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楚国六王及其家眷尽被侍卫绑了手脚之时,千秋殿前的文武百官中,忽然走上一个宋国装扮的男人,五十出头,眼眸深邃。那宋人看向手持楚国传国玉玺的东方毓,顿觉这白衣卿相,有些眼熟,却也想不起来他们究竟在哪里见过。
这宋人正是奉刘之命,快马出使楚国的宋国丞相,凌墨。时过境迁,他又怎会认得,这楚国第一谋士东方毓,便是他十四年前在自家宅院里见过的楚国乐师方遇?那楚国乐师,是他当年派人去楚地寻来教宋王识周朝民间古谱的,所以乐师入宋宫前,他定然是要亲自见一见的。
两国丞相四目相对,东方毓首先行礼道:“阁下可是宋国凌相?”
凌墨亦对东方毓行礼,却行了一个更大的礼。凌墨道:“在下凌墨,特奉宋王之命前来临江,恭祝楚国一统,楚王登基。”
东方毓挑眉看向凌墨,已知宋使来者不善。
凌墨临行前,得了刘一纸“随机应变”的特许之令。刘料想楚境七王聚首不聚心,此番晟王登楚王位,恐遇不测,于是命丞相日夜兼程赶往楚地,顺道调遣宋国东境的十万兵力,助晟王顺利登基,便可再续宋楚百年之盟。可是刘没有料到,凌墨也没有想到,晟王竟会在登基之时暴毙于楚宫千秋殿前。
凌墨只好随机应变。
按照刘所言,若要续宋楚百年之盟,共抵陈蜀齐卫,新楚王必须是晟王府中人,才能万无一失。凌墨不知晟王府中到底是谁与陈蜀齐卫四国盟军有过节,但想来,当时齐军绕道楚境进入宋国时,只有晟王军派兵阻挠,虽然晟王军打了败仗,让齐军进入了宋国,但也好过楚国其他六王,任由齐军横行楚境。
于是他开始掂量,力压楚境的十万宋兵,到底应拥立谁为新王?是晟王的独子,名正言顺的太子林璎,还是……晟王生前最信任倚重的军师、谋士,东方毓?林璎与东方毓都是晟王府中人,按理说,凌墨此刻决定拥立谁,都不会违背刘的旨意,但他转念一想,忽生一计。
唯有拥立名不正、言不顺的东方毓为新楚王,这新楚王才能乖乖听命于宋国。不然,他就是腹背受敌!
东方毓转身对林璎道:“既然殿下遭遇不测,楚王之位,便由太子……”
凌墨却打断道:“东方大人,在下是局外之人,冷眼旁观,倒看出了另外的端倪。自古龙椅王位之前,弑兄、弑父者,比比皆是。既然晟王之死,楚国其他六王脱不了干系,那么东方大人为什么认为,楚国太子,就一定清白无辜?”
东方毓蹙眉道:“凌相,太子乃是殿下独子。他们的父子之情,楚人有目共睹。楚国王位早晚都是太子一人的,他又有何因由去弑父?”
凌墨嘴角一弯,反问道:“晟王与太子的父子之情,难道就是将太子送去陈国十一年之久吗?再说晟王正当盛年,登基之后,难道不纳后宫?不再生子?就算不纳后宫,不再生子,那过去的十一年里,晟王真的就没有其他孩子吗?会不会是太子知道了什么……”
东方毓怒道:“凌相勿要妄言!”
凌墨不理东方毓,自顾自道:“楚水西岸,驻有宋军十万而不发兵,原因乃是,宋国愿与楚国续结百年之盟。但前提是,楚国新君,必是可信之人。”
林璎握紧了拳头,心想:“宋王刘,我早看出你心机叵测。你这般落井下石、妖言惑众,难道我的父亲,是你暗中派人谋害的么?”
东方毓的眼神冰冷肃杀,却阻止不了凌墨的信口开河:“晟王暴毙,楚国太子也有嫌疑。”凌墨忽武双全,忠孝仁义。宋国愿以楚水以西的十万兵力,拥立东方大人为楚王。从此楚国,易姓东方。”
第二百五十六章 欲言又止 (上)
众目睽睽之下,宋使凌墨以楚水西岸的十万宋军为要挟,推举楚国丞相为楚国新君,并让楚国林氏的百年江山易姓东方。千秋殿已被只听令于东方毓的昔日晟王府府兵层层包围。外有邻宋强敌,内有丞相弄权,昭凰宫里的王亲国戚、三公九卿,此时此刻,无人敢言。
手捧楚国传国玉玺的东方毓,轻叹一声,心想:“殿下暴毙,真凶未卜。即便所有人都误会我东方毓背主求荣,联合宋国图谋楚国江山,但楚国顷刻之间,陷入内忧外患,总不能再群龙无首。遁迹曾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我不惧天下人如何评议,只求无愧我心,无愧天地。”
凌墨静静看着东方毓,很想知道这位号称“楚国第一谋士”的人,究竟是“忠臣”,还是“权臣”。
东方毓的眼眸漆黑无波,直视凌墨,平静地回应着宋国丞相举一国之力的挑衅。他似看穿凌墨所想,语气冰冷道:“凌相,我东方毓,既不是权臣,也做不得忠臣了。我与殿下少年相识,互为良师益友,几经腥风血雨,彼此信任无间。殿下登基,封我为相,我本想鞠躬尽瘁,绝不弄权结党,但此时殿下崩世,国不可一日无君。世人可唾骂我谋反,误会我篡位,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朝一日,我定会查出真凶,还我清白,也给我那少年挚友一个交代。”
凌墨笑对东方毓道:“凌某代宋国国君,恭贺楚王登基。愿楚宋两国,续百年盟约,不疑不弃,共兴共荣。”
东方毓转身,目光越过殿前几人,直视九层玉阶之上,千秋殿中的龙椅。在楚国六王的唾骂声中,他稳步而行。
玉阶中央,晟王林琅尸骨犹在,鲜血仍红。
王后苏琴眼见大势已去,跪伏在夫君身前,嚎啕大哭起来,不敢再去看东方毓。
东方毓见女儿站在晟王的尸骨前,怔怔望着自己,眼中顿是不解与不信,他不禁心中一痛。恕儿,你也在误会爹吗?
