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情真意切的这样说完,皇帝的脸色乍青乍白,半晌,方才吐出一口气,妥协道:“你起来吧,是朕的话说得重了。”
又吩咐米公公道:“明天一早,你就把我刚才说的那些人都叫来,听到了吗?”
米公公的半张脸隐藏在阴暗里,神色一时看不分明。他不动声色的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原玄都,随后,他俯下身去,恭敬的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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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官家既被原玄都劝住,决意今夜好好休息,倒也并不敷衍,勉强用过晚膳之后,又在刘后的服侍下用了一碗安神的汤药,随后便躺入被褥之中,没一会儿便沉入了不安的梦境。
但,不知道他是因为方才从几日昏睡中苏醒,亦或是心中对太子担忧太过的原因,及至半夜时分,忽而听到耳边有人呼唤:“官家……官家……”
他迷迷糊糊的撑开沉重的眼皮,坐起身来,隔着垂落的帘幕向外望去,只见一个人端着一盏油灯,站在距离龙床一尺开外的地方,那人的影子被火光影影绰绰的映在帘幕上,看上去颇有几分光怪陆离的怪异。
见此情形,皇帝一下子清醒过来,但还稳得住情绪,只是沉声问了一句:“是谁在那儿?”
“是奴才。”那回答的声音十分恭谦,也的确是熟悉的声音,正是他的心腹米公公。明了了对方的身份,官家略略放松了几分,但心中疑惑未减:“出什么事了?”
作为宫中武功最高的人,米公公、原玄都和诸葛正我深夜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其实都不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贴身护卫他的人。
但此时此刻,四周并无半分异样,米公公却擎着油灯,这样奇诡的站在他的床前……皇帝心中一凛,语气顿时冰冷了下去:“米苍穹,你想要做什么?!”
米苍穹,就是米公公的原名。
他初到皇帝身边的时候,还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那时候的官家,当然也不是现在大权在握的官家,而是在高太皇太后的重压下,战战兢兢活着的小皇帝。
那时候,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小皇帝面前,听领他进门的宫人谄媚的请官家为他赐名,但那坐在主座上的孩子用沉稳的目光注视着他,却笑着说道:“朕倒是很喜欢米苍穹这个名字,那你就用这个名字吧!”
于是,他就成为了米公公,一路从小皇帝的护卫之一,坐到权倾一时的总管太监。在这期间,官家对他的提携和爱重,体谅和信赖,绝非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站在皇帝的床前,却全然没有了往日卑躬屈膝的姿态,相反挺直了背脊,拉开床帘,居高临下的说道:“不是奴才要做什么,是有一件事,需要陛下你来做。”
官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好像第一天见到他一般,定定的看着他:“放肆!你敢命令朕!?”
米公公笑了:“这当然不是命令,奴才如何敢命令官家?只是,奴才手里这桩事,涉及了天下苍生,涉及了江山社稷,除却官家你,天下又有谁能做到呢?”
官家听懂了他的话,脸色又白了几分。他固然体弱多病,身体孱弱,性子却比世上许多人都要刚硬,闻言立刻正襟危坐,对米公公说道:“是谁让你来的?”
米公公叹了口气:“官家,您一向高瞻远瞩,无所不知,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竟还猜不到他的身份吗?”
官家冷冷道:“朕只是想不到他这样狼心狗肺、丧尽天良,不仅要他侄儿的命,还要朕的!这些年,朕对你和对他,难道还不够好吗?你们怎么能这样无耻,竟做出这等违背伦常的事来?”
说到这里,他不禁好笑道:“赵佶人呢?他都要杀朕了,居然连自己亲来的胆量都没有么?!”
米公公却没有作答,而是做出一副追思的模样来:“是,官家你很看重我,很重用我,可那是因为我武功高,说话又能得你心意,要是我一点武功不会,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就这样,我还要战战兢兢侍奉你,小心翼翼讨好你,因为说到底,我就是你脚下的一只狗,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让我往西,我也不敢往东!”
“若是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倒也就罢了,我伺候了你那么多年,在他面前,总归是有点脸面吧,以后想要吃香的喝辣的,他应该也会给我。可谁知道他竟这么不安份,非要上战场不可,这下可好,他失陷于敌营之中,说不得如今已经没命了。官家你是皇帝,不管你要怎么折腾,你都是皇帝,谁也奈何不了你,可我总要为我自己的将来着想啊!”
