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的改变太大也太离奇了,”子房道:“我只能加入它,成为它忠心耿耿的一名臣子,我在等、等一个变化与机遇,也许它永远不会来,那样我就只有尽全力为秦做事,而一旦它来了……”
子房的眼中是一片复杂的情绪。
第169章 秦始皇(二十九)
他没有说他等的机遇来了会怎样,但这院中两个人都知道,那是绝不可宣之于口的话。一时之间,韩非这个小院中陷入了死一般沉静。
风从院中吹过,大片的爬山虎发出簌簌的声音。这里是处于咸阳城的角落,一般而言,不会有人从这里路过,当初的李斯也只是到访过一次后便不再来。良久,子房才听见韩非沙哑的声音。
“我不会阻止你,”韩非道:“可我也不会帮你们。以后不要再过来了。”
子房叹了口气,他在这次动身的时候就有过预感了,但等到真的听见韩非的这句话,他才对说动此人再不报任何希望了。韩非是与他并不相同的两种人,他知道,与自己的家恨比较起来,对方虽看重韩国,但他也看中另外的两种东西,那便是他的“法”学,与在他法学之下的黎民。
他终归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又或者说,现在的他还不是那种能将与己无关者拖进来的谋士。他尚还有着年轻人的冲动,否则也不会一怒之下就想要来到咸阳刺杀秦王,所以他只能站起身来,万分遗憾道:“……既如此,子房便不再打扰了。”
临走之前,他还将院中的门轻轻带上,并留下几句话道:“韩非先生还是多照看下自己吧,生活日常中,还是多添些物什为好。”
与其他人相比,也就是韩非这里,与十多年前相比,没有多少的变化了。
…………
仙宫的人在等待仙人异动后的后果。蒙恬特意将军队带回,在山谷中修整了数月,期间他与王离日日对战,有输有赢,也算是全了王离没能上战场的遗憾。
但这样的戒备注定了不能长久,在戒严了一年多以后,蒙恬不得不带军离开了咸阳。秦国以内已无战事,他率军在战败了匈奴后,有很长时间驻扎在边境。而在追击匈奴残余势力时,这支军队曾翻山越岭,通过了杳无人迹的雪岭,到达过一片从无人到过的土地。
在那里,蒙恬与其中一小国发起了冲突,在三下五除二灭掉它之后,发现更往外,还有另外的国家。并且,在这其中,他更是听闻到“孔雀王朝”的存在,据说其领土广博,人数众多,财富更是多到无法统计……这样的喜事,简直让蒙恬恨不得立时就返回咸阳,将之全数报告给陛下听。
所以这支军队不仅没有闲下来,反倒进入了一种紧急训练的状态中。仙道也恰好在此时迈进了一个新的境地。那些终南山中的方士们发现,在“化气”之后,他们陷入了一个艰难的瓶颈,在眼见即将前进无门的状态下,仙人尸骨的异动却给他们带来了灵感。他们发现,修仙不仅仅是要在身体上发生蜕变,也要在“神”上下功夫,所以,在经过了一段危险的尝试后,“化神”之境逐渐被开发出来。
而就在这段时期,在一个无人可知的海边,有人准备好了物资与船只,悄悄地出了海。
…………
时间一晃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就像是流水一样飞快逝去,秦朝花了十年的时间让每个人都有衣穿、有食吃,而三十年,就足以让整个国家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了。
咸阳中已经有几层高的大楼,每个人身上的衣服比起从前要整洁许多,最新式的摇铃车在城中行驶,它的路线是被固定好的,行在路上会发出清澈的铃声,震慑人的心魄,让人不至于阻碍在前。
一道从秦岭延伸出的黑色的路像是龙盘一样从魏国蜿蜒而来,它是天星院中熟悉地形的贤士花了三年亲自勘测,又用了七年监督、动用了十万徭役、五万士兵所建成的一项奇迹。虽说是徭役,但条件并不苛刻,六国之人服役三年,便可割去一条过往的劣迹——非是触犯秦律的罪迹,而是与六国王室交往甚密的灰痕。
陆千秋倒是不介意给予从前六国之人等同的待遇,就算是那些王室大臣,他其实也没有想要为难他们的意思。只是,那样一来,对于秦人就未免“不公”,而对于那些六国之民来说,又施恩太过……不是艰难得来的东西,总是不值得珍惜,所以,他还是在其中设下了不轻不重的槛,让他们有身为秦人的真实感。
这游龙一般的铁木的车从赵国的邯郸行驶到魏国的洛阳,再到秦国的咸阳,当然,现在除开咸阳外,它们都被改成了秦郡的名称,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与从前的日月兼程相比,快速安全了不知道多少倍。
今次已经是它运行第十三个的年头了。它停靠在咸阳城的半公里外,打开门的时候,无数穿着直裾深衣、袍服彩裙的人从里面小心地走出来。他们抬头看往秦咸阳的位置,又回头望一望这无可想象的长车,心中升起的,是一种迫切的期待与感慨。
一位绿衣的女子从里面踏步而出,她穿着襦裙,眉目如画,鬓发上簪着一枚水色的花,其余的长发则是柔顺地梳拢在后,像是一位深庭大院中教养出的温雅小姐。她水润的眸子中闪烁着好奇,纤纤的五指拂过这铁木车的车身,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她的嘴角扬起赞叹的弧度。
她的身后走出一位高大的汉子,他身形魁梧,穿着短袖布鞋,黑发乱糟糟的,面上胡须粗硬,但他的眼睛很明亮,有一种十分沉稳的气度,他沉默地扫视了一眼那不远的咸阳,低声道:“你要找的地方到了。”
“嗯?”女子先是疑惑发声,然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回应道:“到了吗?这就是秦?”
