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我知道你是想说,以我的性格不应该相信所谓‘冲喜’的说法。可是你不懂,如果你以后也当了父亲,我想你就会明白今时今日我的心情和想法了。”
说完顿了顿,继续道:
“你知道我素来不喜多言,有句话叫做‘尽人事,听天命’。你只想到了你的母亲,你可曾考虑过我——你的父亲!如果你真的死了,而我却没有做到我所有能做的一切,你让我怎么过接下来的余生?”
“听话,听我的话,这,是孝道!”
说完,再次用力捏了两下儿子瘦弱的肩膀。陈乾一此时在父亲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坚持,又似乎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
待他想确定这种猜测的时候,陈文彦已然果断转过身,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继而脚步不停出了院子,径直回到书房,把伺候他的老仆人连祥也赶了出去,随后关上门窗。直到掌灯十分,都没有出来,晚饭也没吃。
第二天一早,陈家上下开始忙碌起来,在陈大奶奶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张罗着大少爷的大婚。
八十多岁的陈国公在后院的逍遥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
陈老夫人一边浇花,一边斜着眼睛看了两眼自家不知愁的老头子,终究还是忍不住:“你说,宇宁这病应该能好吧?寇道长说这个女孩子虽然出身低微,但是福泽深厚,是逢凶化吉的命格!”
陈国公-头不抬眼不睁不疾不徐地回了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之后就不说话了。
陈老夫人不乐意了:“我说你这糟老头子,你就不心疼孙子吗?净说些不疼不痒的话敷衍我!宇宁是多宝贵的孩子,打从出生起就没有不夸他好的。都说他是百年不遇的大才,连夫子们都说他有丞相之资。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缠人的病呢!”
说着使劲放下浇花的水壶,一面抽抽搭搭地拿出手帕来拭泪,一面一屁-股在在陈国公旁边的一把藤椅上。
陈国公听见老妻又哭了,睁开昏花的老眼,刚想说点什么安慰下,就听长子身边的连祥连跑带颠地过来:“启禀老太爷,老爷让我通知您,康王爷来了,已经到街口了!”
第6章 康王
“康王来了?康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陈国公疑惑着慢慢起身,让老妻帮他更衣。
陈国公有个怪癖,就是从不让丫鬟给他更衣。从来都是陈老夫人亲自伺候他起居,打从六十岁之后,才招来跟随他多年的一个老兵当了随侍,伺候他外出。
陈老夫人也听到了连祥的话,转过身,一边用手帕擦拭两下脸上的泪痕,一边进屋去给老头子拿衣服。
国公府上下排列整齐在大门口恭迎康王驾到。
康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幼子,自幼与陈家大公子陈乾一交好。
陈乾一,字宇宁,从小因早慧引起皇室和一众公卿的注意,这其中也包括皇上,因此特准其与众皇子一道读书。稍长些时候又让他给最宠爱的幼子姬玄旻做伴读(也因为这两人年龄比较接近),两人关系一直很要好。
去年,姬玄旻十八岁,皇上封其为康王,从此有了自己的封地,然而却远在岭南。
康王今天没有提前知会,也没有摆王爷的排场,只带了两个随从,一应排面客套,他一抬手都免了。
早在两年前,也就是陈乾一还没生病的时候,康王爷是国公府的常客。这两年陈乾一病的越发严重,康王偶尔会派人来探望,也帮着求医问药。自从分封了领地,就离京了,这是刚从岭南回来。
果然,康王此来主要还是来看望陈乾一的,于是,陈国公等人也没客气,由家主陈文彦亲自引路往东院走。将人送到地方,一干人等就都在康王的命令下撤了,就如从前一样。
“宇宁!”一进屋,康王还如从前一般唤这位发小。
此时陈乾一正半卧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看得入神,没听见有人来。
因为他一直病着,凡府上来人,没特殊情况,也不惊扰他。今日康王来的急,还没来得及通知他,人就到了。
康王历来随和,不到万不得已,不爱讲这些礼节,此时陈乾一还在病中,他更不会怪他。
陈乾一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唤自己的名字,刚一抬头,正看见康王已经大步流星地近在眼前了。陈乾一有些惊喜,笑着放下手里的书,想起身,却被康王按住了。
“我今天是私服来的,不必客气!”随后笑着坐到下人搬过来的椅子上,快速打量了一下这位一起长大的老友。
“身子好些吗?我从岭南回来给你带了些药材,待会叫家丁送过来。”
陈乾一挪了挪身子,右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轻咳了两声,轻笑着叹了口气:“还费这心思干嘛,我的病你又不是不清楚,早晚的事!”
