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他正在城墙外布置缚魂阵法时,被分了任务拿剑劈木头的吴渡领着一群人匆匆过来,哭丧着脸。
“入歧道友……不是,魔友?”他挠挠头,“我就是想问,何时发月银啊?”
“你不是说魔尊每月都给发秽石的吗?”吴渡等人都是墙头草,身为散修,并不像大宗门出来的弟子,对正统修仙有着强烈的维护心。
剑修和音修,都是修真界众所周知的穷鬼,因此当日会同意入魔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馋嵇无泠给他们画下的大饼。
铁饭碗可比在正道靠打架卖艺讨饭诱惑人多了!
吴渡本来还有些愤愤不平的,却见那少年握着剑,掀开眼皮,漫不经心看他一眼。
几日不见,他那双澄澈的黑眸似幽深了许多,给人一种濒临癫狂的恐惧。
身上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
吴渡突然不敢再问,他后知后觉,此人可不是他真能称兄道弟的道友,而是个魔修。
还是魔尊的亲传弟子。
虽说确实帮了他们很多,他也隐隐觉得那位魔尊不像传闻中那般无恶不作——但面前这些,毕竟都是性情乖张的魔啊。
吴渡缩了缩脖子,当下讪讪地笑了笑:“那个,我就是想问问……”
“你站过去。”嵇无泠看着他,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离沼泽仅五尺的位置。
“啊?”吴渡愣了愣,哆哆嗦嗦地站过去,刚稳住身子,下一秒,一道惊雷从天而降。
“救命!!!”
眼看就要将他劈穿时,嵇无泠收了阵眼,吴渡惊魂未定地抱着剑爬出去,正要大骂。
却见嵇无泠微微一笑,眼底却并没有几分多余的笑意:“放心,明天就能发秽石了。”
“这些,”嵇无泠把掌心里用来激活阵眼的一堆枯石丢给他,“拿去在城墙一周布下。”
“这是……引雷石?你要在周围布阵?”
没收到回答,吴渡一帮人摸不着头脑地走了
“小师弟。”
嵇无泠转身,却看见鱼危肩头驮着一只白蛇,面色奇怪的站在城门口。
“咳,那啥,听说你这边修城墙发秽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鱼危绷直了背,尽量忽略来自肩头的威压,有些欲哭无泪。
嵇无泠慢慢地将视线挪到他肩上,看到那条高高昂着头,矜傲的赤目白蛇时,不知怎的,他脑海里竟然闪过师尊的脸。
但嵇无泠很快清醒,扯了扯唇角,眼底有冷意划过。
怎会是师尊。
她应当正快乐着,哪里顾得上这边。
听说她跟那精心挑选的鼎炉,在房内三天三夜没出来,末了还给此人赏赐了大笔秽石和丹药。
从前她对他,可没有这么好心。
嵇无泠淡淡收回视线:“不必了。”
“那,有个小忙,还请入歧小师弟帮一帮。此乃尊上爱宠,”鱼危锲而不舍地到他面前,为难地指了指肩膀上的蛇,“本来是我养着的,但我今夜突然要去灵界一趟,你能帮着代养几天吗?”
嵇无泠看着那条头长天上的莹白小蛇,微微一笑:“师尊的?”
“那我炖成蛇羹,她应当会以为是你做的吧?”
鱼危喉头一梗。
缓缓收回交出白蛇的手。
趁他转身,鱼危很快拿眼神跟肩头的师尊交流。
“师尊,怎么办?”
蠢货。
宁扶沅不耐烦地用尾巴扇了他一下,纵身一跃,直接就到了嵇无泠肩头,而后自发地在他脖颈上缠了一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着。
鱼危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嵇无泠一剑劈了她。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僵了片刻,似乎伸手想把脖子上的蛇扯下去,最终却像没有察觉,只是继续蹲下,继续布置阵法。
鱼危不知怎的,心底竟然一时有些复杂。
他作为全局围观者,自然知道小师弟是被师尊气到了。
只他委实没想到,一向对情绪不敏感的师尊,居然会意识到这一点,还主动来找人了。
收到师尊“你怎么还没走”的眼神,鱼危心头一塞,老老实实去灵界执行任务了。
**
祛除了地下那棵万年毒瘤,野渡城上空总算照进了一丝阳光。
今日天气不错,宁扶沅化成一条白蛇,盘在小徒弟肩头,懒洋洋地晒阳光,顺带围观他在城门外布下了至少七八种阵法。
宁扶沅实在看得无聊,想起自己过来的初衷,是想让他顺消气,再方便教育他。
她很快便从他肩上溜下去,灵活地翻入他袖袍中,卷了一堆引雷石,悄无声息地滑远了。
很快,等嵇无泠布置完野渡城北侧门前的法阵,瞬移到南门时,却发现此处已经被人布置好了。
切法阵同北门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偏差,像是被人挪过来似的。
他眯了眯眼,想起那只溜走的白蛇,指尖一颤,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扶沅躲在暗处树梢上,托着下巴看他的背影,畅快的摇腿。
她已经想象得到小徒弟惊喜的表情,这样一来,等她以人形出现时,只要漫不经心告诉他,那些都是她的杰作,想必他心底的怨气就全消了。
等她正要不经意以人形过去时,却见一个少年剑修左顾右盼地朝嵇无泠走去。
张口便是:“你说要送我回灵界,到底是什么时候?”
