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良药苦口(上)
刘璟见恕儿蹙起了眉头,便知她已认出自己。
他想:“几年未见,恕儿就算一时间辨认不出我的声音,但她通晓音律,定然还记得这首曲子。”
曲罢,恕儿仍闭着眼睛,声音比适才低了几分,旁人听了好似不悦:“适才赵先生说,我会唱的曲,你都会弹,但你弹的曲,我不会唱,又当如何?”
刘璟道:“回禀王妃殿下,适才臣下所弹七弦琴曲名叫,词曲均是周乐王所作,年代久远,当今世上听过的人本也不多。”
赫兰野笑了起来:“确实好听!楚王不愿唱,赵先生,你唱!”
恕儿的眉头登时锁得更紧。
刘璟风轻云淡地抚过琴弦,说:“臣下唱歌不好听,但是既然汗王有命,臣下姑且就唱一句吧。”
琴音响起,歌声低沉温柔——
“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恕儿从小到大也未听刘璟唱过歌,此时听到这一句,不禁百感交杂,却面无表情地对赫兰野道:“赵先生能奏出我不会唱的曲,想来我会唱的,他应是都会。他既远道而来,我不为难他。希望汗王也不要为难我。”
恕儿起身,不欲在此多做逗留,以免面上表情露出破绽。
赫兰野目送恕儿,一脸无辜:“我何时为难过你?”
恕儿停在刘璟身旁,对赫兰野道:“那就恭贺汗王喜得这位饱学之士。”
刘璟仍席地而坐,此时仰头看向恕儿的侧颜,心中暗叹:“少年时,你我相逢不相识,如今却是……相逢不能识。”
赫兰野并未留意到这位周文先生眼角的落寞,只看向恕儿的背影,无奈道:“楚王慢走。”
……
当晚,赫兰部的将士为格迩巴一行人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众人喝得烂醉如泥,狼城王庭守备松懈。
夜已深,风雪初停。
在恕儿的毡帐外,刘璟被青羽拔剑拦下。扇骨挡下剑锋,来者轻声道:“在下带了赵王口信,须得当面告知楚宁王殿下。”
青羽收了剑。夜色下,他看不清来者面容,并未认出此人便是他许多年前在宋宫大打出手时就见过的宋王刘璟。纵是看清楚了面貌,他也不会相信宋王刘璟竟会出现在此。
青羽道:“先生既是平梁赵宫中人,我们殿下让我问先生,第一届平梁商会时,拔得头筹的商策叫做什么。先生若能答出来,殿下便与先生一叙。”
刘璟欣慰道:“原来楚宁王殿下已经料到我会深夜来访。当年拔得头筹的有两份商策,一为陈国商贾提出的‘重修宁和宫’,二为宋国商贾提出的‘大国治小,小国治大’。”
青羽道:“果然不错。先生请从此处向东步行九里,会见到河边有座祈福用的大石堆。我们殿下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刘璟继续踏雪而行,见适才对他拔剑之人并未跟上来,便知恕儿应该已经屏退左右。
白衣映雪,使夜行之人得以隐匿。离开王庭地界之后,他见周围无人,便敛起几捧雪,扑在脸上,将眉黛粉饰抹了个干净。
月亮落在吉布长河里,河水没有结冰。
河边的大石堆足有五人高,是漠北最大的祈福之地。大石堆旁还错落着成百上千个高矮不一的小石堆,围绕大石堆而磊,组成一圈又一圈象征轮回的圆形。
刘璟放慢脚步,脸上冰冷,胸中却澎湃不已。
他仔细迈过一个个小石堆,又绕过了正中间的大石堆,终于看到那个在梦中都再熟悉不过的单薄身影。
恕儿为在雪中夜行,特意披了一身白狐裘。她以白纱遮去乌发,就连发钗也换做了一支极细的齐白玉钗。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缓缓转身,睁开眼睛看向来者方向,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
刘璟早已听闻她患了眼疾,生怕吓到她,于是还未走近,便轻声道:“恕儿,我来迟了。”
恕儿站在原地,并不迎接,也不退拒,似是冰雕雪塑。
刘璟走到她面前,借着月华端详着她漆黑的眸子。
恕儿的目光一直落在刘璟的肩头。她的声音冰冷疏离:“此生不复相见,你来这里做什么?自投罗网么?楚国人,戎族人,包括我,哪个不想杀你?”
话音未落,恕儿已猛然被刘璟紧紧拥入怀中。
感受着宽阔胸膛的起伏,她听到刘璟的声音没有携着漠北的风声,而是伴着近在耳边的心跳声:“杀就杀吧,反正我临死之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
恕儿推开刘璟:“你杀刘瑢时,没有想过见我一面吗?你杀林璎时,也没有想过见我一面吗?”
