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相思——满座衣冠胜雪
时间:2022-01-13 09:00:51

  五月初五端午节,也称端五端阳午日节重五节五月节浴兰节女儿节天中节地腊诗人节龙日等,各地叫法不同,习俗却大同小异。
  王府里人人都佩戴上绣着五毒的香囊,蝎子蛇壁虎蜈蚣蟾蜍都栩栩如生,因配色得宜,看着并不狰狞可怖,很是祥和安静。
  辰时二刻,四门大开,只中门紧闭。还没到巳时,客人便陆续到来,按照爵位或品级高低,分别由不同的门进入。男宾在大门处下马落轿,由迎客的王府官吏或管事带入东路花园。内眷在大门里的帷幔中下车,乘上王府的轿子,由身强力壮的婆子抬着,去往西路花园。
  从巳时到午时,王府门前车水马龙,挤得水泄不通,幸而王府属官都有经验,派出亲兵净街并疏导,让各府马车依次进入,不会在外面等得太久。
  今日的来客大都是顶级豪门或朝中权贵,在燕京的郡王与公侯伯府的当家人及其内眷差不多倾巢而至,还有内阁诸相六部尚书左右侍郎武将勋贵皇族宗室,等等,真是满眼锦绣,遍地富贵,不过,客人中也有并无官职在身的文人雅士,譬如名扬天下的安殊安七变。
  他姗姗来迟,身上一袭竹青色布衣,头上束发的却是一顶晶莹润泽的青玉冠。别的来客身边都跟着一群奴仆,只他单人独骑,潇洒而至。
  王府的门子目光如炬,并不以他的穿着打扮来识人,见他长身玉立容貌俊美气度飘逸,便知不是普通人,立刻上前赔着笑,替他牵马坠镫,扶他下来。
  他拿出帖子递过去,这门子确实不俗,竟是听过安七变公子的大名,顿时满脸堆笑,更加殷勤地将他带进府中,送到齐世杰面前。
  正在待客的齐世杰没想到“何曾正眼看王侯”的安公子居然会大驾光临,立刻笑着上前拱手:“安公子,久仰,久仰。”
  安七变淡淡一笑,抱拳还礼:“齐大人,幸会。”
  他虽出身低微,却有着一等一的好相貌,气质更是清贵无比,举手投足间,比那些王侯世家的公子还要高雅尊贵,果然不愧是“布衣王侯”。齐世杰阅人多矣,此时也不禁暗暗赞叹。正要带他去见皇甫潇,他却抢先说道:“齐大人,学生应邀前来,不想给那等附庸风雅之人当猴儿耍,也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只请齐大人安排个角落,赐予清茶一杯,让学生听听贵府戏班新排的那出戏即可。”他是解元出身,虽未再进一步,却仍是有功名在身,因而自称学生,见官不拜,都是恰当的,并不算张狂,只是他的神情太淡,漆黑的眼瞳深邃而平静,半点儿不见恭敬之色,别人却也不能以态度不谦卑来怪罪他,相反,那些高官显贵更要对他大度宽容,方才能得个好名声。
  齐世杰暗赞他聪明绝顶,虽惊才绝艳,却非常沉稳,只可惜不肯入仕,若能为摄政王所用,正是如虎添翼。他心里想着,面上却始终保持温雅和煦的笑容,亲热地道:“安公子能够光临,那是王府的贵客。今天本就是请了各位宾客来过节,并不需要谁奉承谁,安公子只管自在行事。若不喜热闹喧哗,我这就给安公子安排个清静地方坐着。正规开戏要下午了,现在都只是唱着客人们点的折子戏,安公子若是有兴趣,我这就带安公子过去。”
  安七变摇了摇头:“既是现下并未开戏,学生就不过去了,请齐大人随便叫个人带我去清静地方坐坐,能有本书看就最好了。”
  “那没问题,安公子,请。”齐世杰亲自带着他去了靠着湖边的一间书阁。
  房间不大,里面备有文房四宝,靠墙的架子上放满书册,一旁的青花岁寒三友卷缸里放着几轴字画,书桌上靠窗边有个粉彩花鸟长颈花瓶,插着几枝盛放的唐菖蒲,一根绿色枝条上有十几朵花,红黄粉白紫,五色缤纷,鲜艳夺目,顿时让这间素雅的静室增添了许多热烈的气息。