宁扶沅眯了眯眼,很快认出此人,乃鱼危带回的那几个正道鼎炉候选人之一。
小徒弟神情淡淡地垂眸,似乎对他说了句什么,声音极小,宁扶沅没听清。
那少年瞪大眼睛,跺了跺脚,陡然拔高音量:“你不会真打算留在魔界了吧?那魔尊可是个万年老怪物……”
想起梦里透露出的消息,宁扶沅沉下眼眸,重新化作那小白蛇,飞身缠在嵇无泠的脖子上。
冰冷粘腻的触感,让他有一瞬间不自在地蹙了蹙眉。
但嵇无泠很快清叹一口气,攥着蛇尾轻轻松了些,以避免自己被勒死。
对面的正道弟子立刻失声尖叫:“小……你脖子上是什么!”
“我的宠物,”嵇无泠表情漠然地看着他,“明晚子时,在此处城楼上等我,会有人来接你。”
“真的?”小剑修双眼一亮,顾不上多看那蛇,惊喜地连连点头。
他正要离开,又低头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渴求地望着他:“那个,你能给我做顿饭吗?”
“我们被抓来的几个,都约定好绝不帮魔界做事,但他们都已经筑基成功,就我还没辟谷,师——”
“闭嘴。”嵇无泠双眼一凛,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看完这一切,宁扶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预兆梦实则为真,他真的背着她,跟正道有来往?
宁扶沅赤眸翻滚,张口咬在他脖颈上。
“那蛇……那蛇咬你了,抓下来啊。”
嵇无泠并没有在意那尖锐的刺痛,而是睨他一眼,微微一笑:“想吃饭是吧?”
“嗯嗯。”
“跟我念,‘魔尊乃六界第一好看,我嫉妒她才胡言乱语。’”
宁扶沅:?
她蛇头乱颤,本来森冷的利牙,突然就咬不下去了。
“魔尊乃六界第一好看,我嫉妒她……”那小剑修下意识跟他重复,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才嗷嗷惨叫。
“我脏了!!”
嵇无泠并不管他,扯了扯唇角,按着他脑袋把人扭了一转:“记住这句话,修城墙挣饭去吧。”
等那小子一走,宁扶沅立刻改主意,不打算马上现出真身了。
她倒要看看,小徒弟今晚打算跟正道做些什么肮脏交易。
下一秒,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搭在她头顶,轻轻摩挲了一下。
宁扶沅眯了眯眼,冲他凶狠地吐出蛇信子,呲了呲牙。
不想她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一条小白蛇,嵇无泠勾了勾唇角,将她从肩头摘下,团成一团,紧紧护进怀里。
“走吧,带你去吃好的。”
炽热的触感源源不断从他胸腔里传出,蛇乃变温动物,她周身很快暖和起来。
宁扶沅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赤眸闪了闪,心底已经盘算好,等晚上抓住把柄,要怎么惩治他了。
**
但她也委实没想到,小徒弟竟然如此大胆,居然光明正大带着她离开野渡城和沼泽地,直接穿过两地边界,到了结界另一端的灵界。
与仅比邻一沼泽的野渡城全然不同,灵界这端,是笔直入天的险峻群山,凭借天然地理优势,有效挡了魔族的侵扰。
不过也因此,山下的偏僻村镇,自然鲜少有人踏足——大家都直接飞天御剑而过结界的。
看到有陌生人来,镇上的村民都好奇地看过来,不过看到嵇无泠笔挺的身躯和背后的剑,倒是没人轻易招惹他。
宁扶沅已经许久没来过灵界了,更别提这样的小村落。
她懒洋洋倚在嵇无泠怀中,自他衣袖下探出一双赤目,漠然地打量周围的幻境。
不似魔界不生一毛,好容易长了棵花啊树的,却几乎全是邪魔修炼成精。
这里到处都是充沛的灵气和茂盛的植物,几乎是仙修的圣地。
连此处靠耕作为生的普通村民,都要比外界长寿许多。
嵇无泠似乎对此地格外熟悉,他都不需要问路,就径直穿过荷锄的村民和田埂小径,直接到了镇子口,一座偏僻的小酒肆外。
几乎是一靠近酒肆,宁扶沅就嗅到了修道者的气息,而且还是个已经结了金丹的。
她几乎已经肯定小徒弟跟正道勾结的事实,心头怒气愈发浓郁,就等着一会儿冲出他前襟,将人一举拿下了。
嵇无泠在门口顿住脚步,先施了个遮容诀,才按住胸前鼓囊囊乱动的一团,轻轻开口:“嘘。”
此处视野极好,也容易现身,宁扶沅倒是不急了,只是漠然地闪烁着赤眸。
嵇无泠慢步踱入酒肆,里边已经坐了个发冠高竖,穿青白长袍的年轻女子。
她背后负剑,右手放着壶酒,见人过来,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眼嵇无泠。
“你就是那个内应?你的令牌呢?”
