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赵妈妈她们都是好心,所以她们怎么念叨,我都能忍着。”无双对着铜镜瞧了瞧自己的发式仪容,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便起身往外走。
车马房管事在赵妈妈无穷无尽的唠叨下准备了一辆无比稳妥的马车,其实是王爷前两天就吩咐他特别加固并重新修饰内厢,以备王妃使用,此时便套上四匹健马,拉出来等着。
车厢宽敞,里面铺着厚厚的棉垫和两层毡毯,十分松软,左右暗格里放着书棋茶叶零嘴,小桌子钉死在厢壁上,表面镶有隔条,可以固定住茶壶茶碗。现在是夏天,特制的烹茶火炉和各种取暖用的物什都没安上去,以后再热一些,会有冰盆放进车厢。总之,这辆马车虽不算极尽奢华,却也是非常舒适。
无双在赵妈妈和荣妈妈小心的护持下坐进车厢,靠在软垫上打量了一下四周,笑着点头:“这是新做的车子吧?搞得不错,很舒服。”
荣妈妈立刻接道:“能得王妃这一句夸奖,那车马房的管事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无双笑吟吟地说:“那管事办差很用心,回来后记着赏他。”
“是。”荣妈妈答应着,从旁边的丁香手里接过茶来,放到桌上。
马车行得很稳,从勇毅亲王府到迎宾馆本也不太远,又在内城,中途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很快就到了。
范文同已经等在门口,见到无双下车,就上前行礼:“下官见过王妃殿下。”
“范大人免礼。”无双笑着走进大门,“你们过些日子就要回去了,我过来看看。”
“是,王妃请。”范文同引着她去到正院。
这里原是无双住着,她出嫁以后,依然保留着,送亲使团和后来的歌舞队都住在正院周围,那些能歌善舞的草原儿女都是闲不住的,此时迎宾馆中乐曲飘扬,歌声阵阵,充满异族情调,很是欢快。
无双眉梢轻扬,唇角含笑:“听到这些歌声,我一下就觉得好像回到家了。”
范文同轻笑:“要不,王妃把歌舞队留下吧。”
“不。”无双轻轻摇头,“还是让他们回家吧。我嫁过来倒也罢了,何苦让他们骨肉分离?”
范文同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古以来,公主和亲,都不是什么好事,虽说公主是从苦寒的关外嫁到富饶的关内,夫婿也很好,乃是权倾朝野的铁帽子亲王,如今看来,夫妻也算恩爱,日子过得挺好。但是,范文同并不是见识浅薄之人,他非常清楚,无双嫁过来,就如同把冰山上的雪狐带到江南,放到鲜丽缤纷的锦鸡群里,外人瞧着好,其实不一定。这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天幸公主性情爽朗心胸开阔,在什么地方都能自得其乐,倒像是北方原野上的劲草,风吹不折,雪压不垮,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范文同陪着无双走进正院,赵妈妈将荣妈妈引去厨房检查食材,乌兰和珠兰也把跟来的其他丫鬟带去准备茶水点心,不让王府中人看到他们去见安七变。
范文同带着无双绕过正房,穿过花园,走向湖边的敞轩,轻声说:“国舅爷这些日子都没出去过。有不少权贵和文人墨客得知他下榻于此,纷纷前来拜望,国舅爷谁都不见,因素性如此,倒也没人怀疑。下官每天与国舅爷聊聊诗文书画,偶尔手谈几局,颇为惬意。国舅爷惊才绝艳,下官远远不及,以前却自负才名,真是坐井观天,实在惭愧啊。”
无双笑道:“范大人才华横溢,精明强干,母妃以前时常称道,就算偶有一二比不过我舅舅,也仍是天下少有的大才子。”
走近敞轩,便看到坐在窗前的安七变。他穿着月白色布衣,头上连玉冠都没戴,只用一根银色缎带束发,看上去却更加年轻俊逸,潇洒出尘。他正在看书,听到说话的声音,便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笑着起身,将书放在桌上。一举一动都从容不迫,神情间也没有了淡漠疏离,看上去和蔼可亲。
无双走进去,开心地说:“舅舅,我来看看你。住在这儿怎么样?还习惯吧?”
“这么好的地儿,要再说不习惯,岂不是太过矫情?”看着身份尊贵的外甥女,安七变笑容可掬,关切地道,“你在王府过得还好吗?”
“好着呢。”无双苦着脸抱怨,“就是被赵妈妈她们管得严,王爷和婆婆也是太小心,不许我骑马,不让我做事,多走几步路都要担心,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
安七变忍不住笑道:“他们都是为了你好。”
“是啊,所以我也不好说什么。”无双叹气,“这几天闷得很,别处又不能去,只好来这里看看娘家人,这才有理由出门。”
安七变想着她离家千里万里,也觉得有点儿心疼,便安慰她道:“我先去见你母妃,然后就回来,以后你在燕京也有娘家了,想出府散散心,也有地方走动。”
无双睁大了眼睛:“舅舅不在龙城多住几年吗?我母妃离家这么远,走了那么多年,大概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到中原。虽然母妃从来都没提过,可我知道她肯定也想念舅舅。如今好容易才见面,舅舅怎么能马上就离开呢?”