刘璟道:“我从未下令让任何人去伤林璎。那种情况下,杀林璎便是给了楚国千载难逢的出兵伐宋之由,也会让楚国万众一心,不仅要伐宋,还会立志灭宋。这样愚蠢的事,我会做么?更何况,真要杀林璎,难道需要我亲自出马吗?还将你搅进来?刘瑢是他自己跳崖的,当初他若再坚持片刻,不逞英雄,等他义父一到,我压根就杀不了他们二人。”
恕儿向后退了一步。
刘璟握起恕儿冰冷的双手,放低了声音:“然而这些,只是托词罢了。他们,终究是因我而死。你恨我、怨我、不理我,都是理所当然。我给你的那些书信,你大概全都没有看。所以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亲口告诉你一些事情。”
恕儿抽回手,冷笑道:“宋王殿下,你是不是终于良心不安,夜不能寐,所以非要找个人宣泄一番,才能不怕鬼敲门?你若要道歉,请去临江城外的楚惠王墓前磕七个头。你若要求死,请从绝世峰顶的齐王墓、卫王墓旁跳下去。”
“恕儿……我早已不是宋王。”
“哦?难道楚王这么快就攻下玉都了?”
“宋境瘟疫未绝,楚军尚未继续攻宋。如今没有宋王,是因为,九州再无宋国。我已禅位于赵王。”刘璟轻笑:“你既说赵王才是你父亲,那么你做过宋国公主、楚国公主,如今,又可以做个赵国公主了。”
恕儿一愣:“什么?”
刘璟又是一笑:“没想到,我这一介无家可归、无名无姓的草民,竟然能有幸与三国公主交情匪浅!”
刘璟见恕儿沉默地闭上了眼睛,又轻快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染霞不染霜’那样不切实际的人。我只是想亲手灭掉宋国而已。”
第四百四十一章 良药苦口(下)
寒风彻骨,恕儿冻得耳朵疼,便用双手捂起耳朵。
刘璟将自己的双手覆在恕儿的手上,低下头,近乎贴着她的耳鬓缓缓道来:“恕儿,去楚国前,我无意中得知,宋怀王并不是我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母亲临死都没有告诉我。你我曾称之为‘奶奶’的那个人,就是杀死我亲生父母的凶手。她死前也没有将我的身世告诉我。这之后,我翻遍宋宫,只寻得——我的身世,早已无据可查。”
刘璟感到恕儿的手在他的手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刘璟的声音也颤抖着:“到头来,被困于身世之谜的人,竟然是我。恕儿,如果一个人自从出生于世,便被骗得彻头彻尾……可是当他知道真相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他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呢?”
寂静良久,羚格草原又飘起了雪。
恕儿沉默地任由刘璟将她再次拥入怀中。
恕儿的脸埋在刘璟起伏的胸膛。她缓缓抬手揽住了刘璟的背,闷声道:“哥哥……”
刘璟心尖一颤,微不可闻又极其珍重地说:“你还肯这样叫我……”
恕儿道:“我记得小时候你对我说过,不论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都是你最疼爱的妹妹。你记不记得,长大后,我对你说过,不论我在哪里,只要知道你活着,我就会觉得安心?”
刘璟郑重道:“一直记得。”
“我不要你死。”恕儿叹道,“不然,我的怨怪、悔恨、遗憾……便只要我一人承担么?”
刘璟臂弯用力,仿佛在抱紧最后一丝希冀:“什么意思?”
恕儿挣脱不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哽咽着:“你以为,他们的死,我都只归咎于你吗?你以为,我不自责吗?是我在与从容成婚前就让他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可以杀你!是我助小璎登上了楚王之位,他才会自陨性命,为楚国铺下一条无可回头的伐宋之路!很多事,看似与我没有干系,可是我也有悔、有愧!”
刘璟顿悟——恕儿明知列国诸王逐鹿九州早晚会成你死我活的局面,竟然还对诸葛从容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情难自抑地在恕儿的耳垂上印了一吻,又贴着她冻红的耳朵道:“恕儿,我果然来迟了,迟了许多年!没有了宋王的头衔,我只属于你一人。我犯下的错,我不会为自己开脱。从今往后,你尽可以把所有的怨愤和自责发泄到我身上,我替你去赎罪补过!”
或许因为寒风太过凛冽,或许因为此处与世隔绝,恕儿竟贪恋起包裹她周身的温暖。明知不可以,却极难再退拒。
她呢喃着:“你真的不再是宋王了吗?”
