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了个弯,靠近一间房子的外墙,五条悟勾起唇角,示意我看东南方。
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一只小型动物正蹲在角落刨地觅食,两只大耳朵警觉地竖起来,时刻准备着逃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啊。”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它看,“耳廓狐没错吧。”
我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随意捏着手里的面具:“你之前经过这边没见到吗?这里有很多。”
“没注意啊。”五条悟收回视线,耸了耸肩,“一次去流星街找你,一次把带你出来。”
捏动面具的手一顿,我抬眼去看他。
“没功夫看这些东西。”他无所谓地说着,突然弓下腰平视我,眼里笑意盎然,“超~感动吧?”
抿了抿唇,我没有说话。
寻找食物的耳廓狐突然顿住,警惕地把头转向这边,然后飞快伏地往远处跑开。
五条悟“啊”了一声,直起腰:“跑了,是我声音太大了么……”
身形颀长的白发青年双手抱胸斜倚着石墙,不太高兴地嘀咕抱怨,像个刚发现新玩具、又不小心弄丢后满脸失望的孩子。
不过那点失望很快就被他丢开了,仰脸看着漫天的星河,称赞了一句“还不错嘛”,蓦地把视线投向我:“对吧?”
随即眉梢轻挑,意有所指道,“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头顶的那片星河灿烂又耀眼,恍若一张巨大绚丽的幕布。
如雾如纱的清透月光倾洒下来,从五条悟的额角处铺开一层浅浅的阴影,模糊了精致的眉眼,让他无端显现出了几分温柔。
我骤然出声叫他:“五条悟。”
等他面带疑惑地出声应答后,我垂下了头,手指用力抠着面具上的花纹,声音却极其冷静:“你回去吧。”
场面倏地陷入寂静,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他偏着头,勾了勾唇角,眼里没什么笑意:“回哪里?”
“回你的世界。”我深吸一口气,说完整句话,“我送你回去。”
“噢,噢。”
五条悟抬手搭着后颈,扭了扭脖子,然后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里还提着那袋面具,直接把手撤开,面具袋啪地落在地上。
激起地面薄薄的一层浅黄色沙土。
“没说完吧?继续。”他从容不迫地靠墙站着。
我心里莫名一紧:“……已经说完了。”
“说完了?那就到我了吧。”他见我低着头,索性直接蹲下,双手搭在膝盖上,“为什么?”
没想到他会反问,我愣了一下:“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诶?毕竟很奇怪啊——”他仰起脸,不急不躁地说着,“前几天还说要杀了我的人,突然改口要送我回去了,不管是谁都会好奇吧。”
“怎么,现在不想杀我了么?”
摩挲面具花纹的手一顿,我开口问道:“那你会让我杀了你吗?”
“哈哈,不会。”五条悟扯开一个笑,讽刺道,“就只是那种手段的话对我没用的。”
……这个人,把瞬间破坏心脏的诅咒称为只是那种手段?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这种嚣张的说法,最后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别的了。”
“不对吧,你不是还有那个能力吗,那个——强求?效果看起来很厉害啊。”
“目前难度是最低的,不可能让你强求失败。”
“嗯——逻辑还是不对噢。”他竖起手指摇了摇,“就算杀不了,也没可能好心到主动送我回去吧——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我恍惚了几秒。
其实我本来没想过的,就连之前清醒过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他的事,到时候如果我死了,他就只能永远呆在这个世界了。
明明不关我的事。
但是……
我犹豫了下,轻声回答:“你是第一个,知道了我是怪物……还承认我是人类的人。”
安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如果他知道的话,也一定会承认我的。
“就当是……谢礼了。”
五条悟翘起嘴角,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谢礼?”
嘁了一声,问道,“那你去哪里?”
“我……”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望向北方的大漠尽头,“我会回流星街。”
如果寄给死者的明信片找不到安的灵魂,我就死在流星街,魂归故土。
“哇,都安排好了嘛,就等我点头了?”他歪了歪头,食指轻点额角,“如果我不答应呢。”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一直跟着我……不就是想让我送你回去吗?”
五条悟动作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不让我去死,不就是担心自己回不去吗。”我除了这个想不到其他理由了,“我已经答应送你回……”
轰——!
五条悟身后的墙壁陡然炸开。
我心里一惊。
太放松了,完全没发现他动手的征兆。
蹲着的那道身影一下就被腾起的尘土淹没了,但是紧接着他就摆手道歉了:“嗯?抱歉,抱歉,突然有点没控制住。”
“一下子,有点生气了。”他站起身,从翻腾的灰尘中走出来,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河,突然笑了,声音凉得令人发怵,“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冰蓝的眸里透着刺骨的凉意,裹着怒火,冷冰冰地扎过来,我却意外地没有警惕。
好奇怪……他明明是真的在生气。
但是又没有杀意。
想不明白,我索性抛开这些想法:“所以你要不要回去?”
“哈,哈。好啊。”他短促地嗤笑了两声,心情极度恶劣地答应了,“你要提什么要求?”
