静止。
“杀了我……”
长发凌乱、脸上刻满伤痕的男人崴着脚,一步一步地缓慢挪近,漆黑的双眼里涌出血泪。
“夏油杰,杀了我……”
突然生出恐怖的诅咒,周围出现了无数个相貌相同的人,他们身上全都有各处不同的残疾,但却统一地朝他靠近——
「杀了我」
「杀了我啊!」
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影彻底堵住了夏油杰的所有出路,他只能狼狈不堪地钉在原地,任由冷汗狠狠扎入他的眼睛,乍然刺痛,却不敢眨眼。
只要命令咒灵,这堆脆弱的人形片刻就能全灭。
但是。
但是……
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勉强张开,只能听到牙齿相互磕碰的声音。
为什么。
命令说不出口。
人潮仿佛被控制的傀儡,步伐与步伐间是精准的固定数值,流下的血泪彻底染红了白骨,竟生出一股奇异的凋零美。
他就这样呆滞地站立着,等待他们靠近,眼睁睁看着他们伸出手臂,即将触碰到他——
【咚咚咚——】
沉闷的木门敲击声响彻整个血色世界,笼罩大地的天空彻底破开变成碎片,纷纷扬扬倾洒下来。
……
夏油杰睁开了眼。
……
……
我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吱呀一声夏油杰打开了门,刚映入眼帘的就是他眼下厚重的黑眼圈。
“你没有睡觉吗?”我奇怪地问道。
夏油杰看起来精神有点恍惚:“睡了……不,也算没睡吧,做了一整晚的梦。”
……只是做梦会让人变成这样吗?骗人的吧。
我迟疑了一下,说道:“如果你喜欢凌晨出门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夏油杰:“……都说了只是做梦。”
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我把手里的牛奶面包塞到他怀里:“早餐,吃完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看起来打算撕开面包,但是动作做了一半又停下了,只是在牛奶盒口插上吸管含在嘴里:“没什么胃口,直接去吧。”
“哦,好啊。”我转身带路,边走边说道,“昨天那些人不是我安排的哦。”
含着吸管的夏油杰看起来反应更慢了:“…什么人?”
我:“……”
我:“你不会……学会反转术式以后变成痴呆了吧?”
还有这种后遗症吗?有点恐怖啊。
他愣了下,微微屈起食指,指骨揉着额角:“抱歉,我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你说的是昨天那个金属网里的二十个人?”
“是哦,我本来给你安排的是另外的人,那是我以前亲手挑选的。结果有个家伙在之前把我安排的人用掉了。”说起这个我就觉得郁闷,“昨天出现的是他自己随便补充的人。”
“有什么区别吗?”夏油杰语气淡淡的。
我理直气壮:“当然有了。认真来算你只跟五个人打过啊,还有两个是被你偷袭死掉的,根本没有二十个人。”
“而且他们的质量也良莠不齐。”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本来能变得更强的。”
夏油杰捏着牛奶盒,眉眼低垂:“如果每个人都抱紧我自爆的话,会死也说不定。”
我不在意地晃了晃脑袋:“那也没办法啦,战斗直觉,灵敏度,甚至判断力都是极为重要的。如果你缺乏它们,就是不够强,会死也是很正常的吧。”
他神色一顿,脑海里再次想起那个库奇说过的话。
「弱者就应该被踩在脚下,然后去死」
闭了闭眼,夏油杰轻轻地笑了一下,语气飘忽:“你说得对。”
我兴致勃勃地扬起头:“对了,今天带你去死斗场哦,就是那个库奇和律比出生的地方。”
“……出生?”
“你不知道?你们不是聊了很多吗。”我颇为惊讶地看着他,“他们从出生就被关在地下了,三岁开始训练,六岁开始上场比赛。”
“什么比赛?”
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只能说:“——你看到就知道了。”
……
……
看到就知道了。
的确是。
环形的阶梯式观众席围绕着一个巨大的场地,密集的金属网把中间完全密封起来,打造成一个无法逃脱的囚笼。
主持人站在内场的高台上,激情澎湃地播报着即将上场的人名,围坐在观众席上的人神色各异。
有面色激红的,也有沉着冷静的,更有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
但他们都一致地,像是看马戏团的动物演出一般——
看着场内的人殊死搏斗。
“死斗场全是普通人,他们只要输一场比赛,就会被扣掉半数的食物药品,同时不会再有每日供给。所以想活下去就不能输,只能赢。”
“听起来很消耗人命对不对?可是每年都会有大量的人主动进去,因为只要赢了比赛就能获得巨额的金钱,像这种主动进去的人都会签订一些合理的契约,流星街是很公平的。”
“当然了,昨天跟你打的库奇和律比就没有这样的待遇,因为他们是在死斗场出生的,注定只能将性命献在这里。如果不是侠客带他们出来,应该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到天空了。”
我正说得开心,余光瞟见夏油杰的指尖忽然汇聚了黑色的咒力,立刻出手按住他的小臂,眼神一沉:“你想干什么?夏油杰。”
他打算出手的动作毫无遮掩,已经有随时开着凝的念能力者发现了,正饶有兴致地看向这边。
脸上挂着笑,眼里却是赤.裸裸的恶意。
“你是打算跟这里所有人为敌吗?”我松开手,语气平淡地问。
夏油杰手指轻轻颤动了下,垂着头,眼帘稍稍阖上掩住了眸里的神色。
“所有人……包括你吗?”
“当然了。我不会容忍任何人破坏流星街的规则。”
他捻了捻指腹,飘渺的咒力团顿时灰飞烟灭,沉沉地笑出声:“规则?这种规则……”
……在生气?为什么?
完全搞不懂他了。
“你在抗拒什么?你打算做的不也是这种事吗?”
夏油杰猛地抬头,愣怔地盯着我。
“虽然我阻止你了,但你当时是打算屠杀的吧?我感觉到了哦。”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奇怪,满眼都是疑惑。
“贬低普通人,把他们视作猴子,再进行屠杀,你的行为和这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起来你更可恶吧,我们可没打算屠杀普通人啊。”
咚——
搏动的心脏瞬间沉入冰潭,溅起一池寒意,冰冷浸骨。
我懒散地靠在座椅上,翘着腿,歪头看他,唇边的笑意嘲弄满满,像在看一个滑稽的小丑。
“你以为你很高尚吗?”
“夏油杰?”
……
……
淹没在寒潭里的心脏听不见跳动的声音,只能依稀从水面上方看见它的存在。
鲜红的颜色沉沉滞留在水底。
四肢百骸都泛起针扎般冰冷的刺痛。
……
我是真心实意讨厌猴子的。
……
我认为——
我是真心实意讨厌猴子的。
……
……
“抱歉。”夏油杰猛地站起来,动作大到吓了附近的人一跳,但他根本没注意,“我出去一下。”
然后急匆匆地穿过人堆,中途还不小心和侍者撞在一起,身形歪了一下差点摔倒,却一步也没停地快步迈出去了。
我撇了撇嘴,收回眼,静静看着内场的比赛,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扶手。
“外面的人真无趣,对吧。”坐在另一侧的人向我试探。
托着头一转,我笑着把他堵了回去:“管好你自己哦。”
那人耸了耸肩,又把目光移回场内。
我目光在全场观众席转了一圈,忽然明白了夏油杰发怒的理由——
这上面也坐了很多普通人。
竟然因为和普通人坐在一起就这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