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未见,对方似乎清瘦了些许,侧脸的轮廓分明而冷峻,薄红的唇瓣紧抿。一身金绣红袍,秀拔清贵的存在实在难以让人忽视,稍不留神对上乌木般的黑瞳,箐儿立马有点慌乱地别开视线。
果然还在生气……
想起祝九妹今早说的话,她越发不知所措,全程也只低着头。
该行的仪式也行了,临别时,祝夫人情不自禁地抱住祝九妹,久久才舍得松开。
“九妹,要好好的,娘就只有这一个心愿了。”她柔声道。
平日端庄严肃的夫人此刻竟流露出温情的一面,旁人看着也不由动容。
头盖下的人儿并无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上了花轿,乐声再次响起,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箐儿回首看了一眼祝府,忽然记起六岁那年,自己还是小安时也曾是如此离别。她蓦然发现,原来聚与散便是人间的无常。
“喂。“
她回过头来,发现尚武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旁。
“公子找你。”
在迎亲队伍的最前头,马文才正骑着马悠悠而行。箐儿来到他身旁,抬头瞄了一眼,却见对方直视前方,没有丝毫搭理自己的意思。
就这样一人骑马一人走路,行了好一段路后,男子才终于开口。
“累嗎?”
头顶传来冷冷地询问,她也只答:“还好。”
言落,男子忽然从马上一跃而下。感觉到身旁熟悉的气息,箐儿顿时整个人绷紧,不着痕迹地与对方保持距离。
“你怕我?”马文才侧首看她,语气有一丝自嘲。
箐儿沉了沉气,面无表情道:“你是新郎,回马上去吧。”
“你这是讽刺我?”
她觉得自己虚到不行,仍道:“奴才怎敢。”
“那你看着我。”
她心一横地转过头来,对上灼热的眼光后心中又慌得很。她能瞧出对方眼中的质问、冷冽,同时,也被那双深邃而受伤的双眸注视得挪不开视线,愧疚与罪恶感无声无息见在体内蔓延开来。
忽然眼前暗了些,箐儿这才抽离过来,抬头望去发觉空中一片黑压压,似乎快要下雨。
随之,脑中防不胜防地响起一把空灵的声音。
“箐儿,刚才我观察了天象,今天恐怕有灾祸。”苓儿的思绪有点乱:“我不确定是因你或是素月,总之你万事小心,我在前面等你。”
“苓?”箐儿轻声唤道,脑中神识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叫谁?”马文才蹙眉问。
箐儿不语,看了看阴沈灰暗的天空,只落下一句便跑回祝九妹的花轿。
“要下雨了,快点赶路。”
空中阴霾持续,然半个时辰后仍未下雨。一行人走着走着蓦然停下,轿中的祝九妹似乎明白了什么,竟自己下了轿。
“小姐?”箐儿见她一手把头盖拿掉,更是愕然不止。
“我要去见山伯。”她淡然一笑。
直至到了队伍前头,箐儿这才恍然大悟。此时他们已到郊野,而不远处正有一座坟墓,旁边还有个穿着白衣的人站着,那人见了他们也停止了撒纸钱的动作。
“去吧。”马文才朝祝九妹道。
祝九妹深深地看着他,由衷道:“谢谢。”
箐儿陪着她缓缓靠近那处,她看着四九,眼神中透露着对刚才那番话的疑惑,而对方脸上也有一丝忧色。
“银心。”
祝九妹猛然抓紧箐儿的手,声音颤抖:“我的一生早就完了,而你不同,今后一定要与马文才好好相守!”
“小、小姐?”
在眼泪落下之前,祝九妹连忙擦了擦眼角,笑道:“你在这里等我,我想跟山伯说说话。”
箐儿愣愣地点头,便见她到了墓碑跟前。
天边乌云低垂,寒风汩起,地上的纸钱伴着尘沙打起转来。
每当往前一步,那些压在内心深处的悲愁也随之翻涌,祝九妹抚着石碑,上头刻着大大刻了梁山伯之墓五字,如一盆冷水再次泼醒了她。
“山伯,是我。”
祝九妹眼泛氤氲,一声声轻唤道。
少顷,她从艳红的大袖中抽出一块素白的手绢,手一用力将其分成二,一半绑上墓上,另一半则系在手腕。
箐儿站在祝九妹五丈之外,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隐隐看见她奇怪的行为。
“苓,这天到底怎么回事?”她看着瞬息万变的天气,觉得甚是不解。
“这不是寻常的天色,恐怕有大事要发生。”
她还想要问些什么,眼光掠过坟前时却喊了声“不好”。
此时祝九妹手中握着一支发簪,正要往胸前刺去时,手却猛然被一股力度拉扯,发簪随之落地。
“箐儿!”四九吆喝道。
下一秒,箐儿已痛苦倒地,心脏处犹如被什么紧紧揪住,苦楚渐渐扩散到全身,甚至连指尖也有万针刺破之感。
她知道自己寿命不长,这应是最后一次施法的机会,只是没想到,此次的痛苦竟被上次千音亭时还要厉害千万倍。
同一时间,马文才竟也毫无预兆地从马上跌了下来。尚武见罢,连忙跪在他身旁查看,只见对方难受地摀住心脏处,艰难地喘着气,身体甚至一下下抽搐起来。
“公子! 你怎么了?”