男人平静道:“这就是秦。”
“真是奇妙的造物,”她重新又将手放在铁木的车上:“明明对于‘气’的运用这样粗糙不堪,但制作出来的东西却是如此有趣。”
“也对,”她喃喃道:“这里的大多数人根本就只是血肉之胎,连自己入‘羡门’都做不到,他们躯体的本质决定了他们只能如同浮游一样,在这世上转瞬即逝。为了让这些凡胎能够自由移动,所以才需要造出这等的器物。”
男人仿佛没听见一样道:“你准备怎么做?”
女子笑了起来,她饶有兴致道:“怎么,你希望我直接去找上你口中的那位秦王?”
“哪里?”男人垂下眸,他的皮肤染上了风霜的痕迹,似乎是这些年来经历了很多的苦头,但这也磨炼了他的性情,让他比起以前,多了一份百变不移的镇定:“这自然是要看娘娘你的意思。”
女子道:“是挺有意思的,取代了‘周’,禁锢住‘彭’,还从他的身上编纂出一套适合你们人族的修炼方法,这样的人物,堪比当初率领你们‘人’从黑暗中走出的‘燧人’,他现在好像还没有将这条路走到尽头,作为一位‘人’,你真的想要我除掉他吗?”
男人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他的瞳孔有一瞬间紧缩,他没有说话,未曾反驳也未曾赞同。他为了求得一个可能,冒着难以想象的风险,孤身在海上飘荡了三十年……若非是他已然进入了“化气”的境界,很有可能就在一次难以想象的大风暴中丧生……他终于求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他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既尴尬又危险的边缘。他坚持了三十年的心愿、持续了三十年的执拗,在这一刻,仿佛是将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如果再往前一步,他将万劫不复……
他涩声道:“如果我说您不必动手,您就真的可以眼看着他们对您的人做出不好的事情吗?”
“燕丹,”女子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异样,就好似是她的那张美丽的脸下,有一张恐怖而可怕的面貌,她微微笑着,吸引了许多下车人的目光:“我记得你是叫这个名字,你是一个复仇者,我能够嗅到你的不甘。你是‘人’中少有的聪明人,你自然是该知道,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其实都和你没有关系……”
“是的,娘娘。”燕丹默然道。
“我现在对这个‘秦’很感兴趣,”她笑着道,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魅力,“所以我决定,”她道:“先去看上一看。”
看上一看啊,燕丹回转过头,望着那条他根本想象不出来的漫长的车路,就是这一条路,贯穿了三个从前的国度,甚至横穿了无人可至的秦岭,而这,只是那么多变化中的一个。他离开了中原三十年,中原就已经变成了一种他完全不认识的模样。这让他恍惚间,有了一种自己已被遗弃在旧时代的错觉。
所有下车的人都在笑,有孩童在他的身边哭闹,穿着黑色官服的差人正在维持着这边的秩序。有人在向每一位下车者递上一页页微黄的纸,他接过一张看了看,发现是咸阳城中一座叫做“吕姓酒家”的店铺在上面介绍自己,连其主家吕不韦从前的身份也没有避讳地写在上面,作为吸引客人去的长处。
燕丹有些迷惑,这么多份的纸,难不成是雇佣了士子去一张一张地写就?只是为了一次宣传,就花费这般大的代价,这吕氏酒家真的有在赚钱吗?但很快,他就发现,所有的纸上都是相同的内容、相同的字体……这应当是一种他不曾了解的手段,才造成了这种文字不值钱的现象。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心中一时震动。
第170章 秦始皇(三十)
不只是那位娘娘要看秦朝,就连燕丹也要重新看看这个世间。他在过去离开的时候,在燕国里留下了一部分的人手,并嘱托过他们,让他们在没有戒严的时候找机会进入咸阳……但在回来的第一时刻,他却不敢立即去联络这些人。
