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人盘坐在周围,中间处是一座三足的高大的丹炉,炉上雕刻着缠绕的龙与符文,在丹炉的上方,渺渺的白烟蒸腾升起,不看他们的模样,倒还真有一派仙家的做派。
他们已经在这里炼制了四十七天,只要再过几个时辰,这炉的沁露丹就可以收获了,一炉有三十三粒,足以支撑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修炼了。
而就在他们即将准备下一步的动作的时候,突然,他们几人不约而同地颤抖了一下身体,原本闭着的双眼也蓦然打开,徐福倏然转过头去,凄厉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墙的那一边——
“怎么回事?”他旁边有人问。另一人也紧接着道:“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
“我的身体……”第三人骇然道:“不受我控制!血!血在倒流!”
徐福望去,眼见此人的身体上突兀地鼓起了一个大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涌动,这幅光景,伴随着他面上惊恐到极致的神情,显出了十分的诡异。
徐福心中一道灵光闪过,像是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他突然大叫了起来:“祂在向外传递消息!!”
而此时,仙宫其他的地方也动荡起来。不只是他们,死囚营的地方貌似也发生了什么,但变化最大的还是这里的核心,有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那是一个研究仙人尸骨到了走火入魔的老方士,他像是受到了极端的惊吓,出来后只留下来一句话:“动……锁链动了……”
说完便垂头倒下,竟是被骇到死去。
徐福几人快速地奔走了过来,瞧了一眼这老人的尸体,徐福脚步不停,径自走入了那如今像是发生了什么事的核心的房间。可仅仅只过了几秒,他就脸色难看地退了出来,嘶声道:“去汇报陛下!”
仙宫的人行动很快,仅仅只是半刻钟,陆千秋就从王宫之中来到了仙宫。他过来的时候,一列列的黑甲的士兵已经将这个地方团团围住了,哪怕是一只鸟,也休想从他们这种警戒当中溜出去。
王离也与蒙恬一样,从昔日的年轻人成为了现在的中年,但因为修炼的关系,他的容貌倒是没有变化多少,只是比起跳脱,稳重了一点。在见到陆千秋后,他第一时间行礼道:“陛下。”
与蒙恬相比,王离是真真正正地未曾离开过咸阳一步,不论是之前的六国之战,还是后来的百越与匈奴之战,他都静静地守护在这片无有人迹的山谷里,每日锻炼黑甲士兵,修仙功法出来后,也督促所有人尽快筑基,这样的日复一日,连他原本的性子也彻底磋磨了。
但不是朝着坏的方面,现在的他,比起他的父亲都要来的沉稳,而在秦朝,能够率领着修仙军队的,除开了蒙恬外,就只有他了。
一道道的大门在陆千秋的面前被打开,黑甲的士兵在陆千秋走后,一位位地单膝跪倒在地上,整个的程序显得既沉默又肃然,充满了一种恢弘的色彩。
十年后的陆千秋比起少年时长高了很多,他穿着一件黑金色的袍服,快步走来的时候,每个人都为他的气势所摄。他面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恼怒,就好像是仙宫发生的这等事根本就没办法打乱他的步骤一般。而当他莅临这座宫殿之时,所有人心中都蓦然一松,那种岌岌可危的紧张感,一下子就从这里消失,仿佛是仙人真的复苏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赵高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他手里捧着一件长绒的斗篷,目不斜视地走入了宫殿,一直到了最里面的底层。
徐福等人在那里等着他们。一切都仿佛平息下来,那位说着自己血在逆流的方士也回复了正常,若不是这过程大部分服用了仙人血肉的都发生了突变,刚才的一幕就像幻境一样。
陛下的威势更重了。徐福在心里想,明明他已经与从前不同,生命形态上发生了质的变化,能够一瞬间灭杀一百个过去的他,可他能感受到的陛下的威势,却与从前根本没多大的差别。他依旧就像是个凡人一样,在面对最终在君王,心中唯恐踏错。
根本看不到尽头啊……徐福想。这样的念头也被他飞快抛开,现在更重要的是那具仙人尸骨的事。
陆千秋走到那个宽敞的密室中,粗大的锁链悬空锁住一具黑色的棺椁,他凝视了它一会,慢慢地,他的眼眸深邃起来,“放下来。”他轻声道。
立刻就有人转动绞盘,十七个方位一起下放,那具散发出寒气的棺椁渐渐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棺内的“人”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它栩栩如生,羽毛洁净,好似下一刻就可以立即坐起来。
但人们瞧它的心情已经与过去不同了。徐福亲眼见到空中的锁链晃动不休,从棺椁的边沿处,有一只羽翅已经攀了上来,空中到处都是氤氲的白气,若有若无中,有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具体来说,是他身体中那一部分特殊的血肉感觉到了这种注视。
他感觉到了震怖,感觉到了悚然,一种即将被吞食的恐惧掌管了他的心灵,他感觉若是这其中的“人”醒来,他将不可能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他没有哪一刻如此深刻地感受到陛下当初否决了用仙之血肉修行的圣明。
可现在,它就躺在里面。什么变化也没有。
“陛下……”徐福忐忑道。
陆千秋挥手,他挡住了他接下来的话。他的眼中好像看见的是另外的东西,与所有人皆不相同。
似是是感觉到了这种特殊,棺椁里的“人”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那奇异的眸子一下子就摄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它张开口,似乎是想要尖啸……一道明亮的剑光霹雳一样斩过!