“我没事……”
马文才指了指前方同样倒在地上的女子,费尽力气地张口:“去看看她……”
箐儿的视线开始模糊,见了祝九妹还活着,嘴角也露出苍白的笑容。
就在她合上沈重的眼皮之际,一道闪亮赫然划过四周的阴沈,紧接着“轰隆”的巨响在众人耳畔炸开。随行仆人们霎时慌乱起来,本想逃跑,但突然刮起的风雨却让他们寸步难行。
“天谴!”四九震惊道。
箐儿猛然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的坟墓在火花闪烁后冒起了白烟,而坟前女子则早已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鲜血从祝九妹身体各处漾开,原本火红的嫁衣多了一份奇异的艳丽,雨水打在她身上,四周缓缓形成一条血河,让人触目惊心。
看着眼前景象,箐儿止不住地哆嗦,她想歇斯底里地尖叫,到了嘴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余绝望如深渊的目光。
四九也愣住了,只喃喃道:“箐兒,你逆了天命……”
第四十九章
风雨渐渐消停,但天上云翳仍未散去,箐儿气若游丝地伏在地上,恐怕撑不了多久。
“箐儿,我该救你吗?”四九迷茫地看着她,在天谴出现以后,他更明白每一步都不可掉以轻心,不然便会重蹈覆辙。
犹豫之际,他听见另一边的尚武频频发出叫喊声,看见不远处同样倒地的马文才,心中终于一动。
如今是两条人命,他终究不可坐视不理。
下定决心以后,四九果断地将双手覆在箐儿胸前,体内仙力运转,一股暖意自他掌中传到对方冰冷的身躯,将自身一半的阳寿渡了给对方 。
尚武本见马文才已昏睡过去,此时竟再次睁开眼,不由咽咽道:“公子,你怎么了?”
马文才犹如经历了削骨换筋的煎熬,此时身体仍残留着适才的灼热,他由尚武扶着坐起来,看到前方仍躺在地上的箐儿,虚弱道:“扶我过去。”
当他靠近坟前,亦终于看到那破裂的墓以及浑身血红的祝九妹,不禁浑身一震。
“刚、刚才有一道雷劈中了梁公子的墓……祝小姐因在墓前,也就……”尚武说着说着不争气地流下泪来。
马文才看着四九,声音一沉:“她怎麽了?”
四九抬头见他已清醒过来,便知道箐儿也没事了,刚欲张口,地上的人儿果然睁开眼来。
当众人松了口气时,眼前竟不约而同地一黑,突如其来的昏暗吓得人们再次慌乱起来。
“怎、怎么回事?”
“我看不见了!”
“我、我也是……”
迎亲队伍霎时乱成一团,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逃。
这种情形四九亦未曾见过,他定了定心神,若仔细观察并非完全看不清事物,这种漆黑更像是深夜。
但如今分明是白昼,怎会蓦然日夜颠倒?
他努力回想,忽然记起秦凌曾提及过的“黑眼”,那是天庭中一种极为罕有的宝物,其作用为遮盖一隅天空,以阻隔天与地。如此一来,天庭不可视人间,而凡人亦不可观天,使仙凡失去联系。
思绪混乱之时,幽暗的天空多了一个缺口,一道奇异亮丽的光忽然从云隙照下。箐儿与四九同时心中微动,似乎有所感知。
有光出现,四九也逐渐看清四周,他发现迎亲的仆人早已纷纷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看来是有人蓄意所为。
那道光越发明亮,还夹杂丝丝云烟,此时有二人腾云而下,一黑一金,分别手执白玉拂尘以及赤金长剑。
尚武觉得自己定是在做梦,结舌半晌才弱弱道:“他们……是谁?”
马文才本以为是幻觉,听到他这一问也不禁错愕起来。
四九不认识眼前二人,但感受到对方身上强大的仙力,便知对方来历不凡。
“是你们劈的雷?”箐儿刚醒过来便看见他们,不由哑声问道。
听到质问,金袍仙人只木然道:“那雷是天庭判下的,本仙只是恰巧来找人,并无关系。”
他的视线掠过马文才,双眸泛起了波澜:“总算寻到您了。”
“一,二,三……”黑袍仙人指了指尚武、箐儿以及四九,不满道:“还有三个。”
“别管这些,方才封印有异,赶紧动手。”
黑袍仙人挑了挑眉,白玉拂尘一扬,一道黑光便往马文才的方向射去。四九刚反应过来,本要助他挡开,尚武竟比自己更快一步挡在马文才身前。
“公子,小心!”
