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风和日丽,陈氏说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午膳,要出去走走再回来用膳。全妈妈就服侍着她出了院子,到池塘边的凉亭上坐着赏花。汪妈妈本在张罗午膳,陈氏忽然很想吃新鲜水果,当时就想得不行,抓心挠肝一样,立时就要送到嘴边。孕妇性情不定,饮食习惯变化大,这都是正常的,全妈妈见菊香和罗妈妈都陪在旁边,就去前面找负责采买的管事询问,要点儿刚买来的鲜果子。不过是一来一回的工夫,陈氏就掉进了水里,而菊香跳进池塘中救人,却手脚笨拙,反而沉了下去。罗妈妈却和宋氏新提上来的大丫鬟碧玉扭打在一起,两人只顾着厮打谩骂,浑然忘了救人。
全妈妈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大声叫人。从附近经过的几个媳妇子和小丫鬟都赶了来,有几个会水的跳下去,把陈氏和菊香都捞起来。两人呛了水,都晕了过去,侥幸却还有气息。
汪妈妈也赶过来,立刻让人抬来春凳,把两人抬到棠园去,又吩咐人去叫大夫,再随手抓了一个小丫鬟,让她去向王妃禀报。
一阵忙乱间,无双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满院子都是人,棠园的外边的,丫鬟婆子媳妇子,全都大呼小号,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无双怒道:“都挤在这儿干吗?赵妈妈,你和丁香把这里所有人的名字记下来,然后让她们去做自己的事。”
“王妃。”那些人全都跪下来,吓得脸色苍白。
无双不理会她们,径直上了台阶,走进屋里。
陈氏躺在正房的床上,湿透的衣裳已经换过。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伸出的纤细手腕上盖着一方丝帕,王府的大夫坐在床边,细细为她诊脉,医婆侍立一旁,一声不吭。
无双摆了摆手,阻止屋里的人上前行礼,只低声问迎上来的全妈妈和汪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全妈妈叹了口气,眼神微微一转,投向墙边:“今儿午时,陈孺人觉着胃口不好,想吃口新鲜果子。奴婢想着有罗妈妈和菊香侍候着,就去找采买的管事,要了一点儿刚买来的李子。紧赶慢赶地回来,就看到陈孺人掉进了水里,菊香也在里面扑腾,罗妈妈却和碧玉在岸上打起来了。奴婢忙着救人,到现在还没来得及问人,所以并不清楚其中端倪。是奴婢失职,请王妃责罚。”
无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墙边跪着罗妈妈和宋氏的大丫鬟碧玉。两人头发和衣裳都很乱,撕扯得很厉害,跪在那儿瑟瑟发抖,看到无双看向她们,便爬着过来,满脸惊慌与哀求。
无双对全妈妈说:“让她们出去跪着,现在没时间发落她们,等陈孺人救过来了再说。”
“是。”全妈妈和汪妈妈赶紧上去拦着,一人拉一个,将人拖了出去。
乌兰和珠兰一起搬了个雕竹枝高背圈椅来,搀着无双坐下。
屋里很静,都等着大夫的诊断结果。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大夫收回手,低声与那个医婆说了几句。那医婆俯身探手,也为陈孺人诊了一回脉。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商量了片刻便达成一致,起身向无双行礼:“草民见过王妃,王妃万安。”
“免礼。”无双的声音平和,“陈孺人的病情如何?”