  这里的一排房间都由一个伶俐的小厮守着,见他们到来,立刻上前侍候,端茶倒水。安七变见齐世杰没有安排俏丽的丫鬟过来,心里感觉很满意,脸色也柔和下来,拱手向他道了声谢。
  齐世杰见他并不似外面传的那般专门刁难王公贵族,不过是有一份真性情,不愿攀附权贵罢了,此时也很是愉快,对他抱拳一礼:“安公子大才,若是起了兴致,那边有上好的笔墨纸砚,要是能得安公子一幅墨宝,那就是区区在下的幸运了。”
  安七变略一扬眉,平淡地笑了笑:“齐大人过奖了,若是有兴,学生自当献丑。”
  齐世杰知他今日已颇为友善,虽心中纳罕,却不便问起,更不能过多要求,于是笑着叮嘱小厮小心侍候,便去找皇甫潇回禀此事。
  安七变收敛笑容,恢复了惯常的冷淡,走到书架上浏览上面的书册。这大概只是用于闲散的书阁,架上放的大都是普通的经史子集和一些杂书,都是寻常的版本,并没有什么珍本孤本。他看了一会儿,随手抽出一本山川游记,坐到椅子上看起来。
  窗外风景很美,湖水在阳光下犹如碧绿的翡翠,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岸,湖边的一排杨柳在微风中轻摇着浓绿的枝条,到处是盛放的鲜花,有艾草菖蒲的气息轻轻地飘进房中,渲染出一种奇异的宁静氛围。
  安七变博览群书,又过目不忘,手中的游记早已翻过一遍,并无特别出彩之处,他只翻了两页,便觉索然无味。将书合起,放到桌上,他抬眼看向外面的景色。如此美景,让他诗兴大发,却并没有拿笔写下,只在心中反复推敲,自得其乐。
  正悠然自得,沿着湖岸忽然走来一行人,当先一人身着杏黄色衣裙,头上的凤簪特别醒目,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瞧着也各有气派,显然身份不一般。
  他并不是轻狂的书生,因而立刻低头垂目,非礼勿视。
  那女子正是无双。她带着赵妈妈和乌兰珠兰宝音哈沁四个大丫鬟,从西路花园过来,径直走向这个东路花园中的书阁。
  守在门口的小厮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前去,跪下行礼:“拜见王妃娘娘。”
  “起来吧。”无双轻言细语地道,“这孩子是个知礼的,乌兰,好好赏他。”
  乌兰连忙把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拉到一旁,给了他一个装着二两小银蝎子的荷包。那小厮甚是机灵,立刻对她说:“姐姐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
  乌兰笑道:“嗯,你好好侍候着,以后自有大出息。对了,你叫什么名儿?”
  小厮向她连连作揖:“多谢姐姐提携,小子名叫侍墨。”
  “好,我记下了。”乌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稍稍站出去些,若是两边有人来了,就过来说一声。”
  “是。”他立刻跑出去,躲在花丛后面,认真地打量着左右两边的情形。
  乌兰也没进屋,只是守在门口,脸上看着没啥表情,实则非常警觉。
  无双走进房间,看见坐在那里的布衣男子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便轻声说:“请问可是安公子?”
