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凡世后,逐渐学会克制的十七岁少年,灿烂又耀眼。
如同扒着深黛色远山顶峰攀爬上升的红日,肆意而张扬地,把所有热烈和炽热洒向人间。
他会走进电影院,抱着爆米花完整地看完一部烂片,再认真记住名字,秉持着不能他一个人被恶心的想法、不怀好意地推荐给别人。
用尽所有词汇、天花乱坠地描绘着影片的精华点,忽悠得别人半信半疑跑去观看,然后又一脸被喂了屎的表情愤懑地走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五条悟就会蹲在影院外面狂笑,哪怕吸引了路人的注意力也毫不在乎。
狂傲不羁,随心所欲,想得到的东西总是太轻松就能拥有,所以永远不会退让,想怎样就怎样。
包括感情。
这份喜欢仿佛平淡生活中骤然生出的调剂品,他饱含兴趣、游刃有余地尝试着,从不放任自己沉浸。
握着长长细小的风筝线,随意推拉晃动,悠哉看它在天空中翩然起舞,傲慢地把控着全程。
因为是五条悟,所以不管哪方面都是最强的。
哪怕是掌控感情。
……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应该是这样的。
但事实给了他一巴掌。
抱着“想见她”的想法来到这个地方,却被诅咒破坏了心脏,差点死去,真心被踩在脚下践踏,瞬间点燃了他的暴怒。
第一次真正怀着杀意出手了。
以猫捉老鼠的心态作弄她,看她在急风骤雨的攻击中冷静闪躲,表面笑得越张扬,心中的怒气越汹涌。
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她所谓的“杀死了就能彻底拥有”的观念也不无道理。
就在情绪的顶点即将来临时,被突然出现的黑暗打断。
紧接着,她的过去悉数出现在眼前。
虚渺的身影被回忆越填越清晰,就连崩溃都近在咫尺。
看她深深陷进回忆里,拥着绝望执着的信念往前奔跑,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绳索。
但是绳索断裂了,她拽了个空,狠狠在地上摔了一跤,只知道跪在原地哭泣,连自己爬起来面对的勇气都消失了。
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个时候,哪怕是普通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掉她。
他本来应该杀了她的。
这家伙本性偏执冷酷,漠然地看待外面的世界,对想要的东西会不择手段地夺取,直到占为己有。
嘴里说着喜欢,但是每一次都是真的想杀了他。
五条悟这样想着,一步一步走到陷入绝望的困兽面前,手指稳稳抵住对方的命门,却没有咒力汇聚。
可这家伙又简单得能一眼看透,立下的誓言从来都不会忘记,做错事会认真地说对不起,牢牢遵循父亲生前教导的规则。
尽管失去了精神支柱、丢掉了无忧无虑,也会好奇地观察蚂蚁搬家,开心地迎接新鲜事物,倚靠着心中仅剩的执念活下去。
为什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
坚韧又脆弱。
光是看见她逐渐凋零的模样就让人心生烦躁。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放下了手,决定把她从失魂落魄的泥沼中拉出来。
这是一场拉锯战。
但是五条悟一旦确定了目标,就会矢志不移地向着目标前进,绝对不会认输。
然而——
她在崩溃之后的再次主动求死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更没想到她会选择开枪自尽。
在看见对方举枪对准自己的后脑、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他无法控制地产生了近乎失控的情绪。
短暂的失控如同锋利刀刃狠狠扎入他的内心,迫使他直面潜藏在愤怒之下的陌生而隐秘的情感——
他在害怕。
荒谬,不可置信,但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在空白的思绪中,他质问自己。
开什么玩笑,五条悟是最强的,怎么可能会害怕?
下一秒又径自否认了这个观点。
为什么不会呢?
