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璟皱眉:“他怎预料到……”
诸葛从容写道:“他并非预料到了你我今日之计,而是早有志向。”
第四百四十四章 星火燎原
漠北草原的春是套马、牧马、赛马的季节。
王庭贵戚的孩子们热情地拉着刘璟去看赛马,赛马的赢家是他们的大汗王赫兰野。
赫兰野见那位高挑漂亮的周文先生被孩子们簇拥而来,便命侍从给刘璟牵去一匹温顺的马。
刘璟跟在赫兰野身后,两人悠闲地骑着马,慢慢往无边无际的草原西边行去。
晴空的尽头是高耸入云的天芒山,山脉连天,云痕抚过,便留覆雪。
赫兰野问刘璟:“越过天芒山,真的有个‘西境’吗?”
刘璟道:“不知大汗王听没听说过一句话——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的师父们,应当不会骗我。”
赫兰野道:“那你给我说说,‘西境’长什么样子?”
刘璟微微一笑:“我没有随师父们去过西境,无法像我讲九州时说的那样详细。何况,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大汗王若真的好奇,或许可以派人去赵国一趟,问赵王借点东西来看。”
赫兰野好奇:“借什么?”
刘璟道:“我的师父们在西境游玩时绘制了一些画卷,千辛万苦地把它们带回赵国,献给了赵王。赵王觉得珍奇,就给了师父们很多奖赏。师父们便有了再次去西境的路费,也会奉赵王之命,绘制更多的西境风物图。大汗想看西境,与其真的辛苦翻过天芒山,不如去赵国借些画卷来看,把那些翻山越岭的苦差事交给我的师父们罢了。”
赫兰野望了望天芒山,调转马头,道:“天暖了,可以派人去赵国一趟。你的戎语,也是你师父们教的?”
刘璟点了点头:“是。”
赫兰野“嗯”了一声:“不知西境的人,说什么样的话。”
刘璟杜撰着:“听我的师父们说,西境有许多个国,风俗不同,也说不一样的话,比九州各国的方言还要千差万别。”
赫兰野问了许多,刘璟就势杜撰,十分卖力,也因此得了赫兰野的赏赐,便是胯下这匹温顺的马。
……
刘璟好多日子未见到格迩巴,便知他又奉赫兰野之命出使赵国去了。
得了匹马,刘璟便得了些许自由。
授课后,他时常去辽阔的草原上跑马,独自看长河落日,云卷云舒。
有一日,他远远望见恕儿带小恩在草原上散步,身后跟着青羽和翼枫,还有一条雪白色的狗。
刘璟听说恕儿和小恩很少离开毡帐,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一次出游。她走得极缓慢,应是眼疾未愈。
刘璟下马,停在原地,心中豁然一片明朗。
恕儿,我做宋王时,总想得到你,大概是因为那时候的我,除了王位,什么都没有。
如今卸下宋王重任,我才发现,人生在世,路远迢迢,有太多事要去做,又何必为情所困?
相思不应成疾。
希望许多年后,你我彼此想起,应如这漠北草原的风光一样,就算再见不到,也能令心情开阔舒朗。
……
格迩巴从赵国回来时,炎炎夏日将过,瑟瑟秋风已至,正是漠北最干爽的时节。
为了给格迩巴接风洗尘,赫兰野大宴王庭贵族和戎族九部的所有将领。刘璟和诸葛从容也都应邀而来,并且同坐一席。
宴席上,格迩巴拿出从赵王处借来的几十张“西境”画卷,以供观瞻。
首次平梁商会时,刘璟亲眼见过林璎所绘的赵宫图,赞叹其篇幅宏阔,笔法细腻,着色张扬。此时又见林璎的画作,只觉他的技法更加炉火纯青,置身画前,仿佛身临其境。
山川还是山川,但掠过湖面的飞鸟,身形奇异,未在九州或是漠北见过。
城池还是城池,但城中百姓的头饰、服装样式怪诞,既不似周人,也不似戎人。
城中没有画栋雕梁,丹楹刻桷,但房屋圆润大气,镶金贴银,屋外植株色彩妖娆,花开似锦。
有幅临街夜景甚是热闹,百姓夜不闭户,万家灯火通明。
画中有各地美食,千奇百怪,还有各种兵刃,形态各异。
刘璟看罢,坐回诸葛从容身边,低声叹道:“大概来世的山河,便如画中所绘。”
赫兰野和他的亲贵们仔细地议论着每一幅画里的每一处细节。
他们一边饮酒,一边赞叹着、疑惑着、惊讶着、嘲笑着……
一幅人像里,十几个“西境”人在饮酒作乐。有的衣不蔽体,有的姿态夸张,有的则指向观画者哈哈大笑。一眼望去,竟分不清究竟是画外人在笑画中人,还是画中人在笑画外人。
