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瑢写道:“已有人选,近在我侧。此子姓薛名繁,品性极佳,聪敏过人,文武兼修,亦习医术,后生可畏。诸葛世家有传人如此,可慰先人矣。”
莫妄谈笑道:“原来那孩子便是师兄选好的传人,我倒是早该想到的。”又对刘瑢行了一礼,“这样小莫便可放心辞去‘岛主’一职了。”
刘瑢写道:“辞朝堂退隐江湖者甚多,抛江湖事朝堂者鲜少。师弟可否心意已决?”
莫妄谈不答反问:“师兄曾贵为齐国之君,如今退隐江湖,重掌璇玑孤岛诸葛世家的生意事,也可否心意已决呢?”
刘瑢写道:“能者须以自知之明审时度势。我虽有济世之心,却再无建功立业之能,索性于旁处尽些绵薄之力。当年大业、权位于我,不如故人唤我一声‘诸葛从容’。”
莫妄谈手握越王古剑,道:“我选择为楚国效力,只因当今楚王问过我两句话——不位于权力之巅,如何救万民于水火?不置身朝堂,如何为万世开太平?”
莫妄谈走后,诸葛从容低眉不语,心道:“小东方说的这番话,倒是与父亲的想法不谋而合,否则父亲也不会久久操劳于赵王之位。一国之君能言此志,确实可当追随。”
诸葛从容背着赵王的许多著作,借着月华从藏书室走到了自己的住所。
偏僻的小院内,刘瑢用烛火烧掉了方才的笔墨,仿佛将旧日恩仇付之一炬。
他想:“义父为我母亲报仇,害死了林璎的父亲,也间接害死了恕儿的父母。林璎又设计害死了义父,为他的亲人报了仇。这一切私仇,终究尘归尘,土归土……而我这个局内之人,竟然后知后觉,仅能在时隔多年之后冷眼旁观……
可是林璎若对恕儿有心,为何要亲自赴险,竟至死于宋王剑下?
难道他是怨怪自己绝世峰的计谋得逞,伤了恕儿的心?还是要用自己的命,绝了恕儿对刘璟的念?
亦或是……我又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璎能容小东方执掌安邑军数年,难道就只是因着对恕儿的私情吗?他身居楚王之位数年,能以一道‘秘政’给宋国致命一击,难道就没有宏图大志吗?
或许,林璎是想用自己的命,坚定楚国上下灭宋之心。
他若果真肯以自己的白骨为后人铺路,竟是在俊秀皮囊里包藏了铮铮铁骨。
这样的人,如若让我去找他寻仇,我会不会于心不忍?如若真的死在我的剑下,我会不会追悔莫及?
如此想来,我虽经历大起大落,却也委实幸运。过去,义父替我承担了所有的计谋和盘算。如今,我虽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却也因此躲过了人世间一道无论如何选都是错的抉择。就连义父托付给我的一统九州的大业,也早已有人包揽。
就让我拖着这无用的自由身,随恕儿到处走走看看也罢。”
第四百三十六章 漠北狼城(上)
西出晋阳关,万里荒漠绝人迹。
风沙塑白骨,歃血入酒敬征途。
晋阳关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这两行字,正是蜀王乌邪领四国盟军出征漠北狼城时写下的。
戎族大军并未在石碑前稍停片刻。车马卷着风沙,浩浩荡荡向荒漠前行。
颜笑放下车帘,对坐在身旁的恕儿道:“方才我看到青羽和翼枫他们说的那块石碑了。黑色的大字,勾了金边,很气派,不愧是赵王依照蜀王的笔迹亲手篆刻的。”
恕儿闭目叹息道:“蜀王虽葬在紫川,但蜀王的佩剑就葬在那石碑之下,意在为九州镇守晋阳关。蜀王生前如此痴爱宝剑,死后却没有将他最珍爱的那把剑带入墓冢,可见他生前心愿未了,并未瞑目。蜀王于我有恩,可惜他的心愿,我不知究竟能帮他完成几分。”
颜笑道:“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还是留给九州的将士吧。你能引戎族人撤军三国之境、万里之遥,已经足以青史留名了,何必什么事情都要往自己身上揽呢?”
恕儿听着呼啸而过的大漠风声,垂头不语。
她想,如若这风能将绚丽的记忆吹散,全都化作砂砾,撒在晋阳关外,再不入九州,也算能稍稍慰藉她心中汹涌不尽的悲伤。
曾经以为像素华宫那样“人去楼空”便是最寂寥的景,如今才知,楼空之后,人若不离去,才最是寂寥。对她来说,九州之中,已是处处楼空,与荒漠无异。
她虽曾纠结是否要带小恩去漠北涉险,但转念一想,将小恩留在一切皆陌生的赵宫,对女儿来说难道就不是涉险吗?何况,九州于她虽已楼空,于小恩却是新鲜得很。或许小恩吹过大漠的风沙,再有机会能回九州,才会比她更能欣赏九州之美。
戎族大军在荒漠两进两出,近乎轻车熟路。回程之时,食物和饮水都早已准备充足,一路并无险阻。
小恩常给恕儿描述一路看到的风景——
“娘亲,荒漠里的星星比咱们楚国的星星要亮!”
