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墨镜的镜片与普通墨镜不同,是纯黑的特殊材质,能完全遮住眼睛。
如果要乘坐交通工具的话,不可能戴着面具上去,还是墨镜更方便。
“那先回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前方陡然响起一声剧烈的爆炸,接紧着就是无数密集的枪声。
附近的人群有一小部分立刻散开寻找躲避点,就像经历过多次后已经变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唔,中奖了啊。”五条悟没想到能这么巧地撞见黑.道争斗,原本还打算去港口看看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其实直接穿过去也可以,反正那些子弹根本不可能碰到他们。
更何况他还挺喜欢这种嚣张的做法的。
于是五条悟继续对安娜说之前没说完的话:“先回去面具店把墨镜找到再过来吧。”
但是安娜没动:“我想看。”
他惊讶地问:“想看?”
“嗯。”
五条悟迟疑了。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表现出对某件事物的渴求,虽然是旁观厮杀这种奇怪的事情,但也算是从干涸内心里生出了新的想法。
是好事。他这么想道。
只是……
“你会进入他们枪击的范围吗?”五条悟低声问,“不是说怕痛吗?那种死法是很痛苦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混乱的街道,除了散开躲避的人群以外,其余的人都在不知所措地尖叫逃窜,这种情况没办法使用长距离瞬移,会直接撞死一堆人。
安娜摇头:“我不会让他们击中我。”
就如同五条悟说的那样,普通人的枪法很差,不可能在刹那间杀死她,会痛。
得到保证后他稍稍放心,但还是试图带她一起:“拿了墨镜就回来,可以短距离瞬移……”
安娜打断他:“我想看。”
五条悟立刻改口了:“好吧。记得隐藏气息,我很快就回来。”
随即苦恼地抓了把头发,立刻转身唰地消失。
她跳上房顶,保持“绝”的状态坐在边沿,垂眸看下方普通人之间的争斗。
两边人数持平,火力也均等,打得有来有往,短时间内不可能分出胜负。
忽然,一道血肉模糊的身影摔进了她脚下的小巷,左半边身体几乎全被炸毁了,因为剧痛不断地趴在地上痉挛颤抖。
这种致命伤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性,对这个人来说,现在每呼吸一秒都是剧烈的痛苦。
他仅剩的右手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木.仓,抖得太厉害,好几次才对准脑袋。
枪口抵住太阳穴,扣动扳机。
砰——
鲜血溅满石墙。
安娜低着头,被蛊惑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因为死亡而自动垂落的右手。
以及手里的那把枪。
……
……
在初步的混乱过去后,街上残留的人群已经找到了躲避危险的地方,不再拥挤的街道让五条悟可以将短距离的瞬移再稍微拉长一点,比预想中更快地到达了面具店。
老板已经逃去避难了,柜台上的资料凌乱地撒了满地。
他顺利地在最里层找到了被安娜随手搁在桌子上的墨镜,捡起来后插回了上衣袋。
突然,一种超乎寻常的惊悚感拽紧了他的心脏!
这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第六感,真实到近乎恐怖,他甚至想都没想就拔腿往外冲,半秒内就找到最佳路径直接瞬移到之前的地方。
银白色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晃动,又随着主人猛然停住的脚步狠狠一颤。
呼吸停滞,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副举世无双的六眼里,头戴诡异面具的少女,站在小巷深处举起了枪,枪口正对头部的后下侧,食指已经按在了扳机上面。
在这个时间被无限放缓压缩的瞬间,连风声都悄然泯灭了,日光下的尘埃漂浮在空中,模糊了视线。
眼里的画面变成了一帧又一帧的电影胶卷,就连渺小的动作都能从中窥察。
他甚至能看到指腹按压扳机时产生的细微压痕。
然后,就那样毫不犹豫地。
扣动了扳机。
那一刻,急促的风声比出膛子弹更快地撞了过来!
一只大手径直闯进来,猛地握住枪口,汹涌暴躁的咒力倾泻而出,彻底吞没了枪支。
嘭——!