徐福不受控制地往外退出两步,他瞪大了眼,喘着粗气,什么也说不出口。
陆千秋收起了剑。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的剑,没有一人瞧见他的动作。从没人想过,剑的速度居然可以这样快,快到比他们的一个念头的生灭都要来的恐怖。而他所斩去的东西,又是所有人不明的存在——他们好似听见了一道可以破碎灵魂的尖叫,但仔细望去,那仙人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椁里,连羽毛也没有紊乱半分。
徐福的脑袋昏涨起来,他感觉仙人刚才醒来过,但现实分明是仙人还未复生,这两种完全相反的现实让他脑子接收不过来,整个人有种想要呕吐的**。
细长如流水的剑锋被收拢进陆千秋身边的剑鞘中,在他身后一步远的赵高动也不动,就好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样的镇定,不愧是能够随侍在陛下身边的人。
第168章 秦始皇(二十八)
“刚才……”有人问。这一次随他们进来的,不止是徐福那几个服下了血肉的方士,也还有一些单纯自主修炼的医师,他们都是将剩余的生命投入到仙人尸骨中的研究者,所有外界的联系全都被掐断。
没人能瞧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像是恍惚了一下,就见到陛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自己的长剑,原本还有许多人认为王上随身携剑只是出于喜爱或者彰示自己的威严,可现在他们知道不是了——陛下的力量比他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厉害的多!
只有暗中的秦王近卫,那位曾经被斩断过傀儡线的章澜,她看见了一道美丽至极的光,像是夺去了无数的色彩,它斩在了一个虚幻的东西身上,其间爆发出来的光辉,灿烂到令人无法直视!
“当初那一剑,”她不由的在心里想:“也是这样璀璨的吗?”她的心中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毫无波澜,现在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我居然是在这样的剑下活下来的吗?”
她仿佛醒彻,对这个世界都感受更清晰了一些。
“刚才这尸体,是不是活过来了?!”那人继续将这一句问话说完。这惹的人其他的人全都一齐将目光放在了陆千秋的身上,他们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以此来稳定他们的心绪。
“肃言!”一边的赵高喝声道。他冷冷地盯视着发话的人,像是对他的失仪表示不满。无论如何,也不该用这样的语气来询问陛下。
陆千秋笑了下,他的剑已经收回进剑鞘里,他淡淡道:“它近期不会再有动静了。最迟一百年,你们都可以继续你们之前的事。”
徐福吞咽了下唾沫,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一百年……一百年……这是他们从前根本想也不能想的时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一百年……不!别想了!五十岁就已经算高寿了。
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随着修仙功法的往上递进,现在的人的寿数已经肉眼可见地被拉长,在这仙宫中,那些最顶尖层次的修炼者,这十数年来,外貌根本就没有产生任何的变化,有些人,甚至比起以前看起来还有年轻一些。
没看见官场上的诸公连向陛下催婚的都没有吗?徐福的嘴裂开,露出一个略带疯狂的笑。一百年算什么?千年万年,也不是不可期的!