安七变一怔,想起了少小离奇失踪的妹妹,不知吃过多少苦才有今天。诚如外甥女所说,妹妹远嫁塞外,就算贵为大妃,也终是不可能再回家乡。兄妹分离二十多年,他的确应该多在那里陪陪妹妹,怎么也得住上两三年才好。可是,外甥女这边也需要娘家人啊,哪怕他无权无势,不能为她撑腰,至少也能让她倒倒苦水,替她开解一二。摄政王府里女人成群,外甥女年少,将来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他虽未入仕,到底在清流文士中有很大名声,说出的话多少还有些分量,总能帮到外甥女一点儿小忙,也算是为妹妹分忧了。
想来想去,他觉得心有些乱了,笑容里也多了一些矛盾,却不肯把心思说出来,免得外甥女担心。看着无双清澈的双眼,他轻声道:“你别担心这些,我去了龙城后,会跟你母妃商量的。”
无双很欢喜:“嗯,那就听我母妃的。”
安七变也笑着点头:“好,都听你母妃的。”
他们轻声说笑,气氛欢快。范文同很识趣地没进屋去打扰,而是站在水边,欣赏着湖光云影。
没过多久,湖面上忽然驶来一艘画舫。船头上站着一个俏丽的小丫鬟,恭敬地对着范文同福了福,声音清脆地说:“大人,我们郡君乃前江南总督楚大人之女。我们夫人出自锦溪安氏,虽与舅老爷安公子不是一房的,却是同个祖父,算得上是一家人。郡君得知舅老爷住在此处,特来拜望,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这七星湖在内城,一般人根本没资格泛舟水上。以往前来拜望安公子的客人都是循正途,先派人来下帖子,取得回音了才会过来,似这般不入正门,突然自湖上来求见的事还没有过。范文同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艘画舫便靠上了岸边。
这只画舫的行为很霸道,让范文同很是不悦。
即使是从水上来,也要事先征得主人同意,才能靠岸停泊,否则等同于破门而入,可谓无礼之至。
范文同在心里冷笑,不过是一个郡君罢了,竟比公主还嚣张,倒要看看船里的人究竟是哪路神仙。
他神情冷淡,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平静地说:“安公子在敝处只是暂居,乃是贵客,本官可没资格替安公子做主。且本官与安公子均无女眷在此,无法招待女客。还请贵郡君回去,先递帖子来吧。”
那个站在船头上的俏丫鬟甚是伶俐,立刻又福身一礼,恭敬地道:“大人请恕奴婢失礼。郡君今日泛舟湖上,本来只是想要欣赏风景,只是出来时奴婢们忙中出错,没带多少茶叶。后来看到迎宾馆,郡君想起舅老爷便下榻此处,于是想过来讨杯茶喝。虽是仓促中失了礼数,只是想着与舅老爷是一家人,又景仰舅老爷的才学,所以也就厚颜过来了。都是奴婢们的错,还请大人多多见谅。”
好个巧嘴的丫头。范文同微微一笑,却无法再强行赶人,只温和地道:“且请贵郡君稍待,下官去唤丫鬟妈妈过来迎候。一杯茶自是款待得起,但安公子是否同意见贵郡君,却非下官能够置喙。”
此处并非正规的泊船码头,画舫虽说靠岸,离湖堤却还有一小截距离,非得系牢缆绳,搭上跳板,才可能下船。范文同乃一国高官,又是文人名士,自不会动手去做奴仆的活计,说着话,便转头对着远处招了招手。
他们护送公主过来,除了明面上的精锐护卫队外,暗地里还有几个高手保护。公主成亲后,他们并没有进入王府,而是仍然留在这里。无双身边有王府暗卫,但是进入迎宾馆后,这些高手阻止暗卫继续跟随,而是由他们隐在暗处守护。范文同做的手势就是要他们通知无双身边服侍的人过去,立刻有个人去暗中通知了赵妈妈。
停在岸边的船上鸦雀无声,站在船头的丫鬟始终面带微笑。范文同恪守儒家非礼勿视的礼教,并不与她对视,而是侧身站在树下,只用眼角余光留意那只画舫的动静。
很快,赵妈妈就带着乌兰从前院走过来,很规矩地在范文同身前行了礼。
范文同笑道:“赵妈妈太多礼了。船上那位乃是前江南总督楚大人府上的千金,封爵为郡君。她本是在湖上游玩,因忘带茶叶,过来想喝杯茶。我们这里都没女眷,不便待客,只能由你们侍候着郡君下船,尝尝我们的茶,虽然粗劣,好歹能解解渴,去去乏。”
“是。”赵妈妈隐约听无双说过,上回伪装丫鬟混进安王府的那个犯官之女已经为父亲翻了案,还得了郡君的封号,虽然心里并不待见她,但是此时却不能失礼。她见范文同只字不提王妃,自然也不问,笑着上前去招呼那位船头上的丫鬟,热情地说:“请郡君下船来喝杯茶吧。这大热的天儿,在湖上待久了,中了暑气可不大好。”
那个大约十五六岁的丫鬟蹲身行礼,客气地道:“多谢妈妈。小婢名叫书香,在郡君身边服侍,只是见识少,又笨嘴拙舌的,若是有何失礼之处,还请妈妈见谅。”
赵妈妈熟络地笑道:“哎哟,这位姑娘一看就是个伶俐人儿。我们来自草原,不似你们燕国人那般多礼,都笨手笨脚的,粗鲁得很,还请郡君不要在意。”
两人客套着,画舫上的船娘已搬来跳板,稳稳当当地安放在船舷与堤岸之上。丫鬟书香转身过去,轻轻撩起船门上的彩绣丝绸帘子,恭敬地说:“小姐,请下船吧。”
装扮清丽优雅的楚灿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她此时的模样气质与几个月前在安王府见到的那个丫鬟装束的女子判若云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显大家风范。
这艘画舫驶过来,那个丫鬟书香说出第一句话,就引起了敞轩中舅甥俩的注意。无双和安七变一直没吭声,直到楚灿华露面,才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喝茶。
放下茶碗,无双轻笑:“舅舅,这位楚小姐当真是咱们亲戚?”