嵇无泠果然掏出一枚令牌给她看了眼。
那女子彻底放下心,抱臂皱眉。
“我师弟现在何处?”
“不急。”
嵇无泠在她对面坐下,先要了一碟小食。
“芙蓉糕有吗?”
“这个……”酒肆老板娘搓了搓手,尴尬地笑了笑。
“但我们这儿有本地特产酒醪糕,吃了能涨仙力。”
嵇无泠不确定怀里的小蛇喜欢哪种,想了想,便开口:“每样都来一遍吧。”
对面的女子皱着眉,忍不住刺他一句:“那魔界是怎么饿着你了,丢我们仙修的脸!”
嵇无泠眼神凉凉地扫她一眼,不知为何,那女子突然头皮一麻。
嵇无泠特意要了个小碟,用宽大的袖袍遮挡住,挨个将桌上的小食喂给怀里的蛇。
宁扶沅冷笑,这便是他所说的“好吃的”?
她本不屑一用的,但……
一刻钟后,宁扶沅面无表情地用尖牙咀嚼碎肉,想,这是蛇的天性,并非她的。
“现在能说了吧?”
“唔,赎金带来了?”
“你真要替魔界收赎金?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嵇无泠微微一笑:“我只是我师尊的弟子而已。”
“至于赎金,不收赎金,怎么买通魔修放人。”
宁扶沅险些被一块糕点噎住,在心底冷笑。
好得很!
这句话,也不知他对第几个人说过了。
那女子果然没听懂他话里有话,也想不到一个内应,居然能做到魔尊的弟子。
只以为他言下之意,还是宗门的人,便冷哼一声:“10万灵石,我带来了,上哪儿取人?”
嵇无泠伸手收了灵石,才目光淡淡地看她一眼:“并非你师弟一人,还有好些正道的,我把名册给你,你跟其他人一起救。”
“荒诞,所以最近正道失踪的弟子,都是被魔界偷走了?”那女子冷笑一声,眼神轻蔑,“果然是魔界肖小,生来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近年来被我正道打压得抬不起头,光大宗门一年就能杀几十万魔修,他们也就只敢耍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了。”
“竟敢动我正道弟子,你做好内应,此次我等,必将踏平那劳什子野渡城。”
“不过魔界此次这么大胆,肯定跟魔尊有个,一出关就……”
下一秒,她手中的酒杯被人凭空弹碎。
“跟魔尊无关,他们是被拐去野渡城修城墙了。”
嵇无泠漫不经心地举起酒杯,却看到里边被喝的一干二净,眉心一抽。
他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秒,本来在中衣夹层里,悄无声息的蛇,突然扭动起来。
她懒懒地咬开衣襟,钻入里衣内,然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直挺挺地挂着不动了。
冰凉滑腻的触感直接贴着他胸膛,又痒又麻。
嵇无泠绷直了身体,好半天才轻轻吐出一口灼气。
“发什么愣,我问你去哪儿取人?”
嵇无泠快速调整呼吸,逼迫自己忘记胸口处奇异的痛感。
他闭了闭眼:“行了,明晚,你们来野渡城南门外取人,我里应外合。”
说罢,他弓着背起身,紧紧捂住胸口,以防止僵直的蛇从衣服里掉下去。
出门后,就在酒肆后找了家客栈,匆匆入住进去。
直到平躺在狭小微潮的床榻上,嵇无泠才按着眉心,缓缓平复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