我彻底松了口气。
但是莫名地,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感觉就像主动把拥有的东西全都丢掉了一样。
就连站着都觉得有点累了,我干脆蹲下.身,轻声对他说:“五条悟。给我……浅蓝的兔子面具。”
他本来臭着一张脸、靠墙站着,闻言怔了一下,低头去看被他丢在地上的面具袋。
他没动,我也没说话,就安静地等着。
过了几秒,他也蹲下来了,打开袋子,把那张面具递给我,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给我淡棕色的熊面具。”
又是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
接过第二只面具,我对上他漂亮的蓝眼睛,缓慢说出最后一个强求:“给我……松鼠面具。”
五条悟现在看起来已经完全消气了,而且整个人的周身都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笑意,听见强求后懒散地从袋子里掏出松鼠面具给我。
条件达成了。
我怀里抱着四只面具,除了这三个还有那只银白色的。
“……许愿吧。”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啧,行啊,愿望的话……”
五条悟刻意拉长了嗓音,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屏住呼吸。
突然,他的音调骤然下拐,说出了完整的话,“就让你变成我和一样的人类吧。”
……?!
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笼罩住了,下一秒,身为人类时的感官重新出现在我的身体里。
下意识撒开手,怀里的面具全都哗啦哗啦掉在地上。
“你疯了吗!五条悟!”
面上一空,他伸手摘掉了我的面具,目光惊奇地看着我:“喔噢,眼睛真的变回去了,厉害。”
我气急:“这个愿望是高难度,所以下次强求也是高难度,你不可能完成的!”
“诶,是吗?可怕,那你不能趁机对我强求噢。”五条悟根本不放在心上,还有心情开玩笑,“我看过你的记忆,知道你能力的弱点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你听不懂吗,你回不去了!”
他抬起手,扬了扬手里的怪物面具,浑厚的咒力顷刻间涌动起来,直接对把它烧成了灰烬:“现在总不会张口闭口自己是怪物了吧。”
“……”我被他噎了一下,“你疯了。”
“就当我疯了吧。”五条悟无所谓地笑了两声,“咒术师是疯子不是很正常的么。”
我往后退了一步,冷着脸说道:“在这里,你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等我死……”
他倏地出手掐住我的两颊,制止我下面的话:“不要再说我不想听的话了。”
而后有气无力地抱怨我,“有的话过了气氛就不适合再说了,即使是我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啊。算了,我最后再说一次——”
弯下腰,精致的五官靠近几分,平视我的眼睛。
“不会离开你。懂了么。”
我呼吸一窒,目光闪电般撇开,不愿意跟他对视。
“嘁,随便你躲吧。”他松开手,插.进兜里,忽地扯开嘴角,笑起来,“是不是感动了。”
这种得意的语气真烦人,我面无表情地说:“没有。”
然后用力推开他,“我要走了。”
“面具——不要了?你最喜欢的那个银色。”
迈开的步子一顿,我转过头,就看见这家伙弓腰站在我面前,右手提着那只银白色面具,左右一晃一晃的。
“这里噢~”
迅速抬手从他手里抢过那只面具,抱在怀里。
“那其他的还要不要?”
“……”
“嗯?说话啊。”
“……要。”
五条悟脸上漾着愉悦的笑意,俯身和我一起收拾散在地上的面具,再一个个把它们装进袋子里。
突然,他抬手,食指点住我的额头,往后一戳:“现在不害怕了吧。”
我捂着额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会陪你回去的。”
五条悟把面具袋打上死结,然后把我拽起来,“而且,我有个疑惑的地方。”
“……什么?”
五条悟想起之前在记忆里看到的片段,认真问道:“你的父亲……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我的心跳骤然一空,随即重重下沉。
第63章 晚冬02
安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直到回到流星街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现在想想他曾经说过很多奇怪的话,但是当时我都没有注意。
在第一次知道我的能力时,他问过我……
能不能把他送到其他世界。
为什么他要去别的世界。
……
因为他不是猎人世界的人。
记忆里那些奇怪的画面就能解释清楚了。
所以他才会问我那个问题, 但是又在得知我的能力不一定能让我们一起离开的时候放弃了;后来每次离开流星街, 都会有目的性地在寻找别的办法。
但是直到我成年都没有找到。
最后又因我而死。
安会怪我吗?
如果当初我送他离开了, 他就不会死了。
……
……
他在临死前………
恨我了吗?
……
……
即将踏进大门的脚步倏地顿住,眼前这栋居住了十几年的老旧楼房眨眼间变成了一只噬人的恶兽。
外墙上暗红的锈迹是它冰冷的皮肤, 二楼摇摇欲坠的窗户是它贪婪的眼睛, 矗立在我面前的那扇饱经风霜的铁门, 则是它腥臭大口。
忽然,它狰狞的五官开始旋转扭曲,如同被一股神秘力量操控表象,又强行揉在一起, 变成一团团腐烂的肉块。
……这是什么?
我无意识放大了瞳孔,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手里骤然亮起莹绿色的光芒,想用念能力杀掉这只恶心的东西!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怎么了。”
五条悟弯腰挡住我的视线,语气冷静:“你从刚才就开始不对劲了,这里不是你的家么,为什么要用能力?”
家?
浑浊的大脑开始思考, 手心的光芒缓慢地消散开来, 我眼神飘忽地看向那栋楼房。
……对, 这里是我的家, 不是怪物。
我看着五条悟, 勉强牵动唇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是家……”
握着我的手微微发紧,他眼神一暗:“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五条悟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
明明在沙漠小镇的时候还好好的, 自从他问了那个问题后,就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了。
现在看到家居然会有攻击的意图。
他回头看了一眼房子,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忽然间握住的手被挣开了,瘦弱的身影一步步走向楼房,恍若行尸走肉般,缓慢地推开了铁门。
吱呀——
门扉打开的瞬间发出难听的呻.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