  安七变实在没想到会有王妃到这里来,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对那些权贵可以不假辞色,可对女眷却一向温文守礼,这时只怔了一下,便起身抱拳,躬身一礼:“正是安某人,见过王妃。”
  他始终不肯抬头,无双看不到他的相貌,面前这人却给了她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在短短的一瞬间,她想起了有关安七变的那些经历,想起了母妃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娘家,甚至连她的汉姓都不肯提起,以前她只看到母妃的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却从来没有想过,母亲是否有过不幸的童年时光?她是怎么从江南到塞外?又是怎么会嫁给她的父亲?她是否想念亲人和故乡?是否期盼过自己的家人仍然活在世上?
  想着想着,她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声音有些哽咽:“安公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母妃从没说过她是哪里人姓什么我只知道她有个小名叫果果安公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安七变猛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她。
  按照无双母妃的年龄推算,安七变现在应该已经年过不惑,可他看上去顶多三十上下,虽然孤苦飘荡半辈子,可脸上却没风霜,眼底也无沧桑,一派风轻云淡的名士风范。无双长得像父亲,她大哥却酷肖母亲,此时看去,这位安公子与神鹰汗国的左贤王竟像是嫡亲的兄弟,要说他们不是一家人,大概有九成的人都不会相信。
  安七变很激动,自他与家族决裂,与生父与嫡母反目后,就心如槁木死灰,唯一能让他坚持着活下来,走遍大江南北的动力就是找到失踪的亲妹妹,可是二十年来却杳无音信。他从不敢多想,可也隐隐认定,妹妹多半已经不在人世。难过之余,他只能放浪形骸,寄情山水,混迹风尘,对权贵横眉冷对,不惧生死,孰料竟是因而挣得一个“布衣王侯”的好名声,走到哪里都让人敬着,却并不能让他感到快活。他飘零二十年,仍是孑然一身,如今忽然知道妹妹尚在人世,却是身在异国,地位尊崇,有儿有女,自然无比惊诧。
  无双比他要冷静得多,因从小没吃过苦,父汗这边的亲戚众多,所以她并没在意过没有母族亲人。现在看到很可能是自己亲舅舅的安七变,也只是为母亲高兴,待舅舅自然也很亲热。
  在这之前,范文同屡次设法求见安七变,都遭到拒绝。幸好他也是大才子,于是差人送去一篇才华横溢的文章,这才得到安七变青眼,与他见了一面。范文同自然不像无双那般懵懂,先就打听清楚了安家的那些旧事,再与安七变面谈了一番,便基本可以确认,他就是大妃同父同母的亲兄长。但是,他也不敢贸然多说什么,只告诉安七变,王府中收藏有他遍寻不着的一幅名家字帖,若是安公子在端午这日能到王府看戏班子排的新戏,这幅字就归他了。
  消息传进王府,无双非常高兴。范文同说的那幅字帖其实在大妃给她备的嫁妆中,她找出来送给安公子即可。她最爱的是名马名弓名剑名枪,对名家字画金银珠宝都兴致缺缺,既然舅舅喜欢,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送出去。
  北方的马上民族都是性子直爽,若是燕国人,特别是江南人,肯定要小心翼翼地再三求证,才会认下从未见过的亲戚。她却没那么多七弯八拐的心思,立刻就将安七变当成了亲人。反正范文同肯定要带着安七变去龙城见大妃,是真是假很快就能认定。安公子是当世名士,即便最后确认他不是自己的舅舅,送他一幅字也不算什么。
  安七变激动了一会儿,与无双分宾主坐下,喝了半盏茶,这才平静下来。他细细地打量着外甥女,越看越觉得亲切,忍不住点头:“像,真像,你很像你母亲。”
  无双爽朗地笑道:“我还不算像,我大哥最像母妃,舅舅要是去了龙城,一见便知。”
  “龙城啊。”安七变有些迟疑不决,继而问道,“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我有一个哥哥个弟弟,都是母妃所出。”无双有问必答,“原有个二哥,后来夭折了。”
  安七变就担心起来:“那你母妃很伤心吧?”
