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也有鸟吗?”
身后陡然响起男声,小鸟立刻拍翅而飞,迅速在空中变成沙黄色的小点,然后越来越远。
“是漠即鸟。”我转过头去,看着略显狼狈的夏油杰,“主要栖息在戈壁滩的小型鸟。”
顿了顿,我补充道:“烤起来很好吃。”
夏油杰:“……”
他的发型在之前的战斗中受到波及、看起来异常凌乱,此时嘴里正咬着橡皮筋,双手放在脑后拢起长发。
“你进步得很快,看起来没受什么伤。”我扫了一遍他沾染血迹的部位,点评道。
“嗯,我自己也感觉到了。”夏油杰语气平静地说道,“从腹部被打穿一个大洞进步到全身被开无数个小洞。”
……是吗?
一时之间分不清他是讽刺还是真心话,索性丢开不管。
我好奇地问:“反转术式能恢复流失的鲜血吗?”
“可以。”
“好方便啊,我也想学。”
他想了想,说道:“你用的是那种叫念能力的东西吧,不是咒力的话没法学会的。”
“是啊,我学不会。”羡慕地盯着他,我感叹道,“我没说错吧?你会变强的。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别感谢我?”
夏油杰:“……谢谢。”
的确学会了很多,甚至连反转术式都学会了,这一声道谢是应该的。
但很奇怪地,好像又不是特别感谢。
他挪开视线,转移了话题:“为什么栖息在戈壁滩的鸟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是说过吗。”我目光转向遥远的流星街外围,“流星街外面是沙漠和戈壁滩。”
十几万平方公里的荒芜之地,随时可能卷起的沙尘暴,彻底隔绝了流星街与外界。
这里对夏油杰而言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理所当然地,他也会好奇流星街以外的地方。
“外面是什么样的?”
“有繁华的地方,也有很普通的地方。”我仔细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下,果断道,“但没有哪一个地方比流星街更特别。”
夏油杰:“……”不用说也知道。
“你想去外面看看吗?”我改成盘腿坐的姿势,单手托着脸看他。
他环视了一圈附近破败的老旧建筑,点头道:“如果可以的话。”
“唔,今天没有飞艇过来,不能抢呢。”
“……抢??”
我眨了眨眼:“只能用你的咒灵飞出去了。”
此刻,这位能够操纵咒灵的术师还没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直接答应了:“可以啊。”
我啊了一声,又补充道:“再把你那只储物咒灵拿出来,装点食物和水进去。”
他心里顿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为什么还需要带上补给,很远吗?”
“飞艇要十个小时才能去最近的都市,咒灵飞的话大概要十几个小时才能到最近的小镇吧。”
“……十几个小时?”
“对啊。还有,一会儿你要坐前面。”
“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我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风会很大。”
夏油杰:“……”谢谢你的诚实。
……
……
夏油杰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操纵咒灵飞越将近数千公里的沙漠,还时不时要绕路躲避即将出现的风暴。
身后还有人偶尔蹦出一句充满遗憾的抱怨:“又绕路了噢,花的时间会变长。”
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语气低沉:“再抱怨就下去。”
我不再出声,裹着厚实的外套侧躺在咒灵的背上。
耳边全是喧嚣的风声,杂乱无章,吵得根本睡不着,却能让我的内心平静下来。
黑泥重新出现之前我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现在它回来了,而且还变回了最开始那副讨厌的样子。
陪伴了我许久、会跟我开玩笑的土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讨厌的自称人类之恶的东西。
那个瞬间开始,我突然就不喜欢安静的环境了。
如果太安静的话,我会觉得……
有点寂寞。
……
……
彻夜未眠的十几个小时后,终于抵达了一座人烟稀少的小镇,现在是早晨八点,还没什么店铺开门。
我舒展着僵硬的四肢,幽幽地叹息:“真是辛苦我了。”
夏油杰顶着浅淡的黑眼圈,闻言无语道:“到底是谁辛苦啊。”
“这里是流星街人出来后最先抵达的小镇,所以也是最乱的,经常会出现抢劫事件。”
我打了个哈欠,“如果你想看更繁华的城市,要再飞一段路。”
他果断拒绝:“不用了。”
“那就去长鼻子的酒馆坐一会儿吧。”我率先迈开步子在前面领路。
坐一会儿?是要去别的地方吗?
夏油杰的疑问在心里转了一圈儿,没问出口,只是提步跟上。
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翻过竖着尖刺的高墙,再搬开挡路的铁箱子,露出藏在后面的密码锁门。
输入密码,门锁上的红光瞬间转绿,我推门进去的同时回头嘱咐夏油杰:“把铁箱子搬回来,不然长鼻子会生气的。”
于是夏油杰又召唤出两只咒灵搬箱子。
穿过阴暗走廊后钻出小门,入目就是酒馆的大厅,面积不算特别大,但墙面上摆了品种繁多的酒类。
我轻车熟路地走到柜台,从下面摸出一瓶碳酸饮料,看了一眼生产日期:“嗯,没过期。”
夏油杰似乎有点震惊:“为什么酒馆会有饮料?”
“是专门给我准备的,我是老顾客。”我从消毒柜里摸出两只杯子,“你要喝什么?酒吗?还是果汁?”
……所以酒馆为什么还有果汁?
已经不想吐槽了,他无力道:“果汁,谢谢。”
摆好杯子,我把果汁推到夏油杰面前示意他自己倒,然后给自己的杯子倒满碳酸饮料,趴在桌子上盯着玻璃杯里透明的气泡不停浮出水面再轻轻炸开。
夏油杰喝了一口果汁:“你来这里是想休息一下吗?”
