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给天下带来的改变,是所有人肉眼可以看得见的。
燕丹已无法。他找了一个木匠店里的学徒的任务,在咸阳城中呆上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他既没有等到那位娘娘的现身,也没有等到秦王宫的动荡,仿佛自那一去后,那位女仙就彻底消失不见,这整个的咸阳宫,就像是一座庄重巍峨的漩涡,充满了不可测的危机。
燕丹甩下了手中的木工工具,他重新背上行礼,从咸阳城中离开了。
时间就像是横穿秦岭的列车,哐哐当当地就过去了。陆千秋一直静默地端坐在那张秦王的王座上,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他目视着自己给这座城,给这个国家带来的所有的改变。咸阳城中也有了一座新的小楼,楼中不知何时来了一位绿衣的女子,她时常坐在楼上床边,笑意吟吟地观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她时常拈一朵花、捧一册书,就这样静静地渡过一整个的下午。
人们都说她是修行有成者,所以才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美貌,她也不反驳,虽然始终笑着,但也没有与人有多加亲近的样子。她的身边后来又来了两位侍女,负责照顾她的起居,派头比她这位主人还要大,看人的眼睛都是轻飘飘的。
于是一百年就这样倏然而过。
一日,天降小雨,行人纷纷从街道上奔走躲雨。有人机警,出门之时就已然带了雨具,也有人修行有成,细雨落在他们的身上,不能沾染上衣物分毫,于是他们形容洒脱,在外行走之时,颇有自在之意。
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并无出奇的午后,一道尖刺的长啸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声音仿佛有一中撼动人心的诡力,它从一座山的方向传来,传到咸阳中时,晃动了不知道多少的建筑,又撼动了不知道多少的神魄。人们骇然地望向那边的方向,有人被吓到倒在地上,也有人堪堪扶住了身边的东西,让自己不至于如此难看,但所有人,都目视着终南山,心中生出了担忧与惊恐。
“快!”城中有铁甲军迅速开拔,他们队列整齐,每一人眼中都透出锐利的光,那是修行有成的标志,是寻常人所渴望成为的目标。王宫上的火红的朱雀转动了一个方向,它睁开了幽邃的眼睛,忽而高亢一声,从静止化为了振动,第一次翱翔而起。有虚幻的流光从各地投来,是到达了化神境界的真人。
“陛下。”李斯往前几步,他新近突破境界,还不能掩饰住自己的异样。他的周身有星点在悬浮,乌发也漆黑茂密,他躬身行礼,再抬起头来时,露出的一双眸子隐隐有紫意翻腾。“仙宫当中已经铺好的阵图,”他周身气势凌厉:“有合道三人,有还虚二十九人,化神三百三十三人,蒙恬率领军队早已待命,王离在其下辅助,吾等等待百年,就算是仙人复生,也当不会再入当日,毫无还手之力!”
尉缭并不在此处,合道三人中的一位说的就是他,在尖啸传来的第一刻,他就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化神之上是还虚,还虚再往上是合道,而至于合道,与“仙”还差几分的境界,那些研究的方士却是难以真正道明。他们总是说快了快了,但总是没办法给出一个真正的结果。
陆千秋从王座上站起身来。秦王宫在十年前的时候修葺了一番,现今的大殿中,地上的白石清亮的可以映照出人的模样,他的目光透过旒冠往外探去,与一双含着笑意的美目相撞,他沉吟刹那,又重新坐了回去,闭目等待。
咸阳城中一片平静,已有城卫队出来,开始为方才的动荡维持秩序。而在终南山中,在后来再建的仙宫中,一道张开双翅的身影从破开的建筑当中冲天而起,似是怒极,它没有自出来的第一时刻离开,反倒是从天空之上看了过来。
它见到有威严静肃的黑甲的重兵在将那座冰冷的仙宫团团围住,当先的骑马的将士全身玄铁的甲胄,他正抬起头,望向这里的眼中是可凝成实质的杀意;在它的周身,从空中走出三位衣带飘飞的道人,他们的手指比成奇异的形状,调动着周围的“气”,组成淡蓝的缚带束来,它感受到已经被遣送到无比遥远的自身血肉的气息,百年来的痛恨彻底爆发开来!