“荒漠里的月亮比咱们楚国的月亮要大!而且,我能看到月亮从哪里升起来,也能看到太阳从哪里落下去!”
“我们正停在好大一片湖旁边呢!这里的湖水,比咱们楚国的湖水要清澈多了!我在楚国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鸟!小骆医师说,那是鹰。我们刚才看到两只鹰从老远飞过来,落在湖边喝水呢!”
“娘亲,前面有好大一片绿草地!”
“我们好像出了荒漠啦!周围全是青草,还有好多牛,好多羊!还有狼呢!娘亲娘亲,那边有三只狼,正围着几十只羊转呢!”
坐在一旁的颜笑摇头道:“小公主,那不是狼,是帮人牧羊的狗。”
“我说它们怎么不吃羊呢!那些狗可真厉害!”
……
一行人顺利到达漠北狼城后,楚国的小公主刘恩收到的第一份礼物,竟是一条雪白似天芒山狼崽的小狗。
小恩十分喜欢这只刚出生十几天的狗仔子,又得知这不是赫兰野派人送来的,而是羚格草原上的牧民送来的,当即欢天喜地收留下了小狗。
赵七用蹩脚的戎语问牧民赠狗的原因,原来是因为这戎族牧民家里有随军回来的士兵,在军中染了瘟疫,幸好被及时救治,安健地回了家。他告诉家人,帮戎族九部士兵救治瘟疫的是楚宁王的人。牧民想要感谢路远而来的楚宁王,便将自家刚出生的一只最好看的小狗送来给楚宁王的女儿。
牧民还说,就让善良的楚人安心住在羚格草原上,他们的狼王大汗一定会善待戎族的恩人。
于是友善的牧民带着这只不谙世事的小狗,歪打正着地安抚了众人刚到戎族都城的忐忑。
颜笑带着颜清、颜秀忙着在毡帐里安顿。青羽和翼枫则在毡帐外争吵,难以抉择要给这只小公狗取名“刘璟”还是“宋王”。
小恩和薛繁坐在恕儿膝下,两个孩子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睡着的小狗,轻声细语地商量着给小狗取个什么名字。
最后,两个孩子给取的狗名与青羽、翼枫的主意竟有异曲同工之处……
薛繁道:“好啊,小名就叫‘小野’。”
小恩双手一拍:“大名就是‘赫兰野’!”
“哈哈哈!”
……
自从在玉都郊外越了礼数,刘瑢扮做的骆医师便再也没有机会与恕儿单独相处。刘瑢知道,恕儿是在故意避嫌,既不提医治眼疾,头痛脑热的小病也根本不知会他。
刘瑢自然能够理解,甚至对恕儿的避嫌有些欢喜。他便沉下心来,潜心研究烹饪之技,力图在这水土不服之地给恕儿母女做些合胃口的饭菜。
赵七叔好奇这位医术高明的年轻医师为何甘于做起了厨子,刘瑢却只是笑写两字:“药膳。”
颜笑开过酒楼,也最知道恕儿和小恩的口味。她对刘瑢的厨艺稍加指点,便成效显著,每餐都能打开恕儿的胃口,小恩更常常跑去刘瑢处点菜。对此,刘瑢哭笑不得,心道:“我能教你的实在良多,你却只在乎我每日做的菜肴。也罢,谁叫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骂不得、训不得。但纵使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自毁嗓子赔了药王山的人情,又怎生训你呢?”
如此数日过去,众人也算在戎族人的漠北狼城安顿了下来。戎族汗王并没有召见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戎族九部的士兵也都在安静休整。戎族王庭的侍者每日会来送些吃食、用品,附近的牧民也偶尔过来送些比王庭送的更有趣的东西,比如家里孩子摘的一捧野花,比如新鲜的羊奶,比如一些手工容器、手工乐器,或是一顶精巧的羊毛帽子……
一时间,楚国众人在这虎狼之地倒是生出了闲情逸致。
这日,小恩和薛繁坐在刘瑢的毡帐里喂那条小“赫兰野”,刘瑢一边准备食材,一边听两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小恩问道:“小骆医师,你家是行医世家吗?你们的爹娘,或许也是医术高明的大夫吧?”
薛繁点了点头:“是啊,我爹医术很厉害。”心里却暗笑:“毒术更厉害!说出来,吓到你!”
薛繁见小公主嘟着嘴不说话,于是道:“你爹也很厉害。”
小恩问:“你怎么知道我爹很厉害?”
薛繁道:“宋王嘛,谁都知道他厉害。”
小恩正要辩解自己的爹不是宋王,却想到娘亲告诉过她,在外要用宋王女儿的名义保护自己,于是话到嘴边,只得咽了回去,随即转念一想,虽然不能明说,但跟小骆医师吹嘘几句应该也无大碍,于是道:“我娘亲常跟我说,我爹爹是这世上最耀眼的人。我娘亲用尽所有目光看向他,因为早已用尽了,所以眼睛便看不见了。”
刘瑢正在切菜的手微微一颤。
第四百三十七章 漠北狼城(下)
薛繁不解。全九州的人都知道,这位楚国小公主的爹娘不和,各为国君,不相往来。可是为何她的母亲又会说宋王刘璟是这世上最耀眼的人呢?
