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听得拐角处也有人这般赞叹。
他抬眼望去,雪白的大氅下,那人站在路的尽头,满头花白的头发,被一根木簪固定住,满是沧桑的脸上带着病容,却掩饰不住他周身的气度。
他顾不得前头拐过去的素云,便快步上前:“见过主子。”
那人一手握拳,掩唇轻咳:“是小陆啊,好久不见。”
“您身边伺候的人呢?怎么又咳上了?您什么时候回的京?怎么也没人通知下?”
“傻孩子,你这么多问题,叫我回答你哪个好?”
那人未弯腰,仅仅是伸了下白皙爆着青筋的手,陆离就赶紧起来了,扶住他的胳膊,将他送至旁边的亭子里。
第六十九章 留宿梅园
亭子四面围了轻纱,燃着七八个炭盆子,倒是暖融融的,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头戴轻纱的帷帽,也不言语,只轻轻的斟了两杯茶,给二人奉上,又坐过去呆呆的看着远处。
“主子,您能在京里停留多久?”
陆磊浅浅的尝了一口茶,便迫不及待的问。
“以后都不走了,也走不动了,以后都在这旋涡的中心讨生活了。”
他淡淡一笑,却引得那帷帽下的少女呆滞了许久。
这般的气度,这般的姿容,这般的富贵,就算不再年轻,也一样引人入迷。
“刚刚那女子.......”
陆离听得那人主动开口询问素云,便吃了一惊。
他如何眼中入过其他女子,虽然有些诧异,还是开口道。
“是我的新婚娘子,卫素云。”
“哦,这小娘子哪里人士?”
那手握住青花的瓷盏的修长玉手,太过于用力,导致透着有些青白的印记来。
陆磊更诧异了,还是认真的作答:“是江都那边的松山镇人士,不过眼下也随我定居在东京了。”
“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女子,你以后定要好好的珍惜,切莫辜负了小娘子。”
陆磊觉得或许是许久未见他了,他何曾是说出过这些话的人。
“红衣,去寻那个小陆的小娘子来,雪大了,别受了凉。”
男子吩咐了那红衣的少女,红衣的少女披了暗红的披风,无声的退下了。
她刚一离开,中年男子神色一肃:“东南方河道频频受堵,若让你顶了那封静的势,你可受得住。”
陆磊大骇,封静是现任发运使,掌管着漕运的大权,虽无什么建树,但也绝对不是泛泛之辈,更何况他身后的靠山,还稳稳当当的建在,确实无论如何都不能动的。
“主子,还请三思,封静动不得,最起码暂时动不得。”
陆磊双膝跪地,额头伏在亭子里的印花砖上,心快要跳到嗓子口了。
这一向求稳的主子,为何今日这般的激进,莫非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成。
许久,头顶上传来几声轻咳:“也罢,那就再缓缓,左右你现在也年轻。”
“是!”
陆磊跟了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手段。
所谓的道德廉耻,不过是官场的一块遮羞布而已,若他真的有心将封静拿下,绝对不会因为他的短短几句话就改了意见,如此可见他对自己多少还是有了戒心的。
刚刚那番话,不过是一场试探,试探他的野心,他的顾虑,他的如今。
“起来吧,动不动就跪着作甚。”
陆磊这才堪堪的起身,坐定在发现,在这温暖如春的亭子里,后背已经汗湿一片。
两个红衣的女子并排而来,素云略略的退了半步,在那女子的身后,两人并不言语,而是径直进了这亭子。
陆磊赶紧站起,对素云道:“这是世伯,快见个大礼。”
当看见两人一起走过来时,陆磊心头警铃大作,这红衣,这红衣,他不该擅自做主,非得要了那件大红的披风的,应该随了素云的意思,要那件藏青色的。
亭子里很热,素云在这皮毛的披风下,一会儿便觉得燥热难耐,坐立不安起来。
那从未开口的红衣女子柔声道:“大娘子若热,不若将披风除去,晚点在披上,也不碍的。”
素云听了此话,就扭头望向陆磊,陆磊点点头,帮她解了带子,露出来一身鹅黄的小袄和油青色的裙子,对着陆磊甜甜一笑,便坐在他身旁的谢过红衣女子的茶。
那病容的男子,将素云除去了火红的披风,神色也更拘谨了一些,端起茶盏淡淡一笑道:“陆娘子,是江都人士?”