那个大夫抬眼看了一下周围站着的丫鬟婆子,有点儿犹豫。那个医婆一直低着头,干脆装聋作哑。
无双见其中似有隐情,便挥了挥手:“乌兰和珠兰留下,其他人都出去,站远点儿。”
那些丫鬟婆子都低头称“是”,鱼贯退出,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里更加安静,无双温和地道:“有什么情况尽管直说,王爷与我定不会责怪于你。”
“多谢王妃体恤。”大夫脸上有几分羞愧,“陈孺人其实并未怀孕,而是用了一种少有的药物,看上去像是有了身孕,草民学艺不精,孤陋寡闻,竟一直没看出来。这种药一过了三个月就会自动失效,所以陈孺人并不是小产,而是来了月信。此时经冷水一激,对陈孺人的身子大为有损,须善加调理,否则以后在子嗣上就比较艰难了。”
医婆也跟着躬身道:“老婆子侍候孕产妇多年,这假孕的事也见过几回,却也没看出陈孺人的孕事不真确,实是羞愧无地,没脸见王妃娘娘。”
无双虽对陈氏怀的孩子不理不睬,没放在心上,却也压根儿没想到要动手脚弄掉他,却没想到,结果竟是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存在。假孕这种事,她是闻所未闻,一时间满脸惊愕,不敢相信地问:“你们说的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那个大夫摇头叹息,“这下草民的牌子可是砸了,王妃若是不信草民所言,可请太医前来,一诊便知。”
无双微微皱眉,但是想起了菊香似乎也掉进了水里,便对他们说:“你们先去诊治菊香那丫头。虽说陈孺人没了孕事,但落进水中,病得不轻,两位只怕还得继续留在王府。回头等王爷回来了,你们将陈孺人的病情据实相告,让王爷定夺吧。”
两人见王妃并未责难,顿时松了口气,一起行礼:“谨遵王妃谕命。”然后便一起出去,到厢房去为昏迷的菊香诊治。
无双看向床上的陈氏,心里微微起了一丝怜悯。
她的假孕多半是被人暗害的,毕竟是否有孕,三个月后就能见分晓,肚子鼓不鼓,一看便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今她莫名其妙地落了水,还把宋氏牵扯其中,却不知是她见到小日子来了后做的一场戏,还是暗害她的人故意趁机揭穿她,顺便把刚晋位分的宋氏拉下来。往远了想,如果宋氏真的被这场阴谋卷进去,那宋家定会对皇甫潇心存怨望,宋大将军手握兵权,镇守东南膏腴之地,是朝中各派争夺的重要势力,若是他因此倒戈,对于皇甫潇来说将是很大的损失。
她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出屋去,不动声色地道:“全妈妈汪妈妈,你们挑几个信得过的丫头,小心侍候陈孺人。菊香忠心护主,是个好的,你们也要安排好人手照顾着。赵妈妈,你把罗妈妈和碧玉带到无双殿去,好好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这院里的丫鬟婆子一个都不能出院子,等着查证,若是没害过你们的主子,自然不会有事,若是做过什么歹事,便主动说出来,可以保全你和你家人的性命。也别想着自尽就可以不连累家人,除非她是孤寡一个,无亲无故,否则,就算她死了,我也定不放过她的家人。”
迄今为止,知道陈氏假孕的人并不多。无双思忖着,她和乌兰珠兰知道,那个大夫和医婆知道,陈氏的心腹人多半也知道,譬如罗妈妈,菊香有嫌疑,可她如今昏迷,却是问不出什么。至于大夫和医婆,两人惯常在高官显爵之家行走,后宅阴私之事见得多了,知道守口如瓶才是保命之道,所以也是不会随便向外人透露的。如今最可疑的人就是罗妈妈,碧玉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与罗妈妈打起来,内里情由也十分蹊跷。