童言无忌,听她如此说,诸葛从容心中微痛。痛里又夹了些许酸楚,些许自艾。
薛繁懂礼,知道别人的家事并不好开口过问,小恩也不再多叙述娘亲口中的“爹爹”。她转头看向正在腌制烤肉的诸葛从容,忽然眯起眼睛,笑嘻嘻道:“骆医师,你是我舅舅派来给我娘亲治眼睛的,等你把我娘亲的眼睛治好,你们是不是就回楚国去了?”
诸葛从容看向小恩,轻轻摇了摇头。
小恩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我娘亲的眼睛治不好,还是你们不回楚国呢?”
诸葛从容笑叹了一声,取帕子净了手,用竹筷蘸水,在切菜的木头案板上写道:“愿随你们母女一起回去。”
小恩认得这些字,当下十分开心,拽着诸葛从容的衣袖道:“骆医师,求你快些治好我娘亲的眼睛吧!然后我们一起把戎族人的地方打个稀巴烂,再一起回楚国去!”
诸葛从容朝小恩眨了眨眼睛,写道:“良药未至,药到病除。”
小恩正要开口问这“良药”究竟是什么,在外守卫的青羽忽然踏进毡帐,对诸葛从容道:“有个戎族女娃娃一直在外面探头探脑。看她打扮,不似是牧民家的孩子,倒像是个王庭贵女。骆医师,我们是将这女娃娃轰走,还是让她进来?”
不等诸葛从容回答,小恩已抱起她新得的狗崽子跑出毡帐。
那戎族女娃与小恩年纪相仿,生得一般高矮,看见小恩怀中的狗崽,登时笑了起来。她面颊微红,笑容明朗,一身红狐袄上点缀着白兔绒做的雪花儿样,每条辫子里都绕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丝。
戎族女娃叽里咕噜地对小恩说了些戎族话,小恩压根没听懂,只觉得她似乎很喜欢这狗崽,于是把狗崽放到了那女娃的怀里。女娃摸着小狗,笑得更加开心,又对小恩说了几串话,便将狗崽还给了小恩。
小恩从袖中拿出些肉干去喂狗崽,又分给戎族女娃一些,两人便一同喂起了狗崽。
诸葛从容与薛繁站在两个女娃娃身后,看她们两个虽然根本听不懂对方说什么,竟能突然玩到一处,顿觉稀奇。
自那日起,戎族女娃隔三差五便来诸葛从容的毡帐外与小恩玩耍,两人先是在近处一起逗狗,渐渐地便带着狗崽子走得更远些,能越过狼城王庭的地界看到广阔的草原和更远处的连绵雪山。
奇怪的是,从没有人打扰这两个女娃娃,也没有人阻拦她们两个的去路。她俩则并不知道身后究竟明里暗里跟了多少护卫。
轮番跟着小恩的,无非是诸葛从容、青羽、翼枫、薛繁、赵七、颜笑、颜清、颜秀、苏杨、苏柳几个。他们跟了几次,便发现有许多戎族武士高手和狼城王庭女奴也在远远看顾着那个戎族女娃。
两个孩子在吉布长河的支流处给狗崽洗澡,几十步外的赵七对诸葛从容道:“骆医师,我向那帮戎族人打听过了,你猜的没错,那女娃娃就是赫兰野的独女,狼城唯一的公主,名叫‘赫兰朵’,与咱们小公主同岁。
她母亲是辛督部首领的亲妹妹,闻名戎族九部的漠北第一美人,也是赫兰野身边唯一的女人。可惜……她生病死了。
她死的时候,赫兰野也差点死在蜀国西岭。因此,赫兰野极是心疼他这女儿,对她可谓唯命是从。
赫兰野以‘戎族王妃’的名义带咱们殿下回来,原本是要为殿下办一场婚宴的,但奈何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戎族小公主不让办,赫兰野就作罢了。没了宴席,这才许多时日都没来叨扰咱们。”
诸葛从容挑眉看向赵七,赵七当即嘿嘿招认:“这可不是我一个人顶着张老脸能打听到的。我是带着青羽和翼枫去找那帮王庭女奴打听的。那帮戎族女奴啊,是真没见过世面,见着青羽、翼枫那样的货色便能欢天喜地说个没完。青羽不过跟我学了几句戎族话,颠三倒四地对她们说,瞧把那些女奴给乐的!”
诸葛从容摇了摇头,便听站在一旁的苏柳分析道:“七叔呀,你就没想过,其实那赫兰野根本没打算真的跟咱们殿下成婚吗?也许他只是用自己的女儿找了个借口,又故意让女奴们将这借口透露给咱们呢?如此一来,这事就算解决了。”
赵七狐疑道:“你说的竟然甚有道理!可这不像你能想出来的话。肯定是那鬼机灵的恕儿……殿下对你们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