炸膛声陡然响彻在耳边。
安娜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股温热甜腻的气息用力箍住了,眼前的景象飞速跳转,下一秒就来到陌生的角落。
然后视线彻底被深色的制服全然覆盖。
五条悟死死地箍住她,心底发冷,鼓胀的情绪顷刻间就从胸腔径直冲到了喉咙里。
想发怒,甚至想质问。
但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每一下都比之前更用力。
夺过来的枪支残骸早就被他用咒力碾成一团废铁,扔到了地上。
即使被他阻止了行为、用力抱紧,安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像与外界隔着一层打不破的玻璃,无悲无喜。
脑袋被大力扣压在他的胸膛上,面具被挤压到了脸侧,急促的心跳声如同猛烈敲击的鼓,又重又沉。
听着萦绕耳际的心跳声,她忽然有了聊天的兴致:“五条悟,你知道脑干吗?”
握住她肩膀的手更紧了,但她毫不在意,轻声而缓慢地说着,“那是人体的生命中枢,只要破坏脑干就能立即死亡,不会有任何痛苦。”
鼻尖抵在衣服上,属于五条悟的甜味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呼吸,空白的思绪恍惚了刹那。
好像糖果的味道。
可是已经没有人会给她做糖果了。
……
为什么五条悟要阻止她呢?
“这就是我想要的。”安娜在五条悟的怀里抬起脸,语气困惑,“为什么要阻止我?”
五条悟的心里陡然浮出荒谬的笑意。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他呼吸一窒,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雪白的眼睫颤动着,把所有的情绪全部掩盖在合拢的眼帘下,弯腰把脸埋进了她颈侧的长发里。
从她身上传来极其冰冷的、独属于她的气味。
像一缕薄雾,遇见清晨的日光就会轻易消散,再也看不见,听不清,碰不到。
只是做了一场飘渺虚无的梦。
就此,安娜才发现触碰自己颈窝的人似乎颤动了一瞬,极其轻微,几不可察。
像点燃的烛火,被微风轻轻拨动了火芯,于是这缕赤红烫人的焰便不自觉地颤动起来。
在吞噬万物的黑暗中等待被人发现。
“你在害怕吗?”她突然开口问道。
颈间的呼吸陡然一沉。
……害怕?五条悟难得茫然了两秒。
细软的发丝扫过他的颈项,激起阵阵酥麻的触感,掩埋在愤怒下的隐秘猝不及防地被人一把揭开。
这股隐秘的情感太陌生了,陌生到他从未见过。
……
开什么玩笑。
他怎么可能会害怕?
然而怀抱里略带凉意的身体仍旧提醒着他,这个人差点就死了,以决绝的方式死在他面前,毫不犹豫。
就差一点点。
如果他没有赶回来。
……
如果他真的没有赶回来。
……
……
手掌下的身体脆弱得仿佛一拧就断,只要他稍稍用力,轻易就能让她死去。
接近于无的呼吸会瞬间停止。
至此,心脏沉甸甸地落下去,撞开他的内心深处。
不能示弱。五条悟告诫自己。
她现在不会对你的示弱有任何正面的共情。
她根本无法理解。
不要示弱。
……
咸湿的海风自他们的身后拂来,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树林间的枝叶同时摇晃起来,簌簌抖动,摩挲出沙沙的声响。
光影交错间,融融日光温柔地倾洒下来,本就虚渺不清的内心悄然生出一点难以言明的动摇。
这缕动摇极其细微。
但他发现了。
僵直的脊背忽然松懈下来了,就连脑后支起的硬发都下垂了几分。
突然,五条悟自嘲地笑了一声。
在这片静谧之中,他放弃了自己无谓的告诫,用极轻的声音告诉她。
“……对。”
斑驳陆离的画面里,深灰的阴翳自树木根部延展而来,翻越了世界的鸿沟与时间的枷锁,彻底笼罩住他。
而他似有所觉,却放任自己被其束缚。
低声地,缓慢说着。
“我在害怕。”
第60章 醒08
「害怕」
在五条悟看来是个嗤之以鼻的词。
现在竟然亲口承认了。
像个冷幽默笑话。
……
他在拥抱时就解开了无下限术式, 咸腥的海风掀开耳后的碎发钻进衣领,后颈登时泛起密密麻麻的凉意。
混乱的思绪逐渐飘远,遥遥落在世界颠倒之初。
……
……
五条悟这个名字, 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咒术界最强?
四百年一遇的六眼?
改变了世界平衡, 肩负着咒术界的未来?
