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无论师尊要如何,无泠都不悔。”
但同样涌出的,还有梦里,少年死在她剑下,犹不甘心地说要杀遍所有妖魔鬼怪的场景。
宁扶沅心下愈发烦躁,只恨不得入梦,将那七零八碎的预兆拼凑成完全。
她霍然起身,踹开房门,将趴在门外的乐摇摇险些踢翻。
没搭理乐摇摇,宁扶沅快步朝嵇无泠的住处走去。
她甚至已经打定主意,便是绑,她也要把人绑回魔宫,无论生死。
宁扶沅本也以为是小徒弟将言星绑走了。
但在她踢开那虚掩房门,嗅见屋内一丝残留煞气的瞬间,她脸色微变。
乐摇摇很快跟上来:“魔尊大人,你没事吧?还有件事我忘说了,今晨很多妖鬼聚在宫门外,自称千岁会的胜出者,要入深渊秘境探宝,他们都可以进,我为何不能……”
话音未落,乐摇摇面前,被宁扶沅捏住的那扇门,突然在顷刻间化为齑粉。
乐摇摇:……
她缩了缩脖子:“魔尊大人?”
宁扶沅眯了眯眼,赤眸中显而易见地聚起浓郁的血雾,她似乎是笑了下:“本尊的人也敢动,好得很。”
她几乎是瞬间撕开虚无的空气,霎那间,便有一道漆黑幽深的裂缝出现在宁扶沅面前。
宁扶沅视那汹涌喷薄出的黑烟如无物,跃入裂缝。
几乎是瞬间被裂缝包裹吞噬,下一秒,她便被凭空出现在一片干裂冒岩浆的荒土上。
入眼全是空旷无边的黑色,交错如织网的裂缝间,寂静卧着巨型古兽的残骸。
更多的还是兵器。
数以万计的兵器已经风干成泥,堆砌成山丘,给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平添几分肃杀。
宁扶沅随手拢了拢乱飘的红色衣袍,如这死气沉沉的剑冢里,唯一的亮色。
她捏了捏掌心里暖茸茸的狐狸尾毛,步伐极快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剑坟的尽头。
她望见一把剑横插进黑色岩缝里,剑下钉着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
那尸体被吸干了血,几乎看不出原貌,四肢都严重皱缩成黑色干枯的形状,仿佛一截烧焦的木炭——
这是以身为血祭钥匙,打开秘境的反噬结果。
宁扶沅颤了颤长睫,连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一刹那,她呼吸有些艰难。
她漫步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割开指尖,任由一滴血落下去。
尸体汲取了她的血,快速复原。
是言星的。
宁扶沅摩挲了下指尖,淡淡收回视线,朝更远处望去。
前边,万年辽旷的焦土上空,凭空出现一个横向的黑色深井。
井口正对着她,如漩涡般飞速转动。
那深井在她的注视下,不断扭曲变形,溢出浓郁的煞气。
它所过之处,连上古残骸都没能避免,瞬间被浓黑缭绕的烟雾吞没进去。
亦有无数道幢幢的邪魔黑影,在井口外,平原上,乃至宁扶沅身边快速飞掠而过,企图攀着这深渊底的风,朝外界逃窜去。
有人将秘境封印解开了。
**
嵇无泠自黑暗里坐起来,还有些没醒过神。
他抬头朝天顶望去,天上似漂浮着无数盏孔明灯,明晃晃地红成一片,轻轻地飘摇。
他四肢并未被束缚,身侧像是有河水潺潺流过的声音。
他记得,他是彻底杀了言星的。
为了防止她再借邪魔复生,他甚至不惜折损修为,下了最阴狠的术法在剑上。
现在,剑没了,言星的尸体也不见。
嵇无泠蹙了蹙眉,本欲站起身,掐个生火诀,不想下一秒,旁边的潺潺水流里,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大型动物,自水中朝他缓缓逼过来。
隐约能听见吐信子的声音。
嵇无泠往丹田里探去,果不其然是一片枯竭,毫无恢复的迹象。
他如今施法困难,便闭上眼睛,捏紧背后的剑,扯了扯唇角。
那东西果然拖曳着长长的蛇尾,自水底爬上来了。
湿漉漉混着腥臭的气息似就在面前,在那往下沥水的头颅,靠近他的瞬间。
嵇无泠微微一笑,骤然拔剑,正要插入那东西口中,却骤然听见一声惊喜的笑。
“小师兄,你醒了?”
江白鱼兴奋的声音响起:“太好了,我立刻去告诉师祖……”
有那么一瞬间,嵇无泠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玄天宗。
他不动声色地敛下眼底的表情,正要拽住江白鱼。
江白鱼却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不不不!小师兄,你如今修为尽失,我剧毒之体,你碰了我必死无疑。”
嵇无泠微微一笑,却像是没听闻,准确抓住江白鱼的胳膊,搭在他手腕上:“这是哪?”
