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什么?”
“什么什么啊,那堆面具啊。”五条悟见我没动静,伸手把面具袋拿过来,蹲下.身,把它放在地上摊开,“虽然看起来好像选得很仓促,实际上我都有用心看过噢。”
淡黄的编织袋被他摊在地上,出口大大敞开着,露出重重叠叠堆在里面的面具。
“这个,浅蓝的兔子面具,我记得你有一条差不多颜色的裙子?”
“这个,淡棕色的熊,唔喔,别动,让我看看……嗯,果然看起来很有气势。”
“还有这个,哈哈哈哈这只松鼠像不像吃东西的时候,脸颊鼓起来的样子?很可爱对不对。”
……
……
他就这样蹲在那里,眉眼带着活泼的笑意,看起来就像真的是在选面具一样。
警惕的心情渐渐淡化下去,我抱膝蹲在他面前,看他一张一张挑出来、告诉我为什么会选。
忽地,五条悟拿出了一张反光的面具,与其他的样式完全不同,从里到外透着昂贵的味道:“这个——”
然后抬眼看向我,“很适合搭配你那个发卡吧。”
我的呼吸一紧:“……哪个?”
“就是那个啊,在你小时候收到的那个礼物。” 他举起面具晃了晃,递给我,“没见过你戴,是收起来了么?”
没回答他的问题,我下意识看向了被塞进手里的面具,是和那枚发卡相似的银白色,边缘还细细描绘了精致的花瓣纹路。
“虽然只看到一眼,不过我完全记住了噢。”五条悟单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花纹很相似,应该也是这里产出的,毕竟是最大的贸易中心。”
“……”我捏紧了手里的面具,低声道,“那枚发卡,后来我们查过,就是这里生产的。”
“这样啊,所以这个地方也是你们来过的。”他盘腿坐下,单脚支起来,手肘放在膝盖上,“对吗?”
胸口登时泛起熟悉的痛感,我把那只银白色面具按在自己的胸前,像要把它揉进身体里那样用力。
“……嗯。”
毛茸茸的脑袋低垂着,细密的纯白睫毛微微颤动了下,细碎的光从长睫间隙中流露出来。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真糟糕啊,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只是想着把你带离熟悉的地方就不会那么痛苦了,结果连哪些地方会唤起你的回忆都不知道。”
五条悟托住脸,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下颔,唇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像极了讽刺。
“很可笑对不对。”
他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怔了怔,摇头道:“我没什么感觉,不记得了。”
这句话是真的。
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哪怕现在回忆起来,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去触碰外界,回馈的感官只有冰冷,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
仿佛所有行为都是由深层的潜意识操控的,完全把自我意识抛在了脑后。
“真的吗,对这两天发生的事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吗?”五条悟认真问道。
我抿了抿唇,下巴抵在膝盖上,轻声喃喃:“……我好像看见了摩天轮。”
“在夜晚里闪着光,亮晶晶的。”
“我还看见了…冰淇淋推车,好像有人跟我说薄荷味应该是绿色的,不是蓝色…”
被“有人”替代了的五条悟并没有出声,而是安静地继续听着。
“还有…枪,我看见了枪。”
“有子弹的枪。”
五条悟眸色一沉,放置在编织袋口附近的手忽然攀上了我的小臂,虚虚握住,“嗯,还有吗?”
“……”
我回忆着,似乎有枪膛爆炸的声音从我耳畔快速掠过,然后就是陌生又熟悉的甜味,以及急促如重鼓的……
“……心跳。”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好像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是因为听到了——
“你的心跳。”
顿了顿,语气惊奇地说着:“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快的心跳,就像……”
我仔细思考着那种感觉,“就像…看见了很恐怖的画面。”
五条悟仍然没有说话,眼帘低垂。
脑海里凌乱繁杂的思绪被逐渐理顺,我抬起脸看他:“然后你说…你在害怕。”
我不太确定,总感觉是我记错了,毕竟当时不是完全清醒的状态。
五条悟也会害怕吗?
……
不可能,应该是我记错……
附在我小臂上的手掌忽然动了,拇指攀在内肘,其余四指沿着外臂一点点扣了下去。
“对。”
他骤然出声,已经承认过一次的事,再次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平静得不可思议,“我在害怕。”
……竟然是真的?
我不解地睁大眼:“为什么要害怕。”
“为什么?”五条悟似乎被我问住了,另一只手按住额头,指尖抵住额角,“是啊,到底为什么。”
他抬起了眉梢,眼角透着锐利的光,仔细去瞧还能窥见几分荒谬。
紧接着,喉间溢出了断断续续的笑声:“我也搞不懂啊。”
“你这个家伙,偏执又冷酷,嘴里说喜欢我,每次下手都是真的想杀了我。”
雨声太吵了,五条悟低沉的嗓音混在里面,仿佛也沾染了冰雨的凉意。
“我居然会因为想见你过来了。”他从记忆里翻出自己那时的念头,就觉得可笑,甚至是讽刺,“而你呢?差点就杀掉我了,就差一点点。”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五条悟忍不住更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臂,勒出了红痕,眼里荡出些许戾气,就连透蓝的瞳孔都轻微震颤起来。
“我当时是真的恨你。”
他就像个笑话一样,真心被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践踏,就连主动亲近也只是陷阱,对方居然还敢说喜欢他。
这种人……
这种家伙!
