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阿灿为我梳头时,无意地提了句,有人在御花园的八角亭那边,似是看到了二殿下和赵家小姐。
我知她一直为我愤愤不平。
梳好头,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蛾眉淡扫粉轻施,起身道:“今日出门吧。”
阿灿愣了愣,我笑了笑:“喏,去趟八角亭。”
看着阿灿抱来火红色的狐狸斗篷,我突然忆起,这件斗篷,还是严栩在第一年冬天,送给我的。
那年狩猎他猎了头红狐,说怕我第一年来梁怕寒,便命人将狐狸皮毛做了这个斗篷。
两年多的纠葛,真情与假意交融,此时倒让我生出一阵恍惚。
他总归对我,有面上的温柔,怪只怪,我不是他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行至八角亭,远远看去,亭中却空无一人。
我叹了口气,后背倚着树望了会儿天,正欲回去,后方却传来脚步声。
雪落得厚,来的不止一人,只听到脚步深深浅浅在雪中咯吱作响。
严漠的声音先传来:“此番父皇看样子要战,那齐国公主还在宫中,我倒是越发摸不透父皇的想法了。”
严栩的声音掺着雪飘入我的耳朵:“父皇心中自有成算。”
严漠道:“只是你还与她有婚约在身,倒是……”
严栩冷笑一声:“都要战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婚事若还拿出来说,倒是贻笑大方。”
严漠笑了下:“我倒是忘了,这样也好,毕竟这两年,凌儿也受了不少苦……”
两人脚步声渐远。
我倚靠着树,一动不动,头上肩上已落了不少雪,心上则像是搁了几块微不可察的碎石子,看不到,也不疼,就是一下一下,轻轻磨着心头。
阿灿小声问:“公主,我们……还要去二殿下那里吗?”
我摇摇头:“不去了。”
如今,可还有去的必要?
回了清门殿,我叫了灵犀和珍姑姑一同进屋。
灵犀道:“公主,属下已和莫旗安排好,后天皇后生辰,我们坐给大臣家女眷准备的马车出宫,令牌都已备好。出宫后直接换马车一路向南,快到大齐北疆时,会有主子安排好的人接应我们。”
我点点头,看着窗外笑道:“本宫当了十几年循规蹈矩的公主,确实也是当腻了。”
珍姑姑抹了把眼泪:“公主这样,才是极好的。”
我站起身,这次,我想真真正正,为自己活一次。
灵犀拿出一个小锦袋,“公主,这是几月前夫人在山庄做好的解毒丸,可解常见的许多毒,因仅炼制成了一颗,极其珍贵。主子和夫人让公主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我接过锦袋,以前只知五嫂若雨会医,却未想到原来她的医术已然精湛至此。
打开锦袋,里面除了一颗药丸,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若雨娟秀的一行字。
“冰雪化后便是春。”
我眼眶发热,一行清泪终是缓缓流下。
北梁皇后的生辰,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大多会进宫祝贺。
本以为今年定不会让我参加了,谁知生辰宴前日,皇后宫中的姑姑居然传了话来,命我明日巳时去重华殿赴宴。
珍姑姑焦急万分:“怕不是明日的安排被皇后知晓了?”
我摇摇头:“应该不会。”说罢,我看向灵犀,“明日你先送珍姑姑和阿灿出宫,我独自赴宴,宴会中间自会找机会出来与你会合。”
珍姑姑忙道:“公主一人,我们怎能放心?”
我安抚她道:“横竖在宫中,你们两人先走,灵犀后面带我走也容易些,否则目标太大,反而危险。”
灵犀点点头:“公主说的在理,明日珍姑姑和阿灿就先出宫,我自会保护好公主。”
二人出去后,我对灵犀道:“明日的宴会,不知有无蹊跷……”
灵犀想了想,与我低头耳语一番,我皆细细记下。
往年的宴会,我皆是与严栩坐于帝后两侧的位子,若中途离席,很是明显。
今日重华殿的侍女却引着我坐在了末席。
我心中疑惑,莫非皇后让我来参加宴会,不过为了在座席上折辱我一二?
这个末席处于角落,离偏门也近,倒是反而合了我的心意。
宴会过半,我便拎起裙角,悄然走向偏门。
谁知出了偏门,还未松口气,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在此处作甚?”