虽然嘴上说着丧气话,但是听得出,他还是很高兴老友能这么惦记他。
按理说,王爷给你送东西,是要说的客气些的,但是康王不一样,对陈乾一来说他是比自家兄弟更亲的人。康王当然知道老友的脾性,向来“表里不一”,想的和说的很少能对上。
两人一年没见,这会聊了一些别后各自的生活,康王给陈乾一讲了很多岭南的见闻和趣事。陈乾一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康王怕他累,大概不到一个时辰就提出要走,想着改天再来。
陈乾一本想就这样送客,想了想,还是在康王走到门口的时候叫住了他:“玄旻!”
康王停住脚步,转头看陈乾一,见榻上之人似有些犹豫,略一沉吟,抬手屏退了送客的丫鬟仆人,径直走了回来。
“有事就说,我们之间什么时候用得着欲言又止了!”
陈乾一缓了缓,又是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道:“我要大婚了,婚礼就在三天后。”
康王一愣,随后笑着道:“哦?那可是大喜啊!你怎么才说?”陈乾一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看他,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前方。
康王大概猜得到老友的心思和顾虑。
掂量了一下措辞,“是长辈们安排的吧?嗯……不管怎么说是喜事,对了,是两年前跟王家大小姐订的那门亲事吧?”
陈乾一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是两年前订的跟王家的亲事,只是不是王家大小姐了,是王家的养女!”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玩世不恭。
“这又怎么说?”康王是真没搞明白。
陈乾一示意康王坐下,就把父亲对他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跟康王讲了一遍,最后补了一句:“我是真不想结这么荒唐的婚啊!可是父亲他都那样说了,我如果再坚持,就把我推到不仁不义的境地了!我还能怎么样?呵!荒唐!”
康王听完,眉头皱了皱:“岂有此理!这不摆明了就是替婚吗?胆子不小,这种把戏还敢到国公府来耍!怎能容他!你若不方便出面,我这就请皇上下旨,治他王家一个欺婚骗嫁的罪名,叫他……”
眼见着康王义愤填膺地说个没完,陈乾一轻轻一笑,朝他摆了摆手:“算了,息怒吧我的王爷!”
“息怒?欸?这不像你啊!搁在以前,你不可能就这么放任他们为所欲为啊!你从来就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人!这一年就转性了?”
陈乾一朝老友一撇嘴,“别以为你多了解我哈!”随后无奈地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王家的如意算盘?还不是看我要死了,怕他们的宝贝女儿守寡,临时收养一个不相干女孩来替嫁!”
“那你怎么不言语?再说陈国公和陈将军就这么容他们胡来?”
“呵!我反正已经是要死的人了,听到这事的时候虽然生气,但是转念一想,都这样了还耽误人家姑娘干嘛,所以就想让我父亲跟他们家说退婚。我这老爹啊!英明了半辈子,这回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相信人家冲喜那一套!那叫一个坚定不移!”
康王一听,也有点含糊了,“令尊的心情也能理解,就是王家出的事儿太过分了!陈将军难道也没提出异议?”
陈乾一苦笑着摇头,“要不就说我这爹他这回离奇呢!说是这个替嫁的女孩八字更好,还说娶进门我的病就能好!所以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呵!我估计连王家自己都没敢想他能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
康王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对陈将军的认识还是太片面了。
陈乾一顺手拾起手边的书,拿在手里把玩,看似随意地道:“我说玄旻王爷,我死了以后,麻烦你把那倒霉姑娘安置一下呗!我不说你也知道,这国公府的女眷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与其留在这里受折磨,还不如出去,哪怕受点累也比生不如死强!”
康王皱着两道好看的柳眉,刚想安慰一下老友,就见陈乾一似笑非笑地朝他看来:“要是长的好看,你就收了也行,反正我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康王刚刚沉重的心情,一下变得古怪起来,“不是,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不对!你把本王当什么人了!你这……”
“息怒息怒!我的王爷,息怒!我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吗?”
“没你这么话赶话的!”
“呵呵呵……我先替我的在天之灵谢谢王爷!”
“没完了是不是?还说,再说本王可急了!小心抽你!”