我摇摇头,继续盯着玻璃杯里的气泡:“不是。本来是打算带你去天空竞技场的,但是现在没时间了,就随便来喝点东西。”
“为什么没时间?”他伸手要再去拿杯子,却出乎意料地摸了个空。
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变得透明了,径直穿过了玻璃杯。
“因为你要回去了。”我偏头看他,“到时间了。”
他收回手,从墙面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现在这副奇异的模样:“……不可思议。”
我盯着他,陡然问道:“你记住流星街的规则了吗?会把那边的社会也变成流星街这样吗?”
夏油杰沉默地看着我,良久,才回答:“记住了,但我不会。”
“是吗,那我不是亏大了吗。”我垂下眼帘,小口小口地啄着饮料。
“算了,不改变社会也无所谓,我已经没那么在意了。”我勾起嘴角,眼里闪着恶意的光,“你现在回去说不定真的能杀掉所有普通人了,加油。”
“……”他垂眸看着自己越发透明的双手,突然问道,“如果有一天流星街出现了怪物,你会出手保护普通人吗?”
“我会出手,但不是为了保护人。”我放下杯子直视他,“是为了保护那片土地,我的家乡。”
“流星街人不需要保护,他们同样会为了脚下的土地献出生命,不要拿你们那边的社会来衡量流星街人偏执又纯粹的感情。”
夏油杰一怔,“抱歉。”
身影彻底消失。
我双手捧着玻璃杯,垂下眉眼,嘟嘟囔囔:“早知道就不浪费碎片……”
……
……
眼前的景致恍然一变,整个人骤然出现在东京中心热闹的街道上,来往的人群谁都没有注意到这里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
夏油杰落地后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才从失重感里缓过来,抬头就看见曾经去过的店铺,瞳孔微扩。
周围的路人脸上都挂着冷漠的表情,没有谁在意他失态的表现。
回到…这个世界了…
垂在身侧的拳头猛地捏紧,在流星街淡化的思想不受控制地再次浮动。
撇开眼不去看拥挤的人群,放空思绪,漫无目的地随便走着,漆黑的眼里容不下任何东西,直到停在某个熟悉的门前。
脚步顿住,条件反射地偏头去看,眼神倏地僵直。
“夏油…宅…?”
他居然…下意识地走回家了吗…?
整个人木愣愣地站在家门前,凝视着这栋承载了他所有成长记忆的房子。
白色的外墙,红色的瓦。
房子里的所有构造他都无比熟悉,进门是玄关,走过短短的走廊就是客厅,右拐再走几步就是饭厅,径直过去推开门是厨房。
每次他从高专回家,都能看见母亲在厨房忙碌。
……
给他做喜欢的食物。
这个地方……
他的父母……
是他和普通人之间最后的一处羁绊。
现在父母在做什么呢?
应该在家里睡觉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他现在回来了,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如果这里消失了……
就再也不会对普通人产生犹豫了。
如果……
像是着了魔,指尖源源不断地涌出黑色的咒力,漆黑的眼眸直盯盯地锁住面前的房子。
直到——
“杰?”
夏油杰猛地苏醒过来,指尖的咒力轰然溃散,僵硬地转过头:“……嗯?”
面容憔悴的妇人一点、一点睁大了眼睛,似是不可置信那般,颤抖地往前迈了一步,发现夏油杰并没有消失,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
她紧紧盯着夏油杰,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眼眶迅速红了起来。
直接甩开包,大步跨了过来,骤然挥手——
“啪!”
用力打了夏油杰一巴掌。
头颅猛地歪斜,清俊的脸迅速红肿起来,他像是没反应过来那样,仍然保持着被打得偏头的姿势,紧接着身体就被母亲猛地抱住了。
“你去哪里了!三个月!为什么整整三个月都不愿意跟我们联系?!”
母亲痛苦地哭了出来。
……
……已经三个月了吗?
夏油杰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空洞地凝视着地面,任由母亲抱住自己痛哭。
他消失了整整三个月,母亲差点就报警了,结果被夜蛾老师拦下来了。
无论怎么编造借口都不合适,夜蛾老师就对母亲说了实话,告诉她夏油杰一直以来在做什么工作,然后被陷入崩溃的母亲怒吼。
“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去背负人性这种沉重的东西!”
夜蛾老师哑口无言,只能默默承受着她的愤怒。
后来母亲就辞掉了工作,每天都跑去高专等他回来,从早到晚,不辞辛劳。
……
……
“如果痛苦的话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妈妈呢!”
“妈妈不值得相信吗?!”
“妈妈…妈妈是大人啊!杰!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
……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难过呢?”
“杰…不要伤害自己啊,妈妈也可以给你帮助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安慰…”
……
……
夏油杰神情恍惚地注视着母亲脑后密集的白发。
一根、两根、三根……
好多,数不清……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的?
对了,他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半年前?一年前?
……
不记得了。
他无声地笑了,眼前陡然模糊起来,喉咙哽咽。
“我好累……”
不想再坚持从前的信念了,已经没办法再坚持了。
救人也好,怎样都好,全都不想再做了。
“我不想再做了。”没头没尾的话陡然从干涩的喉咙里冒出来。
真奇怪啊。
当初他到底是为什么才会踏上咒术师这条路的?
……
是因为不想让咒灵伤害普通人吗?
母亲用力握住他的手,上了年纪的脸颊生出了许多细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十年如一日地坚定:“退学!”
“我们现在就去退学!不需要你再去承担这些事了!”
……
退学啊。
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果然是妈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