“甚至想杀了你。”隐隐的阴郁从那双倒映苍穹的眸子里渗出来,“有一瞬间,觉得你所谓的‘死了就能完全拥有’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杀了你就不会有这些事了。”精致的面容顷刻间陷入漠然,又仿佛燃着深蓝的火焰,看似冰冷,却灼出滚烫的温度。
我几乎能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切实的怒意,心中的情绪渐渐冷却,面无表情道:“你已经这么做了,你当时不就是打算杀了我吗。”
“已经这么做了?”五条悟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仰着脸噗嗤一声笑了,极尽讽刺,肩膀抖动得停不下来,连发梢都在颤动。
突然,他猛地用力将我拽近,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直直逼视着我,如同淬了火,亮得惊人,“你知道我全力展开的领域范围有多大么?”
不等我开口,他就直接回答了:“一秒钟,我就能覆盖半个流星街。”
领域展开所需求的咒力对他来说毫无影响,只要他想,还能把这个时间压缩得更短!
“一旦我领域展开,所有人都会死。”五条悟咬着牙,声音像是磨出来的,一字一句道,“包括你。”
多简单啊,大量灌输的信息会瞬间造成脑死亡,仅仅只需要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咒力。
“——但是我没有。”
波涛汹涌的深海暗流在他幽蓝的瞳孔里翻涌怒号,又被表面堪堪破碎的理智死死按住。
他是真的愤怒。
可他也是真的临时收手了。
“你怎么敢说我打算杀了你。”蓝瞳里的那抹火焰越发炽热,几乎要烧到我身上了,“是你一直都真的想杀了我,安娜。”
令人发怵的压迫感骤然袭来,我呼吸一窒,想立刻逃开,不愿意再面对他咄咄逼人的态度。
“不要说了。”
太近了。
他靠得太近了!
“怎么,现在连我都不敢面对了么。”五条悟不仅没放手,反而拽得更用力了。
惊慌,逃避,愤怒,甚至是委屈,各种交杂在一起的混乱情绪如同出闸的洪水,陡然淹没了我,无名怒火瞬间从胸口窜出!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尖声道:“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们都会死!都会离开我!”我踉跄着站起来,手肘撑在旁边的柜台上,一点点往后退,“凭什么!”
视线突然模糊起来,我哽着嗓子冲他大吼:“我已经放过你了,五条悟,我放过你了的!我都走了!”
“是你自己找过来的,是你说想见我——!既然这样,凭什么不能用我的方法把你留下来?!只有死在我手里才永远是我的!”
朦胧的水雾彻底覆盖了我的视线,我攥紧了拳头,下巴抬得高高的,热意淌过面颊,就连冰凉的面具都被染上了温度:“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复杂的情绪剧烈冲击着我的胸膛,发闷酸涩的感觉不断从心底深处涌出。
我想留下的东西总是留不住!
凭什么!!
模糊的视线里、原本坐在地上的人站起来了,身高的差距立刻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
我以为他会生气,就像很久以前我杀掉三十几个人那样,否认我的观点,再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但是他伸出了手臂,衣物的摩挲声逐渐朝我靠近——
然后,揭下了我的面具。
“活着不好吗?能陪你说话,还能跟你吵架。”他把面具放到一边,抬手抹掉我下颔的眼泪,“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我的唇线抿得直直的,冷声反驳:“不对,死在我手里的,就永远都是我的。”
“就算没死在你手里,就不是你的了么。”五条悟说话的同时,手碰到我的睫毛了,有点痒,我忍不住往旁边偏头,又被他逮住肩膀捉回来。
“没错。”我恶狠狠地回答他。
沉默片刻,他居然笑了,认真道:“我不会死。”
弓下腰,直视着我,“也不会离开你。”
放在柜台上的那只手握得紧紧的,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瞬间揪住了衣角,用力拧成一团。
“骗子。”我不相信,“你当初也说会保护我,结果呢?”
就因为夏油杰……就因为他!
他看出了我的想法,低声解释:“不止因为杰,更多是因为…我以为我在掌控一切。”
“但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掌控的。”
修长的手指就停留在我的眼侧,手指的主人却难得地流露出了困惑的语气:“比如,看见你差点死在我面前…我居然会害怕。”
“不是很可笑吗?那个五条悟居然会害怕。”像是为了证明这句话,他自己先笑了起来,甚至用上了旁观者的指代语气。
一想到当时的画面,脑子里的那根弦就瞬间绷住了,连喉咙里溢出的声音都是紧的,“他害怕你会死。”
……害怕我会死?
“为什么。”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我固执地盯着他,“为什么他要害怕。”
面前的人拧起了眉毛,睫毛轻轻颤动,挪开了视线。眼中情绪混乱地缠成一团,啧了一声,似乎难以启齿。
浑身上下都裹着焦虑的情绪,就连衣服下的肌肉都绷起来了,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开口了,或者直接扯开话题。
但是最后,他还是说出来了。
“因为……他喜欢你。”
……
你说什么?喜欢我?
心中陡然一空,猛地想起当初他在外场村说的话,突然感到无比荒谬。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耳边嗡地一声,尖锐的忙音横冲直撞,直直扎进我的大脑,冷静的思绪瞬间被搅得粉碎。
五条悟澈蓝的眸子里映出我漆黑得如同空洞的眼睛——在他心里,我一定是个蠢货吧。
否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
用这种谎话骗我。
我听见自己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声音像是脆弱的气泡,轻易就能戳破。
用力地,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真会说啊。当初你也这么说,还说自己在表白——结果呢?”
我当初一直把五条悟当作自己的所有物,认为他就是应该属于我的,即使这样,在知道他喜欢我的时候,还是很开心。
“我答应你了,我很快就答应你了,我甚至很高兴。”
“我以为……我以为你会爱我。”
除了安就再也没有人爱过我了。
我当初真的以为,五条悟会像安一样爱我的。
……
但是没有。
我真是……天真得像个蠢货。
“现在又来这套。”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委屈,拼命想把它从心里赶出去,“我不会相信你了,五条悟。”
五条悟静静地听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七岁,浅薄的年龄,什么也没有经历过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