但他脚步未有丝毫停滞,稳稳走到太子林璎面前,才终于停了下来。
林璎与恕儿并肩而立。他蹙眉看着东方毓,但东方毓却看出了林璎与恕儿的眼神并不甚相同。东方毓觉得,林璎只是在思考,就像他前阵子刚从陈国返回楚国,在晟王府里研读兵书、学习军务时,也是这样锁着眉头。
东方毓知道林璎聪慧过人,却未料到,这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竟能如此隐忍,如此面不改色。他舒了一口气,与林璎擦肩时,低声道:“放心。”
林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
楚国新君登基当日,六王被软禁于昭凰宫中,林璎与苏琴也被禁足于太子宫中。
林琅谥号楚睦王,尸首被送往虞陵郊外的陵寝安葬。林璎与苏琴却不能一同前往。
晚霞当空,秋风萧瑟。苏琴在屋中抚琴,以寄哀念,林璎则坐在锡钰宫院中的银杏树下,思绪万千
姑父,你没有褫夺我的太子封号。他们都不明白,其实,你登基,只是权宜。外有十万宋军压境,内有脱不了嫌疑的楚国六王……在此内忧外患之际,与其让我这样一个镇不住场面的太子登基为王,不如独自将责任与罪孽,全都揽到你一个人身上。
姑父,就算楚国所有人都怨怪你、斥责你、唾骂你,我林璎对你,只有尊敬。
众人皆以为,楚国第一谋士杀了我父亲,自己夺权登基。可是没有人知道,就连娘都不知道,姑父一家,绝不可能杀害父亲。
林璎回想着他们在虞陵晟王府的最后一晚,恕儿和东方愆、莫妄谈三人都不胜酒力,随东方毓提前回了家。林珑说想摘一些晟王府的桔子,于是林璎便带她去了桔子林。桔子林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珑忽然问道:“小璎,此去临江,你爹登基之后,你便是太子。你心中,可有太子妃的人选?”
或许是因为喝了些酒,或许是因为桔子林中月光皎洁,宁静无忧,或许是多日相处之后,林璎略微识破了一个母亲的心思。他对林珑毫不隐瞒:“有。”
林珑笑问:“是哪家的姑娘?你娘可替你说过亲了?”
林璎摇头:“我娘不知,我爹不知,连那姑娘自己,也不知。”
“小璎你聪慧过人,惊才艳艳,为何不对那姑娘说出心意?”
“因为她……已经嫁了人。”
林珑了然,不再说话,便去摘桔子。
林璎也摘下一颗,笑看着手中的桔子,道:“可是,她的婚书,似乎不作数。姑姑,你也看过她的婚书。”
林珑转头看向那俊秀少年,心中惊讶,却又转为惊喜。她虽看出林璎对恕儿与众不同,却没想到,他对恕儿的感情,竟然如此之深。
林璎继续道:“姑姑不要告诉恕儿。她心中没有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我们小时候结拜为姐弟时,彼此承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离不弃。纵然她心中眼中从不曾有我,我也会遵守诺言,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对她不离不弃。所以就算无姻缘,还有血缘,就算无血缘,还有结拜之义。我林璎一定会照顾恕儿一辈子。姑姑尽管放心。”
林珑拍了拍林璎的肩膀,欣慰道:“小璎,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很放心。”
林璎笑得明朗,眼眸若星。“姑姑这样说,是愿意将恕儿托付给小璎吗?”
林珑点头道:“自然是。否则我又何必来此唠叨?其实,我与你姑父都看得出来,你对恕儿一往情深。但恕儿毕竟嫁过人,所以我们也一直觉得没有颜面来问你。”
“姑父也中意小璎?”
林珑笑道:“是。你姑父说,你的才智,放眼楚国,无人能及。他说,你爹会是一个好君王,你以后,定然会比你爹更要有所作为。楚国会在你父子二人手中,至少兴盛百年之久,堪比两代昭王再世。”
林璎从未听过如此赞赏,又是出自东方大人之口,于是笑得合不拢嘴。“所以,姑姑和姑父都觉得,林璎是值得恕儿托付终身的可靠之人?”