那些似梦似幻的画卷铺张在烛光下、酒气中,昂贵宝石所制的彩墨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诸葛从容在刘璟掌中写道:“近日无雨,今夜大军将至。”
刘璟颔首:“愿山河无恙,各自珍重。”
两盏金杯轻轻相碰,两人各自饮下一杯马奶酒。
诸葛从容离席而去。刘璟缓缓起身,端着酒杯继续陪戎族亲贵赏画。
……
诸葛从容一路走向恕儿的毡帐,青羽和翼枫已经在帐外等候。
楚赵两军马蹄阵阵,自东边而来,直捣狼城王庭。
楚国大司马莫妄谈亲率一支奇兵,找到诸葛从容和恕儿一行人,便将他们护入身后的楚军之中。
青羽和翼枫换上铠甲,与旧日的楚军部下汇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带领他们攻入狼城王庭。
刘璟给他们讲解过狼城的布防,他们也亲自去核对过,此时布阵,易如反掌。
赵国大军由凌飞统领,从南面包抄前来救城的戎族各部骑兵。
赫兰野只得舍弃狼城王庭,领军西撤。临行前,他卷走了几幅“西境”画作,也带上了刘璟。
漠北的秋风里,刀枪剑戟相撞,寒芒嗜血,战马嘶鸣不断,哀鸿遍野。
当夜,烈火燎原,不见繁星。
……
残烟里,日出东方。
诸葛从容骑在马上,怀里抱着莫妄谈从璇玑孤岛带来给他的红毛小狐,回首望向已经和万里荒漠连城一片的羚格草原。
楚赵两国大军仍在向西追讨。
他想,凌飞是追不回刘璟的,除非戎族九部未至天芒山下便已全军覆没。
第四百四十五章 死生契阔
诸葛从容和恕儿一行人由楚赵两国宫中精挑细选的几十名侍卫护送,顺利穿过荒漠,东入晋阳关,途经陈境芜城,终至赵都平梁。
平梁城内,万家欢庆,宁和宫里,张灯结彩。
在赵王和赵国公主的盛情邀请下,恕儿决定暂时在宁和宫安顿下来,等过了严冬,再回楚国。
恕儿看不见那些热闹,却能听见周围人们欢声笑语中的忙忙碌碌。
唯有一个人,虽然从漠北王庭到平梁赵宫都陪伴在她身边,却一直不发一言,安静得如影随形。她知道,那是患了哑疾的骆医师,是愆儿请来给她治眼睛的。
熬过那些动荡,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她决定和这位骆医师好好谈一谈。
骆医师每日都会例行为她诊脉,看她喝下一碗汤药才会沉默着离开。今日,她没有爽快地喝药,只是抿了一口,闭着眼睛道:“骆医师,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诸葛从容安静地站在恕儿面前。
恕儿道:“你不必害怕楚王,就算我的眼睛治不好,我也不会让他惩处你。你还年轻,当把思虑放长远,不应该将时间耗在我的不治之症上。你想离开的话,随时都可以,我会给你一笔不菲的诊金。”
诸葛从容将恕儿鬓边的碎发敛起,别到她耳后。
恕儿轻咳,向后挪坐了几分,语气平淡:“其实,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不能接受。不是因为你年纪小,也不是因为你我身份地位相差悬殊。”
诸葛从容的一声轻叹尽入了恕儿的耳。
恕儿道:“我在年少时,遇到过一个耀眼的人。大概是因为我用尽所有的目光看向他,目光用尽,我便看不见了。所以我这眼疾,应是个不治之症。”
诸葛从容听小恩复述过这些话,当时就知道话中人指的是宋王刘璟。
他想,恕儿身居高位,说话向来点到为止,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没有给仰慕她的“骆医师”留任何情面,于是端起药碗,递到她手中,想要早些结束这场尴尬。
不料恕儿抿了一口汤药,便又将药碗放回原处。
她继续说着:“你知道吗,人死了,你便会忘了他的不好,只记得他的好。更何况,他生前没有半分不好。我心里的死人,活着的人,是怎么都比不上的。骆医师,你是个年轻有为的好孩子,我不能误你。”
诸葛从容本想等恕儿喝完药就移步离开,此时却听得有些动摇。死人?难道恕儿说的不是刘璟,而是林璎吗?
恕儿听骆医师还立在原地,只好把话再说得明白些:“你听说过齐王刘瑢吗?你应该知道,他就是我那位英年早逝的夫君。他死后,外面有很多关于我和其他人的传言,或许是这些传言让你觉得,我还是需要个男人在身边的,对吗?