“至于你说的怀疑它来联络其他的存在,”陆千秋思索道:“既然仙道之事已不再是秘密,也没有必要再藏在这地下与山谷中了。你们带着它,去往终南山那边吧。”
要将仙宫换一个地方?有人有些不舍,但既已如此,陛下也已经发了话,即便这里被建造得多么神异,也到了可以放弃的时候了。也许可以用来做一些其他的事,不过应当不会再与仙人有牵扯了。
“是,陛下。”徐福连忙应声道。其他的人也恭敬行礼,心中是愈发浓郁的敬仰。
…………
仙宫的事已毕,尽管徐福有仙人在向外界传递信息的预感,可秦国的军队警戒了半年,原本的地方也没有迎来任何的突变。就好像他的感觉是完全错误的一样。
距离一统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咸阳发生改变要比其他的多得多。那些六国的王室困在这里,也没有要被发配出去的意思。他们有些人因为卷入到了叛逆的事情中被处死,有些人每日醉生梦死地活着,而不论是哪一种,这些人的心中大抵都是痛苦与悔恨的。
韩国居住屋子的最外围,边缘的地方,爬山虎铺满了一整个的围墙,下午的阳光懒洋洋地照进了小院子里。院子中,有人开辟出一小块的菜田,田中栽种着一些小菜,长势还算可以,浇了水后,绿油油的。
菜田边放置着一张木制的躺椅。天星院灵感爆发的那一段时间,什么新奇的东西都会出来了,一些本该在后世才出现的物品,全都涌入了秦朝人民的生活中。因为冶铁技术的进步,现在他们正在将精力都放在铁制品上,一些木制品便开始降价,让最普通的百姓都有购买的资本。
这张椅子是这院中最贵的一样东西,是从吕氏商行中让两个人运过来的,秦王囚禁了吕不韦那么多年,一直没有处决他,为的就是让他在一统七国后发展商业,真是有足够的耐心……躺在椅上的人微眯着眼睛,整个人有些懒散的样子。
“韩非先生,子房又来看你了!”一个年轻的声音雀跃道。不一会儿,一穿着学宫服饰的学子就从门外走了出来,他眉目俊秀,面容宛如好女,长发被玉冠簪起,身姿英挺。这样的人,本该是手持着书卷朗诵而歌的,而现在,他的手里却是提着一串猪肉,猪肉肥瘦相宜,看份量,大概也有两斤重。
韩非没理他。他翻了个身,将正面朝向另一侧,假装睡着了。
名为“子房”的年轻人也不在意,他兀自进了屋,将猪肉送进了屋子里,再搬出一个小凳子,就这样坐在韩非的身边,开始叨磕道:“天气已经渐冷了,韩非先生不添几件棉衣么?”
韩非还是不理他。
子房继续道:“前几日学宫里准备要招收新的夫子,学宫中最优秀的那一批有获得考核的资格,我准备去试上一试……”
韩非冷笑了一下:“就你?”
子房也不怒,他呵呵一笑,眯着眼睛道:“虽然韩是在秦手下灭的,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与那位秦王比较起来,六国的王,都相差太远,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而作为一位贤明的君王,只要我们做出了对秦国有贡献的事,就能够抹除……”
“呵呵。”韩非继续冷笑。
子房只能苦笑起来:“韩非先生这样,我只会以为您是真的臣服于秦了……”
“你难道不是么?”韩非道:“都已经决定了要加入列缺学宫,成为其中的夫子,那种身份,可是有机会与秦王见面的……”
子房的眼神幽暗起来:“秦国势大,谁也不知道秦王获得了什么东西,那传说中的仙人尸骨……”
“哼!”韩非猛地坐了起来,带得身下的躺椅一阵吱呀响,他紧紧盯着子房,一字一句道:“哪里来的仙人尸骨!”
子房一愣。
“那天星院的所有的东西!”韩非像是蕴藏了许久,咬牙说出来,眼睛也是通红:“那给农人制作出来的农具、木车、水玉、纸张,还要今年将要开辟出的联络两个城邦之间的车道……这一样样的,哪里又和那乱七八糟的仙有关系?!!”
子房沉默了下来。
“这其中无论哪一种,”韩非的眼中不是怒火,而是悲戚,是现实带来的痛苦:“挑出来,都可以给发明的人冠上巨大的名望,而带来这一切的人,若他不是秦王,都足够他封‘圣’了!你看看这天下,有谁说他的不好?这世间,还有谁不向着秦……韩亡了……韩亡了啊……等到记着它的人逝去……它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样的情绪显然在他的胸中按压了太久,如今一朝爆发出来,那种悲恸,让名为“子房”的年轻人也忍不住被感染到,他沙哑着声音道:“所以我没有反秦啊。”
“韩非先生你之所以什么也没做,是因为,你在秦国看到了‘法’,”子房认真道:“自从秦律出来后,你就彻底沉寂了下去,我知道,这是你的理想,你一辈子所追求的东西。你看到它在秦国中诞生出来,你舍不得打破它,相反,你还想要看到更多。你想要看到它的未来,想要看到它更进一步,所以你不与那些人搅在一起。如果不是你的身份,你甚至是最有可能加入秦国的一员……”
“可我不一样,”子房道:“我与秦是国仇与家恨,韩亡后,我的父亲就死了,所以说,后者的份量还要更重一些。我初次来到咸阳的时候,其实是想要找到机会刺杀秦王的,可就是那个时候,列缺学宫建成了,我也是第一次听见‘仙’的传言,而那时我就知道,我的想法是没可能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