都不对, 或者说不是完全的他。
六岁之前——
代表的是五条本家从平安时期起就存在的上级贵族邸宅建筑、高耸森严的院墙、庭院里浸满历史气息的浮桥和夏日池塘边沿声声清脆的惊鹿。
是全族如获至宝的狂喜、同辈观望艳羡的举止、仆人恐惧却又卑躬屈膝的讨好。
更是层出不穷的刺杀、彻夜不眠的夜晚,以及藏匿在暗处的一双双贪婪嫉妒的眼睛。
他无数次走过又长又旧的古宅街道, 冷漠地审视着这个世界, 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 甚至轻松就能发现那个鬼祟跟在身后的禅院男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双足以窥视世间万物的苍蓝色眼眸里无处遁形。
于是外人开始对五条悟有了偏颇而统一的看法——傲慢、目空一切,但又注定会成为最强、带领五条家重新回到御三家之首。
自出生起就被奉为神子,无法理解“普通”的五条悟, 就这样被彻底钉死了标签。
但不经意间,他也会注意初春枝头绽放的花, 聆听盛夏树梢振翅的蝉鸣,感受深秋枯黄凋零的银杏叶,仰视寒冬漫天飞舞的雪花。
心情好时就恶劣地在稿纸上画一只憨气十足的乌龟,再当作已经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交上去。
心情差时就面无表情地坐在长廊外,沉浸于漂泊大雨一视同仁的洗礼中。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同于其他咒术师的存在, 天生就凌驾于俗世的规则之上。
无所不能, 无所不有。
什么都来得太轻松, 反而什么都不在乎。
被腐朽的鲜花与鲜血簇拥着长大的少年, 眉眼冰冷地带着看尽世事从而漫不经心的傲慢, 踏入了东京都立咒术高专。
然后,在这里看到了人间。
找到了自己认可的、足以一路并肩的人,虽然仍然站在神坛上, 但又施舍般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第一次把同为咒术师的存在看进眼里。
作为能够交付所有信任的同伴。
——老子是最强。
——杰,你和老子是最强的。
——因为我们是最强。
至此,他眼中始终隔绝在本心以外的黑白世界,逐渐破冰融化,有了温柔亮眼的色彩。
像被风吹散的层层云絮,一点点显露出隐藏在神性下面的人性。
站在最高处的神子开始靠近人类,成为了熠熠生辉的少年,包裹在外面的硬壳被他亲手敲碎后,恶劣本性彻底暴露出来。
会在庵歌姬怒吼“给我叫前辈!”时,嬉皮笑脸地回怼一句“嗯?你在说什么啊~”
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歌姬在原地气得跳脚。
也会和夏油杰嘀嘀咕咕地分享恶作剧,两人一起偷穿家入硝子的短裙,互相比较谁穿得更好看,再被愤怒的硝子一人赏了一拳。
事后还要嘴硬地狡辩“我们只是在帮你检验校服裙的质量,万一投入的资金被贪污了怎么办。”
家入硝子:“滚!两个人渣!”
尽管如此,能够真正进入他视线的也只有寥寥几人,哪怕一直干着祓除诅咒的工作,却仍对拯救普通人这种观念嗤之以鼻。
——咒术就仅仅只是咒术,是能力、是工具,它不需要被任何人附加额外的责任。
——悟,你说的不对,咒术是为了保护非术师而存在的,咒术师身为强者,就有保护弱者的义务。
即使夏油杰是他的好友,每次就这方面争论起来后总会各执一词,接着很快他就会被对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束缚自己的观念恶心得发出干呕。
当然,被他干呕的夏油杰也同样脸色铁青。
最后他们总会在训练场上大打出手,毁掉整片场地,再被夜蛾老师提着两人后衣领抓回去教育。
出于对老师的尊敬,两人只好勉强地勾肩搭背,假装和好的样子,实际上谁也不服谁,就等下一次打架。
……
五条悟冷漠吗?
冷漠。
看似没有距离感,又能准确地把人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但就是这么一个冷漠的人,灵魂深处却氤氲着独属于他的光辉。
嘴上说着照顾弱者的情绪真是麻烦,在看见生命被咒灵残害撕毁时也会燃起令人发怵的怒火,带着满身硝烟杀死诞生于黑暗的咒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