第二百五十七章 欲言又止 (下)
林珑道:“我们做父母的,时时刻刻都在为儿女考虑。恕儿没在我们身边长大,我们更觉得亏欠她太多太多。她的终身大事,我们自然要重新为她考量。”
林璎敛了笑意,正色道:“容哥哥文武双全,也是风华无双的男子。何况,姑父与诸葛岛主是至交好友,也与容哥哥熟识。恕儿虽然擅自做主嫁给了他,但他也的确与恕儿十分般配。小璎就是再聪慧,但于武功却是一窍不通,根本保护不了恕儿,与容哥哥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林珑摇头道:“我哥哥费尽千辛万苦把你送到陈国,让你们母女隐姓埋名地活着,他对你的期望,不是成为武林高手,而是拥有隐忍待发、审时度势、心胸开阔的君王之才。诸葛从容那孩子,锋芒过盛,如若有一天遇到挫折……我虽不愿这样说,但是,从未有过挫折的人,一旦遇到挫折,恐怕会一蹶不振。而且,他武功虽好,但随他义父领兵打仗,终究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恕儿与他在一起,我们难免替她担忧。在我们眼中,你比诸葛从容好很多。你与恕儿一起长大,你们的感情,无懈可击。”
林璎听得如痴如醉,不禁跪在林珑面前,对林珑磕了个响头,道:“多谢姑姑这番话!小璎定不负姑姑与姑父所托!小璎从不介意恕儿嫁人之事,因为这件事无可厚非。如今他们分隔两处,小璎亦不会夺人所爱,不会散人姻缘。但如若有朝一日,恕儿能对小璎另眼相看,小璎随时都是她的归宿。”
林珑将林璎扶了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不用给我磕头。况且,这件事,终究是委屈了你。”
林璎笑道:“我不觉得委屈。或许,我已经拥有了姑姑适才所说,隐忍待发、审时度势、心胸开阔的‘君王之才’?”
林珑道:“小璎,你姑父没有看错你。他说你活得潇洒通透,非常人所能及,我一开始还觉得他说得太过夸张,不过,你们时常在军营中相见,他还是比我更加了解你。你果然潇洒通透。”
在虞陵晟王府里的最后一晚,林璎极为开心,开心到夜不能寐。他虽早就看出恕儿的娘亲有意撮合他和恕儿,却不知道,原来恕儿的父亲东方大人也十分欣赏他,并指派林珑前来打探他的心意。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脑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两个词:恕儿,太子妃。
此时坐在昭凰宫中,林璎却再也开心不起来。
金黄色的银杏叶伴随着苏琴的悲凉琴声,飘落在一袭白衣之上,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如若恕儿的父亲果真谋害了他的父亲,如若他的太子之位终会换给那毛头小东方,那么他与恕儿就永不可能在一起……
恕儿,幸好我林璎坚信,真凶另有其人。在晟王府一年之久,我日日与他们相处,我相信你爹与我爹的少年情谊。你回来后,我也看得出你爹对你的疼惜。他既然想把你托付给我,就不可能去谋害我爹。虽然我爹临走前也在怀疑你爹,但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桔子林里,你娘和我说过些什么。
林璎正寻思间,银杏树的金叶忽然如鹅毛大雪般落下。他抬头一看,只见大树上攀了个白衣女子,显然是刚从树后的宫墙跃上去的。
林璎道:“恕儿姐姐……你当心些。”
恕儿朝林璎挥了挥手,说:“没事的,爬树,我可比西岭里的猴子还在行。”说着便毫无形象地抱着树干往下爬,还时不时地侧头去看离地还有多远。
终于离地不远时,恕儿决定灵活地跳下去。此时林璎已经站了起来,怕恕儿跳下树时站立不稳,便想去扶她。恕儿本想从高处跳下后再往前冲几步,以便缓和腿脚上的重压,却不料林璎突然挡了过来,只好扑了林璎一个满怀。
林璎扶着恕儿,道:“干嘛逞能从那么高跳下来?万一崴了脚怎么办?”
恕儿掸开了林璎了搀扶,语气无奈:“我怕砸到你,让你崴了脚。”
林璎转头看向那道紧锁的锡钰宫宫门,说:“我被幽禁,我娘又认定了你爹是谋反篡位的凶手,你又何必冒险翻墙来此?”
恕儿担忧地看着林璎,不知如何安慰他,于是问道:“小璎,你相信是我爹做的吗?”
林璎摇头:“我不信,我也与我娘说了,但她……大概哀思太重,有些固执。”
恕儿叹道:“舅舅的事……不论是不是我爹做的,他终究是抢了你的楚王之位,还将你幽禁在此。我没想到,我爹竟会这样待你。”
林璎拉着恕儿的衣袖坐到银杏树下的石墩上,道:“恕儿姐姐,你不要误会姑父。我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权宜之计。他将我幽禁,却没有褫夺我的太子封号,应是想要保护我。至于楚王之位,此时唯有姑父的杀伐决断,才能镇得住楚国的内忧外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