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权势欲,在女帝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愈发旺盛起来。
陆千秋正式登基的时间被确定在了三月以后,负责选择时日的浑天监官员在回答的时候,整个人一直都低着头,不知是畏惧新帝的威势,还是心中有鬼……三个月已经是他能拖的最长的时日了,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越快登基越能稳定住局势。如果上位的是一位独断专行的帝王,很有可能根本就等不了几天。
但陆千秋同意了他的提议。
有臣子想要进言,陆千秋压下了他们的反对。
夜晚的时候,陆千秋在书房中召见王元宝,这也是他在女帝逝去后,第一次与其见面,距离上次的相会,其实已经过去了近十年。
王元宝从前的白面上长出了微须,脸颊也瘦了、黑了,他加紧几步走到陆千秋的身前,望着青年那成熟俊朗的脸,他嗓音微哑,相当激动地躬下身来:“见过……吾皇!”
陆千秋笑了下,他和之前相同,依旧穿着一件黑色的郡王袍服,他似乎没有经历过那五年的磋磨,一双眼眸仍然十分明亮,像是蕴藏着某种从未改易的东西。他也没有去搀扶王元宝的行礼,只是从后面走了出来,笑容一如当年:“好久没见了,王兄。”
王元宝颤抖了一下,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与当时还是少年的陆千秋,二人一起游览过这洛阳城的诸多景色,那个时候的他就是这样如此称呼自己的,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陛下莫要如此喊我了,您现在不同往日……”
“哪有什么区别?”陆千秋道:“不一样还是个人么?”
在王元宝的哑然中,他笑着接过了他这一次亲自送过来的情报。在一页一页地翻看过程中,王元宝终究是冷静了下来,他可以感觉到,哪怕是将要成为天下间最尊贵的那个人,这位当年的小殿下,依然有着那种令他感到惊异的纯粹。
陆千秋微微皱起了眉来,王元宝立刻道:“这些都是关外最新的消息,我派遣去的商队和那些外族的上层人打通了交流,消息都是确认无误了,才会紧急传回。”
陆千秋舒缓了眉目,他抬头赞赏道:“辛苦你了。”
王元宝道:“这也是多亏了陛下您的帮助,当初的时候,帮我打开商路,后面的时候,也给我出过主意,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明白,现在想来,也是您高瞻远瞩……”
陆千秋摇摇头:“只是没必要的担忧罢了。我让你往外发展商队,也是出自我自己的私心。”
他没有说记忆中这个国度在后期遭受到了外族之灾,他掩上了那几卷并不厚的情报,眸中掠过沉思道:“吐蕃和西突厥的突骑施部落有过联合?大食也另立了新王?你觉着他们粮草的数量不对?”
王元宝肃容道:“先帝时期,吐蕃就曾多次与大唐在安西地区交过手,虽然最后,先帝将从她手中失去的安西四镇夺了回来,但她的逝去,令某些人,尤其是那些外族的高层,又兴起了叛逆的心思。他们就是隐藏下来的火药,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
“这我知道,”陆千秋叹了口气,他刚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话语突然顿住了,他转过头去,向着书房窗户的方向……高力士立即反应过来,这位宫内原本无奇,只在陆千秋将他提拔起来以后,才为人所知的宦官蓦然动了,他身形快得就像幻影,手中一口如意珠闪电般击出,但等到它落地的时候,留下的却只是一截带血的袖口。
高力士回身就行起礼来,他羞愧道:“奴婢无能,让贼人走脱了。”
陆千秋久久未能说话。片刻后,他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微微敛下眉,掩住了眼中的黯然,他轻声道:“无妨,我已知他是谁派来的人。”
高力士有些担忧,他与王元宝互望了一眼,往前试探性地踏出一步,他道:“陛下……还请早做决断!”
王元宝也知近期朝堂诡异,他咬了咬牙,也小心道:“陛下,那人都可以将探子送进宫中,布在您的周围,说不得更过分的事也能够做得出来,为了自身的安危,还请您多加想想。”
陆千秋笑了下,他没有给出具体的答复,只是淡淡道:“我知晓了。”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期间又发生了好几起的事件,但都没有引发太大的动荡,太平公主之后也没有再做些什么,他们好似有了一种默契,都在等待一个时日,等待最后一个关键的时刻。
陆千秋登位的那天有风吹拂,天上的阳光并不热烈,淡淡的,苍穹的风将云吹得漫天都是。洛阳城中一片肃穆,宫内所有的人都神色郑重,将手中的事务当做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来做。
陆千秋换上了明黄色的衮冕礼服,他的头上戴着五彩珠玉的冕旒,容貌姝丽的宫女在他的身后举起仪仗的大扇,云气织成的华盖随于其后,有力士捧着铜盘行于左右,其上奉有三牲,礼部的官员穿着最庄重的礼服,为其引去下台阶的路。
下方设有黄金铸就的鼎,鼎中已经被人插上了名贵的香,长香燃起,袅袅的烟气朝着天空连去。两座浇筑成的铜人立于台阶的两边,它们手中捧起承接仙露的云盘,有寓意长久丰饶的祝愿。
钟鼓齐鸣,浩大的声乐瞬间传遍了这座古老的都城,所有的官员与将领都一同叩拜下来,他们行五拜三叩之礼,场景之盛大,之宏伟,让人不得不为这磅礴的气势感到震撼。
陆千秋抬眼望去,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看到了在他之下的土地、臣子、打开的宫门,还有更远处的天下百姓,他忽然又想起了当日的女帝,那时的他是站在她身后的——她是否也曾为这相似的一幕志得意满过,而在她即将落幕的那日,又是否为那再也不能挽回的昔日感到心绪沉重?