赵妈妈叫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罗妈妈和碧玉带回无双殿。无双则去了萱草堂,先要安慰老王妃,再处置余下的事。
两位侧妃和三个夫人仍留在这儿没走,老王妃的脸上并无焦急之色,仍是笑容可掬。无双走后,她就招呼五个人坐下,陪着她用了午膳。无双回来时,她们已经在院子里喝茶,欣赏刚刚开放的萱草花。
萱草又称谖花,谖是“忘”的意思,民间俗称忘忧草,又称黄花菜金针菜,既可入药,也可做菜,对人有很大益处,能治多种妇科病。萱草花开时瑰丽多姿,形如百合,有浅黄银朱粉红橙红金色紫色等,还有一种特别艳丽,花底为橙红,向上逐渐过渡到大红,花瓣上还有一根根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萱草不是富贵花,在哪里都能生长,花开时鲜艳迷人,但是只开一天便谢了,所以赏花须及时。
老王妃最喜欢这种花,院子里到处都是,就连院名也叫萱草堂。五六月间正是花季,她便爱在院子里的敞轩中赏花,有时会叫了王府中的乐班前来助兴,或让艺伎唱曲说书,时间很快就开开心心地过去。
那些侧妃夫人听说陈氏出了事,本以为老王妃肯定会急火上冲或者忧心如焚,没想到她却全无惦念,仍是逍遥自在地用膳喝茶赏花听曲,不禁都感意外,心中顿时各有思量。她们入府以来,一直以为老王妃慈和软善,并不管事,只惦记着想抱孙子,陈氏有了喜,老王妃也很高兴,但是现在陈氏的孩子多半不保,老王妃却半点儿也不在意,显然是心里已有成算。多半老王妃跟那些有规矩的名门世家一样,想要长子为嫡出,所以对这个庶出的孩子并不期待。王妃年少,有的是时间生,生孩子的机会也比她们要大得多。五个女子含笑坐在老王妃身旁,心里却都微有涩意。她们进府这么久了也没动静,若是王妃生了嫡长子,她们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怀孕。
无双走进萱草堂的大门,立刻看到正房旁边的敞轩中坐着不少人。她沿着花径,笑着走过去,愉快地说:“母妃这儿的花越发迷人了,定是托了母妃的福。过两日母妃也去我那儿坐坐,也让我那儿的花沾沾母妃的福气。”
她今日穿着妃色衣裙,戴着金凤衔红宝赤金簪,站在艳丽缤纷的花丛中,却是人比花娇贵气粲然。老王妃越看越喜欢,就是要这等尊贵美貌又爽利大方的媳妇才配得上自己的儿子。她抬手招了招:“过来,快坐,还没用膳吧?让她们赶紧送膳食上来。”
“不用麻烦了,我用几块点心就好。”无双坐到老王妃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轻轻摇晃,笑盈盈地说,“母妃这儿的点心又多又好,我一直吃不够呢。”
“好好,让她们多做几样,你慢慢吃。”老王妃疼爱地拍拍她。
不等她吩咐,就有大丫鬟去了小厨房张罗。本来老王妃带着几位侧妃夫人赏花,小厨房就在准备茶点,此时已有几碟刚出笼,正热乎着,丫鬟们就先端出来了。
无双吃了一块蟹橙酥和一块水晶糕,又喝了半杯茶,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陈氏的孩子没了。”她说得很技巧,别人怎么理解都行,现在肯定大家都想到是小产,以后要是揭穿是假孕,她这话也没错,本来就是没影子的事,自然是没了。
老王妃笑容微敛,轻轻叹了口气:“没就没了吧。唉,想过点儿舒心日子也不易,总有些人不消停。”
无双笑着劝她:“母妃别恼,大过节的,别为些许小事操心。我已经让人去查了,看到底是谁在后头作祟,定要揪出来,好好惩治。”
“嗯,你看着办吧,我放心得很。”老王妃恢复了笑容,“那陈氏的身子是否有损?”