“不敢不敢,王爷息怒,呵呵呵……”
康王嘴上跟老友斗嘴,心里百感交集。
康王姬玄旻是个非常有涵养的王爷,别说是帝王之子,就算是权贵子弟,能像他一样恃贵不骄的也不多。
从小到大,能几句话就把康王气得想打人的只有陈乾一。
当然很可能别人也不敢这么跟他说话,谁闲着没事调戏王爷玩儿,不是疯了就是活腻味了。生在帝王家,真正能且敢把他当朋友的有史以来就只有眼前这人一个。
然而此时,这位生命中唯一的朋友却时日无多了,像今日这样互相斗嘴的场景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康王不敢想,也不想往下想,眼睛突然有点酸。扭身朝屋外走去,“今日且饶了你,走了,没事少胡思乱想,大婚的时候本王再来!”说完人已经到屋外了。
陈乾一还在笑着,他很久都没这么开心了,此时他的心情也一样百感交集。
刚才对康王说的话虽然看似玩笑,但他知道康王能理解他的意思。陈乾一不想临死还要欠下一个陌生人的人情,他甚至不想拖累任何人。
就如同把母亲托付给父亲一样,再把这个尚未谋面的陌生女子托付给一个他信任的人。余下的他就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陈乾一感到很安心,临死前还能跟老友这样说笑打闹他感觉很开心。他跟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不怎么亲,从小到大能做到心无芥蒂的,除了死去的姐姐,就只剩下这个出身高贵的康王爷姬玄旻了。
想着想着,陈乾一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漫天的樱花铺天盖地的落下,他身处在偌大的樱花林中,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身穿淡黄色绣花长裙的女子在款款向他走来……
第7章 聘礼
时间过的飞快,这几天王家上下,除了王大小姐王夏兰和张妈之外,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尤其是王洪烈夫妇,在确定既不用女儿往火坑里跳,又能高攀上国公府这门亲家之后,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今天上午巳时刚过,国公府的聘礼就到了,从王家宅门口一直到这条老街(也就是吉庆街)的街口愣是没排到头儿。不管这些箱子柜子里装的是啥,就光凭这数量就足矣羡煞众人。
吉庆街两旁都是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王洪烈晃着大脑袋,两只肥硕的大耳朵乐得通红,咧着大嘴,见人就拱手告谢。
“王老爷,恭喜恭喜!”“王大人,家门大喜啊!”“……”
“同喜同喜,哈哈哈……”“多谢各位来捧场啊,哈哈哈……”“哈哈哈……”
王洪烈这辈子都没被这么多人羡慕过,此时此刻绝对称得上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看着街坊们眼中的艳羡之色,王洪烈有些恍惚,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让家里的丫头替长女出嫁这个决策是不是太草率了?
刚有点走神儿,就听身后传来赵达急促的脚步声,转过身,正好赵达已经来到近前,神色显得很捉急。
“何事?”
赵达没声张,附耳过去:“大小姐有些不太好,大奶奶请您快点过去!”
王洪烈闻言一愣,心说早上过来请安还好好的,除了不太高兴,别的没什么不好的。
虽然疑惑,脚下却也没停,朝内院走去。
到了王大小姐闺房,发现妻子及一众丫鬟婆子都在,一个个面沉似水。
妻子侧坐在女儿床边,目不转睛地瞪着床上躺着的女儿,还不时传来啜泣声,优雅如她,此时脸上的涕泪竟连擦也不擦。
王大奶奶没有注意到丈夫进来,一颗心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傻孩子啊!你这个傻孩子!……”
王洪烈见此情景,心里咯噔一下,不用问,女儿出事了!
于是两大步就窜到床前。定睛一看,松了口气,不过心里也是紧张,“这……这是怎么回事?”
王大奶奶这才注意到丈夫已经到了,抬头看了他一眼,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你怎么才来!差点你就见不到我们的兰儿了,呜呜呜……”
王洪烈也急了,看见女儿确实是活着的,但眼睛直勾勾地,只是流眼泪,一句话不说,见他来了,也不知道叫爹,肯定是发生了极不好的事情才这样的。
他现在急于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奈妻子此时泣不成声,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没办法用手点指立在床脚处的春桃,她是王夏兰的贴身丫鬟,定然知道事情的原委。
“春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速速讲来!”
春桃不敢怠慢,用袖子抹了两把眼泪,赶紧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个清楚。
说来也简单。王大小姐最近本来就心情非常低落,整日闷闷不乐,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