素云觉得这小亭子里热的与世界格格不入,便心下躁烦,尝的一口凉茶,一杯饮尽,才觉得舒坦了些。
此刻听的那世伯问话,忙放下茶盏,认真地回道:“回世伯的话,正是呢,不过确是小镇子上的人。”
只是搭眼看了一眼,素云发现他在这炭盆子的围绕下,还披着大氅,脸色却依然苍白透着几分青色,估摸着是个身体有恙的。
说完又看向陆磊,除了陆磊的父母,她并未见过他的同僚,如今这人穿的如此富贵,就连身旁伺候的女子都比她华贵的多,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给陆磊添了麻烦。
陆磊对她柔柔一笑,知她热了,便伸手给她斟了一杯凉茶。
“哦。”那人简单的应了一声,将两人相处融洽,眼中竟像容不下其他人一般,便突然红了脸,狠狠的咳嗽了起来。
一阵忙乱中,女子从旁边的匣子里取了几枚药丸,服侍他吃下,才缓了许多。
素云轻声的道:“世伯若是咳疾,这亭子里点不得如此多的炭盆子,也饮不得凉茶的。”
“哦,小陆娘子竟然懂得医理?”
那人深呼气,强压下要咳嗽的意味,缓缓道。
“我小时候犯过咳疾,那大夫却是这般说的,凉的不能吃,甜的少吃,喉咙不能见风,却也不能用太多的炭盆子,不过我们那时候用的灶下的炭,不如世伯这里的香炭好,也不晓得说的对不对?”
“陆娘子这番话,却没人对我说过。”那人身子略略向前倾,唇角抿起,缓缓的开口,一直压制要再次咳嗽的欲望。
“这只是乡下的大夫的话。”素云觉得她好像说错话了,但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便坦然的一笑。
天色渐晚,素云便随着了陆磊去了这梅园的居处。
本来就是准备玩几天的,只是没宿在外面的客栈里,而是进了这梅园的客院。
梅园里静悄悄的,院子里点满了蜡烛的灯笼,通红一片。
素云暗叹着这梅园主人的阔卓,“这点的竟然全部都是蜡烛。”
陆磊神色有异,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世伯是这东京城里数的着的富有,却是我不能比的。”
素云连连点头,陆磊年尾设计升了漕司,可是领的俸禄还是副漕司的,不过每月带刻度的蜡烛几根加上炭敬之类的所有补贴一起,不过才三十几贯,自然比不得。
她生怕陆磊难过,便偎在他胸前道:“月俸三十多贯,已是不少了。”
第七十章 风云涌
陆磊抚着她长长的乌发,心里满满的,只觉得她乖巧可人,善解人意,而这般乖巧可人漂亮的小娘子,却正是他的。
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盒子,“这是张二投了份子,托人捎给我在东京城托卖,你看看可好,这南洋来的镜子,竟然头发丝都照的见,极为难得。”
这时候琉璃镜子已经有了,只是海外传来的,还十分昂贵。
世上女子哪个不爱美,便是遇到一处水洼都要低头照照自己,更何况这玻璃镜子。
素云听到的南洋来的琉璃镜子,迫不及待的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神,熟悉又很陌生,这难道就是自己吗?
素云对着灯光看着自己,虽然镜子很小,竟然可以看到眉毛里一点点的小痣,高兴的偎在陆磊的怀里,水灵灵的眼睛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看看,一脸温柔的陆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在梅园呆了两天,初四的下午两人趁着雪停的功夫,没见到那人,就辞别了红衣女子,便回了染院桥。
初五迎财神,是要待在自己的家里的,素云对这点很是坚持,陆磊也觉得那人看素云的眼神有些不对,虽然这些天就见过一面他还是有些危机感。
红衣女子将两人送到梅林的门口,就默默的回了梅园。
那人此刻一身白色的棉袍,歪斜斜的半靠在软榻上,屋里冷清清的,红衣女子帷帽下担忧的道:“爷,把裘衣披上吧?又没有炭盆子,又不穿裘衣,怕到时候生病了,又要遭罪的。”
“嗯。”那男子脸色青白的一片,若是让人知道他是冻病的,怕道没有个好时候了。
不一会儿,四个男子每人提了一个火笼子,这屋里很快就升腾起来一些暖意。
红衣女子又吩咐送来几桶水。
那人手里的书挡住脸,问:“为何要放水?”