他狂啸一声,一团团的冰焰在他的身后无中生出,它的双翅振动,冰焰犹如炮弹一样铺天盖地地向着所有人而去。三位合道的修者没有任何退缩之意,他们一齐拍出巨大的手掌,与这幽蓝的冰焰撞在一起。
“起阵!”有人高呼,二十九位盘坐的还虚真人环坐成一个圆,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三百三十三位的化神修士在为他们提供灵气,一道磅礴的罩子以他们为界点将整个的仙宫给倒扣下来,当然也包括了没有第一时刻逃离的“仙”。
“仙人”又惊又骇,惊的是,它被困锁在这里一百年,这群从前的蝼蚁好似就从它身上得到了对于“气”的运用的方法;骇的是,他们想要将他留下来,并且为此提前做下了太多的准备。
第173章 秦始皇(三十三)
咸阳城南方的山峰上正在发生一场“仙人”与“修仙者”之间的战斗,淡蓝色的气流在之中化为不同的形态在天空中划出美丽的弧度,阵图可以将“仙”暂时禁锢住,但它那种可怕的尖利的啸声依旧传出了很远。
轰然的震动从那座山的方向传来,尘埃如巨大的蘑菇一般腾空而起,每一位的修者面前都有黑甲的卫士在拼死抵抗,那飞天的“仙”被三位人类中最顶尖的修者死死地缠住,他们根本没在乎自身的安危,只是将自己所修行来的所有都投入到这场决定了帝国存亡的战斗中去。
许多人都目光呆滞地向那个方向望去,就算是再无知的人,也该知道那边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而那边又是秦国练兵的阵场,这么一想……莫不是居然还有人敢于挑战我大秦的荣光?!
张良张子房默默地听着身边的夫子义愤填膺的话:“……这一定是六国余孽的死灰复燃!”
这位据他所知从前祖上是卫国人的夫子气愤到脸色通红:“陛下对他们还不够好吗?那群人根本就不是想要复仇!他们想的只是去恢复他们过去的地位!他们每一个都是当初的贵族阶层,现在沦落为底层之民,他们为的是他们肉食者的身份!”
张良手下不停,他没有反驳,只不断地在抄写着下一份的教材。他已经成为了列缺学宫中的新晋夫子,负责为那些新生的学子打好最初的基础。
他想说那里应该与六国无关,因为那群躲藏在黑暗中的家伙们已经是惊弓之鸟,他们连黑天司的追捕都差点避不过去,又怎么敢去终南山上捋军队的虎须呢?
他在心中暗暗思索,到底是什么,居然引起了如此动荡……莫不是秦又弄出了什么具有杀伤力的东西?他刚才还瞧见那一直停驻在秦王宫上的“朱雀”已经振翅而去,朦胧间,他也见到那远方的尘埃气中,有大鸟一闪而过的身影。
还是获得的讯息太少了啊……他现在的身份也根本不够资格。张良叹了口气,将微动的心放缓下来。
陆千秋与那位绿衣的女子俱都不动,他们虽然相隔着小半个的咸阳城,但彼此间,没有任何可以阻碍他们的东西。
而到了某一个瞬间,那座山上的战斗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天上的“仙”将这处的战场改造成一个冰凌凌的世界,地上所有人身上都披上了厚厚的透明的寒冰,纵使是修行者的身体,也不由得为这样冻意颤抖不止。可就算是这样,这许多的人中,居然没有一位流露出逃跑的意思。
盘坐的化神的修士倒下了七位,还虚的三位中有一位在不断地咳着血,这些换来的,是复生之“仙”的摇摇晃晃,仔细看去,他的一边翅膀其实是耷拉在他身后的。
“好!好!很好!”它几近透明的眼睛狠狠地看向在场的所有人,他语气仿佛浸透了万古的寒霜:“是你们逼我的……”
它的周身开始出现一个个千奇百怪的小漩涡……不能让他使出来,注视到这些的人心中冒出这个念头,他们一齐使力,一道虚幻般的阵图从大地上悬浮而起,其上秦篆的文字细密如蚁……突然,一只有如凝脂般的秀气的手搭在了“仙”的肩上,一位绿衣的美丽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它的身后,她轻轻一笑,空气中的寒意都仿佛瞬间散去了许多。
“彭,不要暴躁,”她的声音好似一缕风:“想想你这样做的后果。”
那位叫做“彭”的“仙”震颤了下,他僵硬地扭过头去,对着那位绿衣的女子,他顿住了,然后,他仆伏在了地上,四肢与额头都贴了下来:“……娘娘。”
就像一桶冷水从每个人的头上浇下。他们等待了近百年的援手终于来了吗?她为何会在此时现身,之前是一直在某个地方观察他们?现在,是要对他们这些亵渎了“仙”的人降下惩罚吗?
她将目光往这边头来,露出一个轻柔的笑:“你果然也来了。”
黑色的衣摆从绝望的方士与战士们的眼中飘落,一道高大威严的身影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他足踏翘尖履,腰间悬着一柄缀了宝珠的长剑,他正抬起头,与那绿衣的女仙对视。
“陛、陛下!”尉缭吐出口血,神色惨白道。
陆千秋转过头,对着这位老臣点点头,以示安抚。
尉缭就笑了起来。尽管他形容凄惨,对面还好似有一位“仙人”中的首领者,他也没有那么恐惧了。
“昆仑,你是西王母?”他淡淡问道。
女仙赞叹地笑了起来:“我上一次的时候确实说到了昆仑,你能够通过它猜到我的身份,不愧是能够走出自己路的人。”
陆千秋看向已经重新站起来的彭,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那一道璀璨的剑的光在他的记忆深处浮起,他面上露出了惊恐,一张不似人的脸上发青,既有被囚住的羞恼,也有对这蝼蚁升起恐惧的怒火,但更多的,还是对那一剑的畏惧……这让他更为恼怒起来。
女仙淡淡地瞥过一眼自己的这位手下……她之前就说过了,她还是更喜欢那些昆仑上聪明伶俐的侍女们的。她笑着道:“你们的‘仙道’很好,还差一个阶梯就能够到达彭的境界了。”
她说的这句话让其中的几位方士的脸上显出狂热的欢喜来,他们在一点一点堆砌“仙道”的时候,可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达到什么地步。与其说他们是在修仙,还不如说他们只是在一条布满了迷雾的小径上,忐忑地向前行走——这已经毫无疑问是对他们努力的认可了。
陆千秋道:“你来的可还是化身?”