最强不是万能的存在,同样会有握不住的沙,掬不起的水。
救不了的人。
而他就差一点点,哪怕再晚半秒。
就真的救不了她了。
就此,他跨越了整个青春来到她的面前,收敛起幼稚的争锋相对。
天空中如雾如烟的云絮携着深春的暖风,拨开了遮挡在眼前的重重迷雾。
无论是自欺欺人的想法,还是试图隐瞒的言语,在这一刻都变成了飘渺的云烟,悄然而逝。
白发的青年终于抬起头,坦率承认。
“……对,我在害怕。”
丢开了从前的高高在上。
可是,呆在他怀里的人反而用更加困惑的语气询问:“为什么要害怕?我的死亡是一件让你害怕的事吗?”
没等他回答,她竟然笑起来了,“你在说什么啊,真可笑,这是我想做的事,你不要再阻止我了。”
气氛陷入沉默。
难耐的静谧在两人之间蔓延,五条悟拢着对方削瘦的肩膀,硌人的肩骨就在他的手掌下方,棱角分明。
他敛起眸中的神色,略带无赖地反驳:“不行哦,明明先对我祈求了,怎么能越过我去选择别的方式呢?”
“有区别吗?”
“有噢,我会不高兴的。”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安娜说,“你已经忘记了吗?两天前你是真的打算杀掉我的。”
“为什么现在又做不到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问得五条悟哑口无言。
他没法解释自己内心变化的想法,那种近乎把自己全部摊开的自我剖析,根本说不出口。
啪嗒。
小颗的雨水忽然从天空中掉落,夹杂着海风的腥气,轻轻砸在他的鼻梁上。
五条悟没注意,低声道:“抱歉,不能遵从你的想法。”
而后,又想起血红世界里的那幕,眸光一暗,“为什么要去死,只是因为觉得没有人爱你了么?如果……”
“啊…下雨了。”
安娜根本不在意他即将说出口的话,仰着脸打断了他,注意力全都放在突如其来的雨滴上。
她轻轻抖动着睫毛,感受着冰凉的触感:“真好,我喜欢下雨,不管什么痕迹都会消失的。”
几分钟前因为五条悟剧烈的心跳声而生出的谈话兴致消失了,再次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又变回那种什么都听不进去的状态了。
五条悟低敛眼帘,闭了闭眼,有种无力感,因为低头的姿势脊背微微弓着,身前的衣服被挤出道道折痕。
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抬手扶正了她歪斜的面具。
急促的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
安娜混沌的思绪一荡,挣开他的手臂,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吉米的声音从听筒里响起:“侠客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念能力卡片,‘给死者的往返明信片’,能与死者对话。有十二组,我和他各自留了一组,剩下的给你。”
或许是电子设备的杂音干扰,又或许是流星街今日的天气极度恶劣,吉米的嗓音比往日更低沉。
本来还打算劝她放弃复活的想法,但又转念一想,流星街人只有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了才会回头。
咔哒。
清脆的点火声响起,吉米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有什么想说的就趁机说了吧。”
闻言,安娜震惊地握紧了手机:“可是……”
“已经放在你家了,自己去看吧。”吉米没再多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回荡在耳际,她握着手机,无知无觉地呢喃着。
“……他的灵魂已经消失了。”
那可是灵魂啊。
人类精神存在的最重要的证明。
念能力卡片能找到消失的灵魂吗?
她不知道。
……
但是万一可以呢?
理智上知道不可能,却又无法控制地从心底燃起了一丝细微的希望,连带着眼里也有了光。
“五条悟,我要回流星街。”
安娜此刻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还在寻求死亡的情景,挣扎着从泥沼中抬起头,呼吸新鲜的空气。
“现在就回去。”
沉寂了整整两天的人,仅仅因为一个不确定的消息就重新焕发了生机。
和他一直不被理会的场面简直天差地别啊。
五条悟抬起手,往后拨开被雨打湿的头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没有不甘心。
只是觉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既然现在精神恢复一点了,还把包裹自己的硬壳掀开了一点缝隙,应该能听得进去话了吧?
虽然原本的打算是把她带离熟悉的地方,但是现在她有了新的目标,他怎么可能阻止。
五条悟勾着嘴角说道:“当然可以啊。”
单手揽住她,瞬移离开。
街道已经空空如也,到处都是行人奔走逃窜后留下的饮料、食物,甚至还有随身携带的杂物。
快进入飞艇区域时,五条悟拿出墨镜:“用这个吧,面具不适合进去。”
安娜沉默了一下,说道:“不了。面具更适合我。”
他低头问:“为什么?”