两人耳鬓相贴,刘璟“嗯”了一声,脸颊便触到恕儿眼角落下的泪。他不愿自己的泪水连着恕儿的泪水一起结成冰,遂轻轻笑道:“你若看到我是扮成怎样一番模样才被选到戎族王庭来,便会确信,这世上真的再无宋王刘璟。”
恕儿终于推开刘璟,歪着头好奇道:“什么模样?很丑吗?”
刘璟抚了抚恕儿的眉角:“是从未扮过的漂亮!你肯定想不到,当年全宋国最不解风情的‘王权狂人’,如今对于描眉画眼、衣着服饰竟是极为在行。幸好你看不到我的模样,不然你肯定会笑。”
恕儿恍然:“你效仿我当年在陈国时的伪装,扮成了断袖?”
刘璟笑道:“是呀,就是想起了你,我才能出此妙计。格迩巴去平梁选周文先生时,我刚刚禅位,正好住在宁和宫中。赵王与我谈及此事,我立刻便想借此机会来漠北狼城找你。
若硬将我塞给戎族来使,恐怕他们怀疑我是赵王派去的细作,于是我们便为格迩巴策划了一场甄选,给足他面子,也让他放下防备。
他看到的人选,自然是我们精心设计过的。
赵王说,这些人的才华根本不重要,随便派去一个士子便能应付,我们只需想透两件事,从这两件事入手便能左右最后被选定的人——
其一,听说戎族汗王有个极受宠爱的独女,年岁尚小,这周文先生请去漠北,必定也要教一教那戎族的公主。
其二,戎族人里会说周文的人并不多,能以为汗王选周文先生之名出使赵国的人,必定是戎族人里颇具才学又很受汗王宠信的大官。他既受汗王信任,便不能找个草包回去复命,但若他领个博学多才的人回去,又难免不会害怕他自己的才学被他亲自选的‘周文先生’给比下去,从此撼动他才戎族王庭里的地位。”
恕儿听得有趣,不禁感叹:“你还是这么会讲故事,赵王也还是这么通透。”
刘璟继续道:“这可不是书上看来的,是我编、我演的,怎会讲不好?
赵王说了这两件事后,我便立即想出了对策。
其一,既然要给那年幼的公主授业,便不能是个玉树临风的,也不能是个老态龙钟的。前者容易招来祸患,后者不易留住学生。
其二,能让这位十分纠结的戎族使者离开两难境地的人选,必要既有真才实学,又永远无法超越他。”
恕儿道:“所以,找个才华横溢、样貌不俗的断袖,便不会入了公主的心。但你又怎知如此之人无法挡了宠臣的路?”
刘璟道:“我曾抓了几个戎族人养在宫中教我戎语,又寻来许多有关戎族的史料来读。要学好一方语言,自然不能只学说话写字,更重要的是了解他们的想法和规矩。
戎族王庭的规矩是,犯过者不能为官,身残者不能为官。而戎族虽无明律,但是在他们眼中,断袖与身残无异。所以这样的‘君王师’,纵然再有才学,也无法在戎族王庭入朝为官。”
恕儿道:“这便是戎族人应向九州人学习之处。其实九州列国甚是包容,女子可为君王,断袖亦可名垂青史。”
刘璟道:“戎族人善骑射、讲信义,人人皆勇士,也有值得九州人学习之处。”
恕儿不禁噗嗤一笑:“你如此说,倒真有点‘君王师’的样子。”
刘璟笑着:“未担过君王责,怎能做‘君王师’?古往今来,称职的‘君王师’,的确找不到几个。可惜我禅位后,并无傍身钱,只得乔装打扮,领此头衔,蹭个车马路费来找你,可不是真要给那赫兰野授业解惑。”
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刘璟的语气如此轻快愉悦,寒风中,恕儿心头一暖。漠北草原的雪,好似与儿时白玉宫中的雪并无差异。
恕儿转念问道:“既然你想灭了宋国,又为何禅位于宋怀王呢?”
刘璟叹道:“那时我去楚国找你,就是想用宋国的玉玺从林璎身边换一个你。可惜……天不遂人愿,林璎一死,楚宋只得兵戎相见。毕竟林璎算天算地,也未能算得出我的身世,生生断送了楚宋百年的比邻情谊。
楚宋已经兵戎相见,若我将一盘散沙的宋国交到楚国手中,谁能保证楚军不会屠戮宋境?我虽想灭宋国,却不想生灵涂炭。我禅位给曾经的宋怀王,起码他一定不会伤害宋境之中的百姓。而且他手中并无兵权,赵国公主绝不会让他以宋怀王的身份再回到宋国去。我走之前,已经确定宋国上下没有人可以让宋国东山再起。如今的晋阳关内,真的只剩下赵国和楚国。
你应该还未听说,赵王已改国号为‘赵宋’,楚王也跟着改了国号为‘楚周’。”
第四百四十二章 是非成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