言落,尚武竟诡异如烟雾般转眼消散,整个人腾空消失,只余淡淡黑雾。
马文才猛然一寒:“尚武?”
黑袍仙人收回拂尘,脸上略显惊讶:“他是千辞的一缕魂魄?千辞倒是忠心阿,人在天上还惦记着主子。”
“我来。”
这回金袍仙人抬起右手,随后马文才竟被隔空提起,四九意欲阻止,却被黑袍仙人一掌击倒在地上,喉咙涌起一阵血腥。
他勉强撑起半身,自知实力相差悬殊,见箐儿亦准备施法,忙大喊:“不可!”
箐儿尚未有所动作便被对方一记仙掌击倒,与此同时,半空中的马文才亦吐出一口鲜血,二人同时昏迷过去。
“封印有波动。”金袍仙人双眼一亮,逐渐露出笑容。
紧接着,他抽出赤金长剑指向空中男子,剑的尖端冒出一道金光,口中则念着咒。赫然,一道白光自马文才体内散出,挡住了对方的金光,白光在他四周萦绕,缓缓将他全身包围,上头还有隐约浮现咒文。
黑袍仙人见罢,忙抬手助攻,金袍仙人却蓦然松手。
“不行,封印虽有破绽,但只要他肉身未死,这封印还是解不开。”
而最可恨的是,他们伤不了马文才的肉身。
听罢,黑袍仙人冷声道:“我就说了多等三年,待他阳寿耗尽之时才行动,你偏不信,如今可好,此行一败……”
他狠狠道:“我与你的下场只有神灭。”
金袍仙人没理会他的言语挑衅,蹙眉片刻,重新闭眼调适。
“小仙斗胆一问,”四九谨慎地开口:“马文才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何来得罪两位?”
“凡人?”黑袍仙人嗤笑道:“他可是比你我还要厉害的人物。”
四九还要问些什么时,金袍仙人忽然睁开眼道:“原来如此。”
凌厉的视线落在箐儿身上,他指着地上的女子道:“他们二人元神相通,以她的元神为引,封印便可迎刃而解。”
四九听到这话便心知不妙,元神离体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事,就算元神没受损害,离开体内的时间一长,也可能永远回不来本体,与神灭无异。
见黑袍仙人正欲对箐儿下手,他连忙喝道:“我们乃风月宫之人,奉命下凡办事,你们不可随意伤她!”
对方果然一顿,不过须臾又轻蔑道:“风月宫的人?看来我更不应该放过你们。”
一刹那,数道短尖的仙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来,四九勉强运力一挡,但终究修为尚浅,其中两道仙箭射中了他的手臂。然而中箭后却无血液渗出,反而伤处有丝丝白烟淡出。他猛然醒悟,才知这种箭是可吞噬灵力,待灵力耗尽时他的元神也自然干枯。
很明显,对方是要赶尽杀绝。
他一咬牙,抬头看着天上的“黑眼”,明白如今连向风月宫求救的机会也没了,自己只能自救。可当他身体一动,箭却往身体深入一寸,使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黑袍仙人冷眼旁观他的不自量力,又朝旁边的人道:“赶紧吧。”
金袍仙人微微颔首,手一动,昏迷不醒的箐儿便被提至半空。乍眼看下去,空中二人犹如两具尸体。
金光逐渐笼罩着箐儿全身,很快,一颗玲珑剔透的圆珠从她口中吐出,圆珠冒着微弱的光芒,可知元神的主人命不久矣。
元神一出,与此同时,马文才周遭的白光开始飘摇不定,依附在上头的咒文时而闪亮时而黯淡,终于一声铿锵,有什么从他体内破涌而出。
一瞬间,四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倾泻而出,仿佛要把这天地重新洗涤。沁人心脾的清凉抚过万物,香雾漫开,本是荒凉的大地竟遍野姹紫嫣红,霎时满眼春意盎然。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悬在半空的马文才,如此磅礴的灵力恐怕连秦凌也要退让三分。
“元神出来了……”
渐渐地,金袍仙人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笑容甚至有点失控。
“诱出元神顺便破解封印,”黑袍仙人不由惊叹:“好聪明的办法。”
白光烁眼的银珠与清莹的小珠缓缓靠近,原是一暗一亮,但在两珠交缠之际,黯淡的那颗竟也逐渐亮了起来。
“二人的元神竟还能互补?”
金袍仙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后又伸手将银珠招过来。此时,半空中的男子睁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