第2章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我看着眼前这人。
不算上昨日在八角亭听到的那场冷彻心扉的对话,这是我和严栩这几个月来正儿八经的第一次见面。
这个偏门一般无人前来,除了我和他,四下便只有两个值守的宫女。
本来的计划被他的出现打乱,我免不了内心慌乱,但还强作镇定:“殿内炭火烧得足,太闷,我……出来透透气。”
严栩皱了皱眉:“怎的穿得如此单薄?”
我未料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一时没有作声。
他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今日宫中人多,透会儿气便回去殿内吧,不要……乱跑。”
我点点头,便佯装倚着栏杆看雪,却半天也不见他离开。
实在忍不住,我回头对上他的目光:“二殿下……不回殿内吗?”
他顿了顿,道:“……和你一样,透透气。”
我压下内心翻涌而上的情绪,一边起身一边扯出一个得体的笑:“那,我去那边走走……”
谁知他却拦住我的去路,柔声道:“天凉,回殿内吧。”
明明几月前抱着赵凌问我“一本字帖至于如此”,明明前日说这个婚约还算数就是贻笑大方,今日面对我,他居然还能装出这样一副温柔的样子,倒也是难为他了。
可这样的温柔,如今对我却似折辱一般,令人不堪忍受。
想到此,我气性便翻涌直上:“二殿下是不是管得有点多,我不过想……”
想字还未落音,便觉耳边一阵凉风,右侧发带断落,一记飞刀似擦着我耳边划过,直直地飞插在严栩旁边的柱子上。
我惊惧回头,两个宫女已然倒地,殿内不知谁喊了一声:“有刺客,护驾!” 瞬间惊叫声、桌椅倒地声、刀剑相交声,混为一片。
从小生长在大齐皇宫的我,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只呆呆地立在那里,想跑却丝毫挪不动脚。
还未反应过来,严栩已一把拉过我护在身后。而围着我们两个的,是四个身穿杂耍班子衣服的人。
我认出来,他们就是方才在宴会上表演之人,飞镖杂耍还获得了满堂彩,受了帝后的不少赏赐。
谁知,竟是混入皇宫的刺客。
我虽不懂武,但也看得出来,对方招招致命。
严栩身上只带了一把短剑,又要护我,战得十分辛苦。
背后忽然一阵凉风袭来,我本能转身,却被严栩直接揽过转了个圈。
我吓得闭眼,再睁眼时,严栩肩上,赫然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身后是一个插入木柱的带血飞镖。
那飞镖,原本会插在我身上。
他今日穿的,是件月白色长袍,鲜红的血瞬间浸染在衣衫上,触目惊心。
严栩受了伤,冷汗不断从鬓角滑落,又要以一敌四,渐渐落了下风。
我大声惊呼,希冀能喊来宫中护卫,却良久不见一人前来。
如此下去,恐怕我二人都会命丧于此。
刀光剑影中,严栩忽而低头对我道:“抱紧。”
不作他想,我双手环上他,他受伤的那只手则轻揽着我从栏杆一跃而下,另一只手持短剑舞动,所过之处,积落之雪纷飞,如大雾漫天,足以令对面之人看不清晰。
落地后,趁着他造出的雪雾,他拉起我的手:“走。”
重华殿偏殿,有几处常年堆积杂物的房间,严栩推开一间,揽着我进入。
我惊魂未定,却看他走向花屏所在之处,转了转旁边看似杂乱摆放的一个砂罐,花屏转动,后面的一方天地也随之出现。
严栩转身对我点点头:“房门阖上即可,过来。”
我将房门关上,随他进入花屏后方,他将砂罐复原,花屏缓缓转动,终是将我俩罩于这一方隐秘天地中。
他背靠着花屏席地而坐,神色中透着一丝疲惫,看向我:“先在这里,他们找不到的。”
我跪坐下来,着急道:“你肩上的伤,血还未止……”
他抬眼看了下,了然一笑:“镖上有毒。”
我惊呼一声:“什么?”
上前轻轻拉开他肩上的衣衫,伤处果然已成一片青紫。
可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说:“这毒,会怎么样?”
他闭着眼,轻声道:“我会竭力压制毒性扩散,如果气运好,至正在毒发至全身之前找到了我们,便不会有事。”
我颤声道:“若……气运不好呢?”