“大夫说,被凉水一激,伤了元气,得好好调理,否则今后很难再有孕。”无双平和地笑道,“我已经吩咐她们好好侍候。陈氏现还睡着,等她醒来,我再去问问,看她是怎么落水的。”
“嗯。”老王妃点点头,便不再询问,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碟子,“再吃点儿,可别饿坏了身子。”
无双便拿起一块海棠酪吃了,感觉腹中仍空,又吃了一块百合香奶酥,这才心满意足地罢了手,端起茶碗说:“母妃这儿的点心真是香得很。”
看她这么能吃,那几个侧妃夫人都觉得难以置信。她们若是没用膳,顶多吃两块点心就饱得很了,再说,她们怕胖,平时就不大多吃,食量便越来越小,看着很有淑女的风范,腰肢也始终纤细动人,没想到这位王妃却是个不讲究的,竟有胆子这么吃。照理说,她这么能吃能睡,早就应该胖了吧,可如今依然纤秾合度风骨佻巧,却不知那么些东西都吃到什么地方去了。
几个女子中,韩氏最淡然,宋氏最嫉妒,其他三个夫人有羡有妒,却能自己想通,倒也心态平和,都笑着在一旁凑趣,纷纷夸赞老王妃这里的膳食点心茶水,敞轩里尽是欢声笑语,似乎没人再关心刚没了孩子的陈氏。
经此一事,她们进一步领会到,王妃虽然年少,却天生有一种上位者的冷情,连面子都不想装。就像老王妃,平日里都不忍心杖毙犯了错的奴才,多是发落到庄子里了事,可自己的孙辈还未出生就没了,她也并没有什么痛心的感觉,无非就是陈氏位分低,所以她的孩子也并不金贵。几个人心里都有些酸涩,她们在家里也都是嫡出大小姐,金枝玉叶,若是嫁到门当户对的家族里做正妻,或者不比现在风光,可却能自己当家做主,入了亲王府后,家人都沾了光,说出来身份也不低,在王府里却不过是个妾,再怎么努力也越不过王妃去。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送她们进摄政王府是父祖辈的意愿,她们只能服从,而且王爷待她们不错,新王妃虽然平淡疏离,性子却随和,只要自己守规矩,不闹出什么乱子来,就能过安稳日子。
几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老王妃的脸上就有了几分倦意。无双她们都适时起身,侍候着老王妃进内室午睡,然后一起走出了萱草堂。
韩氏她们向无双行礼告退,无双笑道:“宋侧妃留一下,韩侧妃和三位夫人去歇息吧。”
“是。”韩氏和杨氏姚氏蔡氏一起退到一旁,让她们先走,然后才四下散去,回自己的院子,同时让身边人去打听陈氏那儿的事情。
宋氏有些忐忑不安,低头走在无双的侧后,神态极为恭敬。
无双笑道:“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那儿的大丫鬟碧玉是新提上来的,她是原就在你院子里当差,还是最近才拨过去的?”
宋氏见她专门打听一个丫头的事,心里咯噔一下,以为那丫头犯了大错,赶紧撇清:“回王妃的话,碧玉原是妾身院里的二等丫鬟。妾身入府时,带了两个陪嫁丫鬟,当时是杨侧妃打理中馈,就给妾身又拨了几个丫鬟过来,其中一个是一等大丫鬟碧竹,还有几个是二等丫鬟,碧玉也在其中,妾身当时就把陪嫁丫鬟改了名,一个做一等,一个做二等,就是碧桃和碧云。妾身升了位分后,王妃给了恩典,许妾身将自己院里的人提上来,妾身与蒋妈妈商量了一下,就把碧玉和碧云提了一等。听蒋妈妈说,碧玉不是王府家生子,是母妃陪房张显孝家的女儿,也就因着这层关系,虽然她年龄还小,妾身仍然将她提了起来。”
“哦。”无双点了点头,心里更费思量。
碧玉居然是老王妃陪房的女儿,当初又是杨氏拨过去的,若是她犯了什么事,明面上看,与宋氏关系不大,却能把老王妃和杨氏牵扯进来。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了。
看无双沉默不语,宋氏心下不免有些惴惴,马上暗自回想最近几天的言行举止,觉得没什么错处,这才稍稍安心了些,小心翼翼地问:“王妃娘娘,是不是碧玉那丫头闯了什么祸?”
无双想着这事要瞒别人可以,但碧玉是她身边的大丫鬟,肯定掩不住,于是便直接把事情端出来:“今儿陈氏落水,菊香为救她,跳进池子里,险些溺死,可碧玉却跟陈氏身边的罗妈妈在岸上厮打。现下陈氏和菊香都不省人事,我已经让人把罗妈妈和碧玉带到无双殿去问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