“但你说你对我好,也一点没错!所以我本来可以在睡梦中杀了你的,还是想要你死个明白,看清楚是谁害了你,免得你下了地府,也不能心安。不过官家,你就别白费劲了,在这拖延时间了,端王爷已经在王府准备好,就等着您的一纸诏书了,你要是想问诸葛神侯和那位原公子,此时也正有人在对付他们,也就不必奢望他们能来救你了。”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古怪弧度:“说起来,我能顺利站在这里,也要多谢官家你呢。外面有人找来,他们两个分头出去迎敌,都默认把我留下,好伺候官家……我伺候了你那么多年,送你上路,也会很快的。”
说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很平凡,很粗糙,手心里全是厚厚的茧子,官家过去也见过他用这只手轻松杀死潜入的刺客的模样,知道他想杀了自己,绝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上多少。
但他脸上愤怒的神情,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无悲亦无喜,他只是平静的望着自己昔日最信任的下属,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不是每个人都相信你的。”
话音未落,米公公的表情,突然就变得一片铁青。
这当然不是因为官家说的话,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有一个人正站在他的身后!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又到底是什么人呢?官家一直面对着他,自然能看到对方的脸,但他的表现毫无破绽,显然这个人他不仅认识,还十分信任他,那么——
米公公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弧度整个弯曲了下去,好似一个球就地一滚,方向却是官家的龙床。他的动作来得十分突然,只要他的手指能碰到皇帝的脖子,自然就能让他当场丧命。
然后他背后的人轻声一笑,轻而易举的,往他的腰窝上踢了一脚,只是脚尖轻轻碰到了他。他只觉得半边身体顿时酥麻,整个人下意识的一歪,旋即往左边滚了过去。而等他控制住自己的脚,站直身体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挡在了皇帝的床前。
那个人是原玄都。
那个人居然是原玄都!
米公公目眦欲裂。不久之前,他明明清楚的看到原玄都用一种诡异的身份飘出窗子,去追击窗外掠过的刺客去了,那刺客不一定能打败他,但是一定能缠住他,因为他也清楚的知道,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诸葛神侯的同门师弟,元十三限!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元十三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难道就已经败亡了?!
而官家的话语,此时方才流进他的耳朵:“……玄都一直都说,倘若事情有变,你是朕身边最容易背叛的那个人,朕一直不相信他,还为此怒斥了他一顿,他就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同朕打了个赌……”
原玄都此时也柔柔说道:“还要多谢公公,保住了在下的人头呢。”
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一点也不紧张,就好像面前的米公公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路人,而不是什么值得慎重对待的对手一般。米公公望着他,心底忽然浮现出一阵不合时宜、却又无可奈何的嫉妒。
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嫉妒的滋味了,因为他走到今日,唯一遗憾的似乎只是自己是个太监,而太监是个没有根、没有后,没法堂堂做人的人。但此时他心口浮现的嫉妒之火,一定跟全天下所有的男人,全天下所有的侠士没什么分别。
原玄都为什么能在那么年轻的时候,武功就已经高到了如此地步?他为什么能那么完美,仿佛什么事情都能做好一般,倒衬得他们这些俗人,都不过只是他脚下垫脚的泥土!
他这样的人,为何还能活在这世上,为何还能理所当然的用这么嘲讽的表情望着别人?!
原玄都却全不觉得自己的表情很是嘲讽,正相反,他此时心里十分高兴——一个人的计划按部就班的往下进行的时候,总是能让人心生愉悦的。
“你的棍子呢?”他高高兴兴的询问米公公道。“我早就想见识一下,昔日名动江湖的淮阴侯,将风刀霜剑的一千零一式归纳整合成一的朝天一棍了!”
米公公的脸色更青了,因为他觉得对方的语气就像在问他要什么好玩的玩具一样。但他的棍子当然就放在身上,被一截截截断,用铁链连住,米公公花了不到片刻的时候,就把这一截截的棍子连成了一条很长的棍子,轻轻松松舞了个棍花,先朝天一指,随后朝他用力打了过去!
那根长长的棍子其实并不轻,相反很有些份量,因此带起的风声也呼呼的吓人。但原玄都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连下意识的躲闪都没有,他的目光落在那棍子上,也轻描淡写的好像一阵风,透着明明白白的蔑视。
米公公心中怒火愈深,他的眼睛此时也发生了一种神奇的转变,变成了一片明亮的湛蓝色,那棍子在他手中,仿佛一条活动的长龙,挣扎着,嘶吼着,张牙舞爪的朝原玄都撕咬了过去!