红衣女子忙道:“陆娘子说着水汽可以增写水分,对咳疾有帮助的。”
“嗯。”男人执书的手,半天都没有翻页,像是睡着了。
红衣女子又拿过一条鹅黄的盖被,给他轻轻盖上,便退出了房间。
红衣女子刚刚退出去,便有一只夜莺轻柔的唱了一曲。
他翻身起来,将书放下:“进来。”
那窗子缓缓打开,繁身越近来一个雪白衣衫的中年男子来。
“果不其然,这陆娘子,不是卫家的孩子,顺带着这卫娘子也根本不是松山镇的人。”
“且道来。”那人脸上一片红润,急切的道。
“这卫老二倒是个忠厚的,从小被卖了十年给饼铺子的人家做童工,满了十年回家,又他亲娘给赶了出去,那时候便认识了小陆的亲爹在一个码头做事,那码头的管事心黑,有意克扣银钱,可陆大的身份在那边,虽然是陆家的庶子,便也不能是随意折辱的。也顺带着卫老二日子倒也过得去。”
“陆老大归家后没多久,卫老二就被那码头的管事带去了河东京附近金人的一个地方做事,具体是哪里医务处可查,在那里做了约十个多月,身无分文的带着卫娘子和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女婴回来了。”
“那卫娘子当了一只银镯子,赁了一个小铺子,两人做起来饼铺子的生意,直到年前才被陆大人接过来东京城。”
"这事莫过于太巧合了。"
“这陆娘子是大年初一的生辰,这卫娘子从未给她过过一个像样的生日,便是那乡下生辰给孩子煮两个荷包蛋都不曾的。”
“从初一到初五,这卫娘子没有一年不是在床上度过的,以泪洗面的那种,我到觉得这事越发的可疑了。”
“巧姑娘,可不就是被金人掳去的时候,还怀着身子,算算日子也该是那时候,可这卫娘子到底是谁?倒无从找起,那唯一对丫头知情的封静老娘,却是个犯病的。”
“我倒觉得与其一直撒网般的找人,不若去探探这封家的口风。”
“走,去封静家。”男子扯起旁边挂着的大氅,就往门口走去。
那白衣的男子随即跟上,一个拐角处,红衣女子黯然的端着果盘,回了房内。
素云两人刚回来没多久,雪又下起来,陆离拿着铲子素云拿着扫把,老樊他们不在,这院子院外都是积雪,两人正在扫着,如意一推门进来了。
她神神秘秘的挎了个包袱,给陆磊见了礼,便扯了素云去屋里说小话。
“你怎么回来了,自己回来的?这么远,你也不说声。”素云看到如意二话不说就扯着自己往西厢跑,摸摸她的手,倒是比自己的还热的,便放下心来,埋怨了一句。
“赵麽麽的侄子用驴车送我回来的,驴车里还有火笼,还有汤婆子,一点都不冷的,大娘子我给你说件事。”如意神神秘秘的扯着素云不放手。
“那卫兰香,就是卫兰儿,她嫁人啦!”如意一脸洋洋自得,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哦。”素云看出了她的小得意,便有心晾着她。
“大娘子你不好奇吗?那卫兰儿嫁人了?”如意一边打开自己的小包袱,一边抬头望向素云的方向。
“不好奇。”
“大娘子,这是赵麽麽给你的。”如意见素云是真的不在意这件事情,有些黯然,垮着一张小圆脸,将包裹打开。
那包裹里面还有两个包裹,一个稍大的包裹被如意打开,里面是一件精致的绣品,一件有些薄的披风。
“普王给的料子,宫里给的,陆大人官太小轮不着,所以赏给赵府,让赵麽麽给做的,据说是什么丝的,薄薄一件暖和的程度堪比狐裘。”
说着也拆开了自己的小包袱,一身浅红的细棉布,绣着几朵可爱的如意云纹,比划了几下。
“看这是我的,裙子的绸布的,袄子是细棉布的,赵麽麽说,我现在只能穿这样的料子,不过很满足啦,我从未穿过这样的好衣裳呢?”
素云摸着手里的披风心里泛上一丝担忧,折好了包裹,看到窗外热的只穿着了加棉袍子的陆离,正将那雪往前面的渠沟里铲。
第七十一章 雪无声,忆故人
夜里,热茶氤氲着暧昧的气息,在摇曳的烛光下,升腾着。
素云裸着肩膀,躺在陆磊的怀里,道出了自己的担心。
“莫担心,每年的正月十五有花灯宴,午时前,官家的娘子们都去赴宴,宴毕就各自散开去赏花灯,约摸着青松怕我给不了好衣裳穿,才叫赵麽麽准备的。”
“还要参加花灯宴啊,都是要注意什么?”素云顿时紧张了起来,她本是一个小镇上的女子,本以为不出意外就是嫁人生子,在数着日子挣钱,将孩子带大。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参加太后的花灯宴,一时之间便紧张的很。
“放心,以我的官职,还不至于能让你坐在太后的一桌。”陆磊在她脸上轻轻的一吻,有些调侃的意味。
“过几天就有麽麽来,她会教你些礼仪,其实都差不多的,太后是个很随和的人,特别好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