  “当时肯定很难过,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连孙儿都有了,父汗和母妃自然也就不再多想了。”无双笑道,“两个月前,我大嫂生了个大胖小子,舅舅现在是舅祖父了。”
  “是吗?”安七变又有些激动了,“真好真好”
  无双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于是劝道:“舅舅,我国的送亲使团就要回国了,你跟他们一起走吧,去龙城见见我父汗母妃哥哥弟弟,还有小侄子。以后你是留在龙城,还是回来,都不是问题。还有认亲的事,要怎么认才最妥当,不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当成把柄,最好能听听我母妃的意思。我嫁到中原来,一个娘家人也没有,如今有了舅舅,以后要是有人欺负我,舅舅可得替我出头。”
  安七变立刻想到,外甥女这是远嫁异国,摄政王冷峻刚毅,权倾朝野,可不是好相与的。他担心地问:“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很好。”无双笑容满面,没有半点儿阴霾,“王爷和老王妃待我极好,王府中馈都交到我手里,后院的事都由我处置。至于他们朝堂上的政事,我本就没有兴趣,自然是不管的。”
  “嗯,这样就好。”安七变想着,是得去见见妹妹,跟她好好商量一下,然后再回来为外甥女做后盾,于是便不再犹豫,“那好,我就跟着你们的使团去龙城。”
  无双示意珠兰把手上捧着的一个卷轴送过去:“这是范大人答应给舅舅的字帖。另外,舅舅给我写幅字吧,要是有人问起,我就说听了安公子的大名,前来求字的。反正我是汗国的刁蛮公主,不贤惠,不知礼,谁也别拿中原人的规矩跟我说事。”
  安七变自然知道,堂堂亲王妃这么悄悄来见一个外男,若是传扬出去,绝对会引起轩然大波。他本就担心,可是她已经来了,也没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尽量做好妥善安排,以防后患。见这个一身贵气的外甥女随时准备撒泼的可爱模样,他忍不住笑起来,心里油然生起一种陌生的疼爱宠溺的情感。
  他起身站到书案前。无双没来的时候,那个伶俐的小厮已经研好了墨,随时准备侍候他写字作画。此时,名贵的歙砚里是泛着淡淡清香的松烟墨,他选了一根大号狼毫,展开一张八尺贡宣,笔蘸浓墨,一挥而就,写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七个字。
  这是他自创的字体,世人称为安体,许多士子争相临摹效仿,却很难写出真正的风骨。他此时心情激荡,这七个最平常的字中蕴含了节日的喜庆见到亲人的快乐对遥远家人的思念,实是妙笔生辉,卓尔不凡。
  无双看着他落了款,盖上小印,然后开心地笑道:“舅舅,我要回去待客了,让赵妈妈守在这里,等这幅字晾干就再拿走。舅舅别忙着走,下午看看你写的新戏吧。”留下赵妈妈,一是她年纪大了,即便是出来见外男,也不会有太多忌讳二是她跟了大妃很长时间,可以给安七变说说龙城那边的详细情形。
  安七变在外甥女面前完全没了清高孤傲,笑着点头:“好。你快去忙吧,别误了正事。”想她一个刚满十六的姑娘,要管着这么大一个亲王府,摄政王身边还有那么多女人,要站住脚是很不容易的。他现在帮不了什么忙,总不能耽误了她的事。
  无双却没他那样的担忧。虽然成亲尚不满一月,但皇甫潇待她却是无可挑剔。她成亲前也有流言满天飞,皇甫潇一出手,所有谣言立刻销声匿迹,如今即便有人发现她来见安公子并以此造谣,皇甫潇也不会让那些流言损伤王府的体面,必会出手扼制。等到安七变从龙城回来,与她正式认亲,就更能解释今天的事情,对她全无损害。
  她笑眯眯地说:“舅舅不必担心,我好着呢。燕国女子嫁人为妻,最怕的无非是被休弃,我可不怕,若是王爷当真要听信谗言,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那我也不用等他写休书,直接收拾东西回龙城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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