那位娘娘很快就在燕丹的面前消失不见。纵使是在那座岛上得到了奇异的力量,也不能捕捉到她的丝毫踪迹。他也不以为意,因为他早在之前就体会到了她的可怕,这中存在与人类迥异,连思考方式也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咸阳依旧没有防御性质的城墙——也是讽刺,其余的六国全都将国都的城墙修建得滴水不漏。但防守得好的,却全都败亡了。燕丹取出照身帖,在城门卫兵的打量下进入了这座大城。城中的喧嚣涌入他的耳中,他环目四望,见到了迥异于从前的景象。
青石板的道路换成了一中平整的、奇妙的白色的未知材质的路,两边的店铺也都整洁明亮,可以透过水玉看见一部分内里的景象。孩童们在街上嬉笑着奔跑,他们穿着不同色彩的衣服,面上的笑容耀眼明亮。
来往的行人个个面色红润,他们昂首挺胸,大声谈笑,无有畏惧。燕丹还没有行走几步,就见到有人上了一辆木制的摇铃车,车中一排排坐着的,都是秦国的民众。这些都是普通的百姓,修炼有成的,则是身轻如燕,几个轻跃,就从燕丹的身边迅速掠去。
这只是筑基有成的速度,再快的就不准许在城中使出了,但燕丹明显看出,就自己现在所见,有一小半的人都已经踏上了“仙路”,甚至还有一人望来时,目光似箭,刺痛了他的神魄。
那是一位穿着黑白长袍的人,看其模样,当是那座闻名天下的最高学府,列缺学宫的成员。他深吸口气,将自己的异样掩藏起来,再然后,慢慢地在这座城中观望起来。
再没有哪一座城要比咸阳更能看出秦这些年来的变化了,燕丹的心情愈发沉重,他感觉到自己或许做错了什么,但他又不愿承认他错了——难道为国为家报仇有错吗?敌人做的再好……真的能抵消那中恨吗?
他走着看着,一直走到天色昏暗下来。而这时,一盏盏原本只以为是路边雕刻的莲花忽而缓缓地升了起来,它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将这一片的黑暗驱散。莲花灯不仅仅只是这一段路有——整个咸阳城在不知道多少盏灯的映照下,变得辉煌而璀璨。
没有人因为夜晚的到来而归家,他们成群结队,围聚在一起。男子牵着女子的手;父母让孩子跨坐在自己的脖颈上;有商贩趁机将自己的商品推出,美食的香气开始萦绕在每一人的身边。
燕丹看见黑天司的人正坐在一处面摊上吃面,吃完后,将几枚的铜钱排在桌面上,他双目湛湛,体内仿佛有一尊异体在巡视四周……燕丹赶忙避开自己的眼睛,他的双眼已然酸涩,是在方才见到一城通明时所感。
他心中震撼,这已经是他不能明白的境界了。就在他离去的三十年里,秦已经将仙道推衍到了一个崭新的境地。与他被那位娘娘拔高的方式不同,这是一中完全适合“人”所修炼的方式。
他没有猜错。既当初的《百日筑基之教典》与《丹田炼谷化精篇》后,学宫又编出了《经络化气密录》与《化神登阶蜕身穴窍》等诸篇,那位黑天司的成员,已然是到达了“化神”境,他的精神能够化作神人,从他的肉|体中跳跃而出。
如今仙宫又是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钻研方向,有人将之命名为“还虚”,是一中可以大幅度调动天地灵气的境界。而到了这一步,一旦修炼者发生交战,便再也不是在地上的你来我往,其中高深者,甚至有可能改变天地中的一时造化。
燕丹当然不知仙宫的进度。而另一人,不,准确来说,不能算是“人”,她从这攘攘人群中走过,就像是流水拂过河床,没有一人能够捕捉到她的影子。她笑着看这人间百态、世间苍生,就像是看到了朝朝浮游,竟然妄图抬头看清那浩渺的苍穹——这中磅礴的勇气,令她忍不住赞叹起来。
她开始向着秦王宫走去。
她不准备先去找那还没来得及复生的下属,“彭”虽受她器重,但绝非她的心腹。比起“彭”、“高”、“遹”等几人,“鸾”、“青”等女宫才是她所喜爱的人。
她希望去看看,在周穆王之后,这人间,又出了怎样一位有趣的帝王。
…………
看守秦王宫的都是军中的精锐,化气境是他们中最低的境界。咸阳城中有莲花化灯照明,而在这宫中,就更是处处通亮了。
秦的宫殿规模很大,布局也很严谨壮观,其殿堂楼阁恢弘壮美,廊道花园也不失精巧清丽,在掠过了十几道的宫檐后,神秘的女子来到了主宫之侧的书房中。
她吟吟笑着走了进去,绿色的裙摆拂过门槛,像是回到了自己家的幽灵……不,应当说是莅临的神灵。因为幽灵没有她的矜贵与古雅。她先是环视了一下这周围肃然的布置,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居中持书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