他嘴角微勾:“那你要记得每年给我多烧些纸钱了……”说罢,他睁开眼看向我,愣了下,又笑笑,“别怕,至正要连这都做不好,那我这些年也白培养他了。”
我低头悄然拭去眼角吓出的泪珠,看着他镇定的模样,思绪也渐渐平稳:“二殿下可知,今日行刺的,是何人?”
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刺客吓断了魂,现下静心想来,此事却有诸多不合理之处。
他没答,却是冷笑道:“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北梁的皇宫,能光天化日总出现刺客了。”
总?这莫非已不是第一次?
细细想来,姑且不提要在守卫森严的皇宫行刺有多难,我和严栩方才站在偏门,那个杂耍班,一共也就二十来人,若是目标是梁帝或梁后,必是会直奔目标,又岂会分几人来偏门外专门对付我和严栩?
除非,殿内的那些刺客不过是掩人耳目,刺客真正的目标,就是偏门这里。
是我,或是严栩。
难不成,是四哥?
可若是四哥要杀我,以他的手段,完全可以悄然进行,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而梁帝若要杀我,更不必如此。我人就在梁宫,若两国真的开战,他大可当众处死我,或许还能给北梁将士长些士气。
若刺客不是冲我来的,那莫非是冲严栩来的?
可又是谁,竟敢费尽心机杀北梁的二皇子?
“在想什么?”
严栩睁开眼,我的目光落在他的短剑上。
我看了半晌,轻声问:“二殿下……平日在宫中,也都随身带短剑吗?”
他转向我,漆黑的眸子像要将人吸进去,忽而笑道:“雅芸,我认识的女子里,怕是没有哪个能比你聪明。”
他顿了顿:“今日之事,牵连到你,很是对不住。”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他肩上,“你若没有替我挡这一镖,以我的身体怕早已……这伤……”
话音未落,却听到房门嘎吱开了。
我立刻噤了声,花屏外传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声:“二哥哥……你,在里面吗?”
是赵凌。
“二哥哥,是我,凌儿……那群歹人已经被抓起来了,你是不是受伤了?你在这里吗?”
赵凌的声音还带着哭腔,怕是已发现了偏门外打斗留下的血迹。
我看向严栩,他闭着眼睛,像是半点没听到花屏外心上人焦急的声音。
我心咯噔一响,他不会是睡着了或是晕过去了吧,便向他那边凑了凑,小声道:“外面是赵小姐……”
谁知话未说完,就被他大力一拉跌坐在怀中,我未喊出的惊呼被他的掌心吞没,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是他低沉的声音:“莫作声。”
我身子一僵,便也一动不动。
赵凌找了一会儿,和随行的嬷嬷低语了几句,便关门离开,临走还听到她似在低声抽泣。
接着,听声音她是又去隔壁那间找了。
我不明白严栩为何不告诉她我们就在这花屏之后,毕竟他现在中了毒,若能让赵凌帮忙,那不是最好不过?
还是他不想让赵凌看到我和他在一处?可现在都什么情况了,到底孰轻孰重?
正欲发问,却听严栩在我耳边哑声道:“至正知道这个地方,他若来了,自会进花屏后找我们。除了他,其他人,都……不要相信……”
我愣了愣,回头一看,他已双眼紧闭,应是晕了过去。
我轻轻扒开他肩上的衣衫。
受伤之处已变黑,我不懂医,也不懂毒,但我知道,毒性已让他失了意识,这绝对不是好事。
严栩醒着,还能靠自身功力压制毒性,如今他晕了,怕这毒,也会发得更快了。
要等至正来,怕是等不及。
我叹了口气,不管那群人意欲行刺的到底是谁,不管他到底对我有情无情,他救了我一命,却是事实。
拆开锦袋,我拿出那枚若雨给我的解毒丸。
这次,就当是两清吧。
自此之后,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只是我自小也算锦衣玉食,哪里做过喂人吃药之事,拿出药丸后,倒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药丸虽不大,但不知如今他这副模样,可还吞得下去?
心一横,我用嘴咬下药丸的一小块,捏在手中。
另一只手轻轻抬起严栩的下颚,他嘴微张,我便捏着这药缓缓推了进去。
幸的是,他虽意识不清,但还知吞咽,我长舒一口气,便将药丸剩余部分按此法喂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