女仙叹了口气:“化身就已经足够了。而且,这具化身拥有着我三分之一的力量,已经是所有化身中最强大的一位了。”
陆千秋也轻笑起来,他很久没有笑了,这让他身边的尉缭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很久之前的某一段时间。他开始往前走去,像是有无形的阶梯在他的脚下生成,他踏上了天空,风将他的冕服吹得猎猎作响。
“你们退下去吧。”他吩咐道。众人对望一眼,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退出了这片的场地。不是他们不担心陛下,而是,陛下所言,他们永远不会违背。
女仙饶有兴致道:“你竟然还敢动手?”
她自是知晓这秦朝中所有仙道秘籍的内容,她知道这起始于彭身上的道理,还没有达到“仙”的地步,而像是彭这样的小“仙”,根本抵不了她一眼。
她这也不是傲慢,而是掌握了对方所有的进程,自然知道他们能做到那种地步。
“你可愿就这样退去?”陆千秋问。
“自然不可,”西王母抬起手:“我因为好奇你们的‘仙道’的尽头,所以才静候了你们这么多年,但彭是我必须要带走的,如果可以,这里的那处秘所,也是要被毁灭的。”
她说的是迁移到了这边山上的“仙宫”,六国的人不知晓,但这位娘娘已然知道了“仙宫”改换了位置的事。
“那就只能交手了。”陆千秋不曾有一丝畏惧,他悠悠道。
女仙眼一凛,她不知面前这位人皇是已经有了牺牲自己之心,还是真的有什么依仗,但转念一想,这样的问题,再交手来过不就知道了?她一笑,十分自然道:“好,那就战。”
更加盛大的轰鸣在终南山上响起,有两道的人影从山中一路飞跃到云端,她们一人绿袖如带,一人长剑含光,他们战斗的区域不至于山中,而是在浩渺无边的天空。不仅咸阳城中的人见到过他们的身影,就连邯郸与寿春据说也有人见到过云端之影。
他们到过的地方,天空会发出轰隆隆的炸响的声音,但天上分明白云簇簇,无有雷霆。他们彼此之间交战了十七日,到了最后,他们终于显出了自己另一种的姿态。
雍容华丽的宫装女子显露在天际,她脑后有层层的圆环发出金色的光,她眉心点蕊,容貌无双,她一拂袖,天上的云朵就化为了白色的瑞兽,以头上的角作武器,向着前方奔去;巍峨浩大的帝王化出元神,他冕服旒冠,手中长剑卷起中原的风,强势无匹地斜斩而去。
瑞兽长鸣一声,化作轻飘飘的雾气消散,最后的一点剑气抵达西王母的指前,给她的指腹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
她有些疑惑地望向陆千秋。
第174章 秦始皇(三十四)
这位人皇的修行进度,不该是“合道”可以形容的。他对于能量的运用没有一丝一毫的泄露,哪怕现在还有另一人在场,也不会被外溢的剑气划破衣裳。西王母目中的疑惑褪去,她轻轻笑了起来:“看来你也是有自己秘密的。”
陆千秋没有否认。仙宫之中,对于“合道”之上的境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猜想。但既然陆千秋可以从无到有地给章邯他们一个适合偶人修行的路途,那么,他自身的修行,自然也不是仙宫的进度可以限制住的。
只要他想,就可以一瞬间往上跃起数个阶层,而若是不想,也可以在一切结束后将境界下放。对于他来说,最重要是在最后关头的最后那一步,至于之前,都可以随他心意。
而在西王母的眼中,这位原本就极为特殊的人皇更是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她只思索了一瞬,就决定继续出手——若是她胜了,那无论是什么秘密,都会被剖开在她眼前了。
她原本还没有使出全力。发现了自己刚才的招数没有对其造成任何的影响后,她素手一抬,一柄碧色的长笛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她将之搁在唇前,似是想要吹出一曲仙乐——陆千秋没有放任她这样做,他再次往前一指,剑风咆哮着,带着惊天的气势向着她的眉心,她双目一瞪,一道金色的光从中闪电般掠过,剑尖再次被阻拦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