陆千秋孤身一人地站在最巅峰上,他没有让这群臣子们多等,他运气于声,淡淡道:“平身。”
天外有两只鸿鹄飞过,它们一飞不回头,像是象征着他的一段过往,从此再也无法回来。
远在千里以外,有许许多多他曾经结识过的人,有人想念起他,有人至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与一位皇帝有过交情,也有人牵着马,走过一座山、一条河,当他回望时,他仿佛看到了某个人曾经失落的东西,他决定将之拾起,并背负着两个人的梦想去实现它。
“敬告上天……”李姓的宗老抑扬顿挫地念诵着祷告的文书,在祭祀完宗族后,还有一道祭祀上天的流程,所有人都在安静地听着,陆千秋冕旒后的双眼闭上,他像是在一同颂告,也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终是等到了他一直在等的人。
九天榜第七的司马承祯受的伤还没好,降临的是那位据说与女帝有过关联的玉骨宗之主,明崇俨。
他形如少年,乌发绿眸,有一种妖异的俊美。他背负着双手,立于最上方,望过来的时候,像是在俯视着所有人。
“你是何人?!”有官员气急怒吼道,皇帝的大典上出现意外的人物,若是弄砸了,他的小命都可能保不住。
太平公主衣裳袅袅地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胖胖的大和尚,在陆千秋望向他的时候,他还给了他一个和煦的笑。
“这位是玉骨上人,明崇俨明前辈,”太平公主语笑嫣然,她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双眸紧紧盯住陆千秋:“他此次过来,是想要试一试新帝的斤两。”
“不错,”明崇俨笑道,他的声音也像是蕴藏了无穷的蛊惑,像是有人与他重叠发声道:“你是她选出来的继任者,我总要来看看你的能力如何。”
太平公主继续道:“你不用等姚崇了,他已经被司马承祯缠住了,两个伤病,就让他们一起纠缠住好了。”
那宗老怒目圆睁:“你这是在做什么?公主,还不速速退下,否则的话,谋逆之罪可不是好过的!”
太平公主眉目一冷,她袖口一甩,一道凛冽的寒意就卷向了这敢于开口的老人。老者连退几步,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但陆千秋替他挡住了那道攻击,他走了出来,一身庄重的冕服,他直视太平公主道:“你真的要这样做吗?姑姑。”
太平公主脸颊颤动了一下,但很快,她就含了冰渣一样回道:“我以为你早该确认了。”
一边的明崇俨悠然道:“叶法善呢?他不在这里?”
陆千秋根本理也不理他,他对着太平公主道:“您真的不愿改变主意吗?您知道,只要您退走,我可以将今天之事视作没发生过……”
太平公主张了张口,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她的眼眸中如有烟雾笼罩,但她还是淡淡道:“有些事,既然已经做了,就没有后悔的路!”
陆千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继而又转向了她身后的那个和尚,他的声音仿若叹息,像是虚无中的疑问:“那你呢,法明大师,可是我曾对你大云寺有所慢待?”
第74章 唐明皇(三十一)
这位看上去挺和善的和尚正是那位曾被女帝多加赦封的大云寺主持,九天榜第六的大云天掌法明大师,他披着一件灰色的僧衣,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恶意,他面上笑着,对陆千秋的问话也没有闪躲,他回答道:“殿下自是没有慢待。”
“那你为何今日在此?”陆千秋问。
法明和尚叹了口气:“殿下自得位以来,未曾与我大云寺有一丝的交流,反倒是对道家那两位亲善已久,和尚我不得不为我佛多加打算。”
“阿弥陀佛……”他低低诵念了一声,眼眸仍是含着笑意。
如果高力士在此,恐怕会听得此话后气到发抖,因为没有亲近,就要反掉对方,这群大云寺的和尚,已经狂妄到没有边际了!