而原玄都只做了一个动作。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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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在米公公一棍扫来的同时,原玄都心里猛地腾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那棍子来势汹汹,杀气腾腾,本来应该让人感到很畏惧、很害怕的,但他非但没有这样的感觉,相反还觉得很空荡,很无趣,提不起斗志来。
空,就是什么都没有。
可那棍子如此有力的迎面落下来,正要打在他的身上,如何会是空空荡荡的呢?
——还是说,在无数风刀霜剑袭身之后,人们总是难以遏制的感觉到无尽的空虚和寂寞。这就是淮阴侯创造“朝天一棍”的契机吗?
原玄都当然不知道真相,他只知道一件事——因为功法的特异性,他只要开始运转红尘心法,刚才那种空荡的感觉,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因而他脸色丝毫未变,仅将手指往上一抬,便挡住了自上而下袭来的长棍,那棍子打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却好似打在一块坚硬的钢铁上一般,不仅没有撼动他分毫,正相反,还让米公公的虎口一阵发麻,心中嫉恨愈深。
他越发逼近过去,用长棍将原玄都困在那方寸之间,而原玄都挡在皇帝的龙床前,此时已是不能再后退半步。
官家坐在龙床上,从他背后抬头看去,只觉得原玄都头顶上全是铺天盖地的棍影,速度奇快,灵活多变,每一棍只要落下来,似乎都能要了两个人的命,不由用力抓紧身上的被子,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但那凶狠的一招一式,每每落到原玄都的身上的时候,便被轻而易举的化解了过去,他空着一双手掌,或用拳、或用掌、或用指……明明所用的武功如此杂乱,每一招却切换得十足融洽,浑然一体,甚至连一丝破绽也没有!
一滴冷汗,沿着米公公的鬓角滑落了下去。他虽然暂时处在上风,却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将其打败,亦无法越过原玄都攻击皇帝,而时间拖得越久,诸葛正我随时都有赶回来的可能,他若是出现在这里,自己只怕就是在劫难逃了!
想到这里,他下手愈发狠辣,棍影如雨般落下。或许是因对战愈久,原玄都气力不济,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米公公看准时机,假意以棍尖打他肩膀,实则将长棍一横,用力向上一抛!
原玄都察觉他毫无道理的突然变招,目光果然下意识的追随而去。就在他抬头的刹那,米公公上前两步,忽然抬起左手的手指,在他的胸膛上轻轻一划——
原来,他最强的一棍,从来都不在棍上,而在手上!
划完这一棍之后,米公公本来就应该退开,站定,欣赏原玄都惨败的模样。因为对于他们这样的高手来说,败就只有一个结局,败,就是死!
但他并没有退开,因为原玄都的眼睛还望着头上,一只手却已经背过来,夹住了他的手指,就好像之前挡住他的棍子一样轻而易举,游刃有余,一股风雪一般冰冷的内力顺着他的手流入米公公的体内,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体顿时僵住,一时之间,竟是动弹不得。
随后,他看到面前的青年人低下头来,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原来,这就是你的朝天一棍啊。”
他说着,竟也将空着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抬手在米公公的胸口上划了一下,动作和他刚才所做的,分毫不差。
米公公瞪大了眼睛。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那流遍全身的冰冷完全麻痹了他的感官。但他低下头,却能看到自己胸膛上多了一道鲜艳的划痕。然后,血流了出来,血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不停的流着。
一切都空了。
再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你也会用米苍穹的朝天一棍?”这是原玄都走到面前来给自己把脉的时候,官家问他的话。
“我不会啊,我只是学他。”原玄都十分光棍的回答。“我用的其实是小无相功。”
无形无法,无我无相。
小无相功只得模仿其形,根本功法还是他自身的武功,但今上当然不懂这些。在他看来,原玄都不过是同米公公交过一次手,就已经学会了对方最得意的武功,并且轻而易举的用这招杀了他。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天赋?要知道,他还那么年轻呢!
他顿时沉默下来,第一次十分郑重的思考起了原玄都和自家爱子之间的深厚情谊代表着什么。而原玄都感觉自己身边一阵风过,抬头便见穿着同自己一模一样衣衫的婠婠越过窗户,从屋外飞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