安七变神情淡然,回答得很干脆:“安家的任何人都跟我们不是亲戚。”
无双点头,看着楚灿华走到岸上,温文尔雅地与赵妈妈寒暄,然后转身往正院走去,忽然心念一动,笑着问道:“她不会是想当我舅妈吧?”
安七变差点儿被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呛住,对这个什么话都敢说的外甥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瞪她一眼:“胡说什么呢?先不提年龄辈分这些问题,便是年貌相当,出身上也天差地远,一个是高官显爵家的嫡出大小姐,还被封为郡君,一个是小家族的庶子,不过是有个举人功名,至今仍漂泊江湖,两袖清风,你觉着般配吗?”
“嘿嘿,这么一说,确实不般配,可架不住人家愿意啊。而且两袖清风不至于吧,舅舅随便写几个字卖出去,就能拿回来大把银子。”无双惫懒地笑,一点儿也不伤春悲秋,让安七变都惆怅不起来了。
他只得叹气:“你这孩子,真不知道你母妃都是怎么教导的,真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他忍了半天才把“有辱斯文”四个字咽回去。
无双理直气壮:“母妃说了,我这是一派赤子之心,懂我的人自会喜欢,不懂我的人,我管他去死。大燕人总爱说什么人言可畏,其实挺可笑的,为了面子就逼女儿家去死或者守节,算什么玩意儿?男人三妻四妾,死了老婆可以娶了又娶,家中妻妾成群,外面还要花天酒地,凭什么?”
“你啊,真是越说越不像话。”安七变摇头,“你母妃虽说正位中宫,难道你父汗就只有她一个正妻吗?其他妃嫔美人肯定也不少吧?”
“倒是挺多的,不过都是为了国家的安稳和强大。”无双的神情严肃了些,“父汗很宠母妃,也很敬重,一个月里起码有二十天都宿在母妃宫里。家国天下,很多事都与母妃商量,从来不会冷落她。”
安七变欣慰地点头:“那就好。你学着你母妃那样就行,别去计较摄政王的那些姬妾,也不必虚伪地与她们亲如姐妹,远着就是。”
“我没计较,也远着她们,规矩都不要她们立。”无双懒散地靠着椅背,笑得没心没肺,“大家安稳过日子,也就罢了。我是妻,她们是妾,如果谁要找不痛快,我自然用规矩去对付,根本不会往心里去。”
“这样想就对了。”安七变放了心,却又有些疼惜,觉得她小小年纪,却嫁到朝中最有权势的勇毅亲王府做填房,后院一堆女人,府外八方树敌,宫里虎视眈眈,很多事情都要她自己扛着,虽是金尊玉贵,那种日子却实在算不得好。
想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就像很多年以前,对他疼爱的妹妹一般。
无双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情,忙振作起来,神采飞扬地笑道:“舅舅去过我在大青山的庄子吗?”
“没有。”安七变微笑,“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栖霞庄吗?”
“是啊。”无双欢快地道,“现在已经过到我名下了,是我的产业,舅舅可以住到那里去,免得天天有人来拜会,烦人得很。”
“嗯,也好。”安七变是无可无不可,反正不管有多少人来都不见,本来他生性便是如此,那些人自然也怨不得他。
正说着,赵妈妈急步走了过来,低声禀报:“王妃舅老爷,那位楚府的郡君说,有要紧的事告诉舅老爷,请舅老爷务必见见她。”
安七变看了一眼无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神情间有了几分沉肃凝重,声音却仍是淡淡的:“那就请她到书房里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