但那些传言都只是我为了自保才故意放任不管的。在我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位夫君。
我说他没有半分不好,那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你也无法反驳吧?不论才学、武功、出身、样貌,他都是最好的。
可那是对天下人而言,并不是对我而言。
他为大义舍我而去,为大义对我食言,能管天下事却唯独不管我,便是辜负。
不过,我信任的人,皆是如此。司空见惯,我不怪他。
也只有他,我从未怨怪过。
骆医师,你断了这份心思吧。别跟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较劲,也别再试图唤醒一颗死去多年的心。”
诸葛从容低头看着她,目光里盛着无尽温柔。
他再次将药碗递到恕儿手中,看她倔强又决绝地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他想即刻与她相认、向她认错,但不能是在此时,否则定然有损药效。
这剂药,是他走遍列国,筹备了两年之久才备好的,不能前功尽弃。如今万事俱备,只欠药引。
……
深冬的平梁城,夜空如墨,万籁俱寂。
静夜里,忽然锣鼓喧天。
楚周、宋赵两国盟军凯旋归来,平梁宫里又是一场盛宴。
不等来日朝会,赵王在这场大宴上便已命人论功行赏。赵宋之军中,不分昔日的赵国、宋国、陈国、蜀国将士,凡立战功者,皆加官进爵。
就连楚周盟军的将领,赵王都有封赏。
听罢百余功臣的名字,恕儿不免疑惑,便问坐在身侧的莫妄谈:“赵王派去的周文先生,名叫‘赵迟’的,没有立功吗?青羽和翼枫能迅速攻下王庭,还要多亏这位‘赵先生’提前摸清了那里的布防。还有凌飞能拦住南面的救兵,也是赵先生的功劳。或是,他不愿接受封赏吗?”
莫妄谈自然知道恕儿口中的“赵先生”就是宋王刘璟,只是恕儿并不确定莫妄谈是否知道。
莫妄谈扶着恕儿离席,两人走到殿外的安静之处,他才回答道:“宋王没能回来。”
恕儿心下一凛:“什么?”
莫妄谈说得更加直白:“宋王战死,所以没能回来。”
恕儿茫然地睁开眼睛,声音微颤:“难道楚赵盟军中……有人认出了他?”
“是戎族人杀的。天芒山脚下的最后一场恶战,若非凌将军拼死保他性命,没人认得出他是宋王。”
“凌飞呢?我要问他……”
“适才凌将军被封为赵宋忠勇公,是……死后追封。”
恕儿默然不语,良久之后,才低喃了一句:“宋王最后……说过什么吗?”
莫妄谈的声音异常冷清:“没有。”
恕儿脚下不稳,退了一步,陷入积雪,扶靠在冰冷的宫墙上。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依旧漆黑。
好像听到熟悉的脚步夹杂在竹杖触地的声音里向这边走来,但她记不清,那晚究竟是谁扶着恍惚的她回到了寝殿。
寝殿里放着好几个暖炉,恕儿仍觉体寒,便叫颜清取来几壶酒。
她屏退左右,一个人喝下很多酒。烈酒入喉,却淡然无味。
恕儿以为,临行前刘璟没有与她道别,是因为这只是他胸有成竹的又一场大战。等到狼城倾覆,戎人西去,刘璟便会用另一个身份回来。
不曾想,去年雪夜长河畔,便是两人此生最后一次好好说话。
她记得,那时他替她挡着漠北的寒风,声音温和而坚定:“没有了宋王的头衔,我只属于你一人。从今往后,你尽可以把所有的怨恨和自责都发泄到我身上,我替你去赎罪补过!”
哥哥,你又骗我。这么多年,我恨你、怨你、不理睬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其实我一直都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也想听你讲讲流年里的往事,可是……不是不愿,是我们不能。
如今却是,再也不能。
……
一夜宿醉,恕儿做了很多个断断续续的梦。翌日醒得朦胧,诸葛从容已端了药进来。
恕儿问道:“是醒酒的药,还是治眼睛的?”
诸葛从容用竹杖敲了两下地面,意为:“醒酒。”
恕儿一饮而尽,疏远道:“多谢。”
诸葛从容仔细看了看恕儿的眼睛,发现并没有红肿,便出去找到颜清和颜秀,在纸上写给她们:“殿下昨晚没哭?”
颜清道:“没哭,只是喝了好多酒,喝醉便睡下了。”
诸葛从容又写道:“宋王战死,她为何一滴泪不流?”
颜秀愤愤不平:“先王入殓时,我们殿下都忍着没哭,宋王本就该死,为何要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