纤细的手指抚上面具,指腹触碰着上面扭曲的五官,轻声道:“因为是怪物啊。”
完全不在正常位置的五官从面具上凸起,随着她拂过的动作,愈发显得狰狞。
“我就是怪物。”
她和它,如出一辙。
……
怪物?
五条悟的胸腔里顿时涌出荒谬的笑意。
“跟我来。”他不由分说地拽住安娜的手,发动瞬移,回到那间面具店,扫荡了店铺里所有还看得过去的面具。
“今天想当怪物,那就当,但是明天要当别的,这些——”他把扫来的面具通通裝进袋子里,“都可以。”
说着就把袋子硬塞进她的怀里,不容拒绝。
安娜抱着一袋子面具,愣怔片刻,冷淡地说:“五条悟,我不是这些可爱的东西,你听不懂‘怪物’的含义吗?只有这个面具才……”
“怪物?”五条悟猛地凑近了她,双眼紧紧凝视着对方漆黑的瞳孔,嗤笑一声。
“怪物会哭吗?会崩溃吗?会因为没有人爱它就绝望到想去死吗?”
沉稳而坚决地,一步步逼近她的内心。
“会站在这里,对我表达自己的思想吗?”
抱着面具袋的手用力锁紧,编织袋被勒出面具边缘的利痕,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承认吧,你已经是人类了。”五条悟缓缓拉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活生生的,富有感情的,有血有肉的人类。”
他弓下腰,视线与她齐平,深色衣领微微下陷。随即伸出手,指了指她脸上的面具。
“和它不一样。”
冰凉清透的蓝眸柔和了目光,手指调转方向,指向了自己。
“和我才一样。”
语气斩钉截铁。
面具下,深黑的瞳孔,忽地稍稍睁大。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对五条悟的揣测仅限个人想法
OOC很抱歉……
第61章 醒完(修)
我是个怪物。
即使我很喜欢人类, 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像人类,也从来没有期望过会被认可。
因为我的本质和他们完全不同。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现在却没办法回应五条悟的质问。
……
怪物会哭吗?会悲伤吗?会绝望吗?
我不知道。
明明来到流星街之前,我已经在黑暗大陆生活很久了, 和同类一起, 反复游荡在密不透光的森林里, 吸食欲望为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为什么现在对于黑暗大陆那段枯燥重复的记忆反而快要模糊了?
完全想不起当初的场景了, 作为“埃”生存的时光仿佛成了一场虚渺的梦境。
轻而易举地, 就被后来的生活打散了。
……
真的吗?
我真的已经是人类了吗?
心中忽然漫起迷茫的情绪, 我往后退了一步,低垂下头,避开五条悟专注的视线:“我不知道。”
“别躲了。”他倏地出手拽住我的手臂,力道不轻不重, 刚好制止了我后退的动作,“连这个也不敢面对么?”
双手用力抱着怀里的面具袋, 僵在原地,没办法再后退,但也不肯前进半步。
玻璃门外淅淅沥沥的小雨骤然大了起来,哗啦的水声从天空尽头倾泻而出,重重敲击在石板路上, 恍若要将整片大地顷刻淹没。
门内, 门外, 被隔绝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处沉寂, 一处喧嚣。
“好不容易听得进去话了, 那就多听我说两句吧。”五条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试图把我拉得更近,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仍旧锁住我。
我浑身立刻紧绷起来, 竖起尖锐的刺,几乎能预料到他要说什么了,无非就是让我“面对现实、不要逃避”之类的废话。
我不需要!
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紧紧盯着他,只等他开口就立刻吼回去。
五条悟没料到我反应这么大,苦恼地挠了挠鬓角:“别这么防备我呀。”
出乎意料地,他移开了视线,看向我抱在怀里的面具袋,“你还没有看过我选的东西吧,现在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