但此刻陆千秋的身边没有人,没人能与他一齐站在这最高峰上,所以他只能一个人面对着两人,还有另外的一位明崇俨等在高台上,这等的局势,除非叶法善与张果一起出现,才会让人认为陆千秋并非毫无生路。
但张果已经在月前回去了上清宫。上清宫位于邙山翠云峰,近期刚发生一件格外严重的事,既司马承祯以后,宫内的三长老同样背叛了师门,他在宫主赶去洛阳行法事的空隙里,偷袭杀死了另外的两位长老,窃走了宫内供奉有百多年的神器……不得不说,上清宫的门风是真的出了很大的问题。
周围的官员都闹哄哄起来,他们还没有从跪地中站起身,不少人对太平公主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诧,来势汹汹的明崇俨也让他们不知所以,但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出了新帝处境的不妙,他们有人想要上前,有人想要退后,一时之间,倒是分为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他们在这里僵持,而其实在太平公主亮相之前,一股暗中的洪流就已经发动起来。羽林军中大将常元楷率领着两列队伍,要从宫门中进入内殿,他伸手拿出一块金色的令牌,让看守的人没多大的怀疑就要放开铜门。
但很快,侍卫们就感觉到了不对,因为从常元楷后面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超过了平日里一贯的数目,领头的兵士刚想要高喊,常元楷手中长剑就从他的咽喉处划过,鲜血溅射而出,那兵士瞪大了眼瞧着他,然后就化作了一具尸体。
常元楷举起手,他身后的队伍们没有发出一丝喧闹的声音,只跟随着他,要往内里更深处行去……但他没走多远,只过了两个弯道,就见到有一银甲的小将骑着一匹棕红色的大马迎面赶来,看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常元楷,他双眸一亮,赶忙上前喝道:“嘿,来者何人?!”
郭子仪早知此乃出入殿堂的三条必经路之一,其它两条他顾之不及,可这一条他在这里,就不可让人从中通去,他手持一杆梨花枪,一声呼喊,两边的墙头就刷刷刷地站起来两排的弓箭手,锋锐的箭头指向了常元楷他们,一时之间,双方一触即发。
除了郭子仪自承领兵以外,另外的两条大路也有其他的将领镇住,但这里的情况只是一个补充,真正决定一切的,是祭天台上的胜负,是女帝属意的新帝的生死。他们先前都知道太平公主心怀谋逆,但他们谁都没想到,她居然可以驱使三位九天榜上天人。
这样的一幕与多年前的那次事件何其的相像?心有多窍的人立时就想到了当年女帝遇刺的事情,难不成……猜到其中一位幕后主使的人冷汗津津地看着台上的太平公主,不由为她的大胆狠辣感到心惊。
可台上人都没管下方人的想法,既然明崇俨想要见叶法善,那这位道家的第一天人就从高处落了下来。他方才也不知是站在哪里,等到明崇俨要对陆千秋出手,他手中拂尘就陡然拉长,恰到好处地将之挡下。
“他就是母后给你留下的准备吗?”太平公主冷笑了一下:“天下第二……哦,不,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你就指望他也可以以一当三吗?”
“罗浮真人功力深厚,”陆千秋冷静道:“不敢说以一当三,但挡住上人与大师也还是有可能的。”
“是啊,”太平公主道:“我都差点忘了,你也已经踏入返照了。”
她示意了一下法明和尚,那和尚也不羞愧,脚下踩着莲步,笑着与交手的两人道:“让贫僧也来请教请教真人的威势!”
他一掌直接拍出,背后一尊大佛同样盖压而下,明崇俨眸光闪动,他身形让过攻势,手指却做奇妙的拈花意,在他的身后,竟有一白骨盘坐静候,她低眉垂眸,竟有端庄雅致之相。
她浅浅送过来一指,如菩萨点化世人,与之相应,明崇俨眼中绿意宛如流出,此情此景,有着说不出来的鬼魅惊怖之感。叶法善见此妖物,他眼中浮出厌恶之意,他也不再抑制,拂尘收入袖中,他猛地一踏地面,双袖鼓涨,如白鹤清唳,狂袭而上。姚崇曾经假扮过这位叶真人,但他施展出的,却只是地上青山绿水的恬静,万万没有此时此人的极致真意。
三阳聚顶,五气朝元。阴尽阳纯,弃凡去浊。他白发披散,面部已达完美,他手中拂过,一柄通透明亮的天水之剑就出现在了他的手掌中。他抬眸望去,眼中竟不似有人情,真是……好一位世外真仙!
地面轰然震动,从来没人想到,就在这大唐祭祀上天的肃穆之所,居然会爆发出这样毫无顾忌的天人之战!官员们离得近的,滚葫芦一样滚落下来,离得远的,也无法再掩饰他们的骇然。在他们的眼中,那两位这世上最尊贵的姑侄根本动也没动,他们就站在天人之战的下方,有某种无形的东西从他们的身侧纷纷而下。
他们都没有说话,陆千秋身上也配着剑,这原是作礼器之用的,但用来对敌也还尚可。他慢慢地将剑从鞘中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