“这好像是那个魔界的秘境里,我也是被人带进来的,”江白鱼说着,压低音量,“小师兄,你放心,你为我们正道做出的贡献,我都悉数转告师祖了,他还夸了你呢。”
“对了小师兄,那个……听说,你体内的情蛊死了一只了,你是真的,被那魔尊给……了吗?”江白鱼吞吞吐吐地开口。
嵇无泠眯了眯眼,冰凉幽黑的瞳眸似有实形。
但他很快垂下眼眸,淡淡开口。
“师祖不是坐化飞升了吗?”
“我也不知,师祖说,他自坐化飞升后,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此处,无法同外界联络了。”
江白鱼挠挠头。
“说起来,小师兄,这里好奇怪,我来了几天了,都没看到过天明,”
嵇无泠指尖一颤,他不知想起来什么,骤然抬头,朝漫天的天灯望去。
四周只有空旷的风声,那仿佛天地唯一的光。
那个他在古册里找了许久的地方,原来是这里吗?
他闭了闭眼,唇角缓慢扯出一丝极淡淡笑。
还好,进来的是他。
江白鱼全然不察,还在兴奋地叨叨:“小师兄你放心,师祖已经说了,会为你报仇的。”
“你不知,师祖飞升后,入此地已经上千年,他还悟得了驱使邪魔和奇兽的法诀。”
“他已经设计将那魔尊引入此地,只要魔尊敢进来,我们一定就能抓住她。”
“到时候,便让邪魔吞噬她的神识,让奇兽啃咬她的躯体,师兄想怎么复仇就怎么复仇。”
“而且师祖说啦,魔尊体质特殊,只用魔尊反养邪魔,这个秘境就能重新打开了,到时候,我们一出去,灭了魔界……”
话音未落,下一秒,江白鱼的脖颈陡然被人掐住。
“小……小师兄?”他错愕抬头,望见少年漆黑如炼狱的眼眸。
嵇无泠表情冷淡地掐着他的脖子,微微一笑,恍若鬼魅:“修为全失确实很烦。”
“不若,暂将你的给我吧。”
第二十九章
混沌漆黑的旷野不生一毛,地面像是被割开又炙烤的血肉,只留下蜿蜒扭曲的缝合裂痕。
唯有一颗古怪嶙峋的玄色巨树,生长在旷野正中央。
树的一周,矗立着高低不一的长石碑,仿佛什么乱坟冢。
但每一石碑上,都系了根纤细的红绳,石林下也是插满朽化的断剑,等飓风刮过,就听得见断剑跟什么碰撞,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宁扶沅便是枕着这些石碑和断剑醒来的。
她直起身,先是扫了眼四面的环境,除了她,周围还躺着不少尚有气息的人,但没一个是她要找的小徒弟。
所有人都歪歪斜斜地昏死着,且每个人身上都系了跟红绳,一端连着石碑,另一端则没入人腰部的衣物里。
离她最近的那个,正是九尾狐妖乐遥遥。
宁扶沅低头,毫不意外,在自己腰间,也发现了一根显眼的红绳,且绳子穿透衣物,扎入她的皮肉,留下个细小的血窟窿,末端则从腰侧穿出,干涸的血迹裹着绳头,上边还挂了枚赤金方牌。
她拽着方牌,正面写了“千岁节”几个字,翻面看眼,则写着个形体古老复杂的“壹”字。
这些妖鬼,都是言星从她那个千岁会里,选出来的?
宁扶沅挑挑眉,垂下的赤眸里,有一丝浓郁的煞气缓缓划过。
那红绳不知什么做成,斩不断,只随意一斩,穿进皮肉下的那一截,便像是骤然生长出根系般,疯狂扎入经脉,意图汲取尽血和修为。
倒是方牌折得断。
宁扶沅扯下方牌,随手远远掷出去。
刚收手,下一秒,半空的风声骤急,隐约有的“沙沙”的脚步声逼近,像是有人在踏空而行。
宁扶沅表情淡然地抬起头,望见漆黑幽深的长空里,有一艘简陋的宝船,缓缓停住,漂浮在枯树上空。
昏黑里,隐约可辨一群身披黑斗笠,戴夸张青铜面具的人影,从那宝船上跳下,如鬼魅般,快速穿梭在石冢里。
他们似乎是在挑人,人人手里持着一把金色的剪子,反手不断翻开赤金牌子,找到一个便拿金剪割断此人腰间红绳,再手脚迅速地将人拖上宝船。
只有一个蠢的,大概是被分配到了拖走“壹”号牌,四处找,都找不到人,急地都快掀面具了。
宁扶沅便抱臂倚在石碑上,懒懒地斜着眼睛,看那戴斗笠,浑身冒黑气的人一个个翻看。
直到翻到她面前,那人顺着红绳摸过去,却摸到一截断开的绳头。
他愣了愣,像是没意识到为何会这样,正要仔细查看是不是赤金牌子掉了,下一秒,他脸上的面具被扯,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唔……”他刚要开口呼救,下一秒,那手忽成爪状,骤然贯穿他的心腹。
那黑衣斗篷人如面团般,软绵绵地瘫死在地了。
宁扶沅瞥了眼掌心里黏腻湿漉的血,蹙了蹙眉。
她见此人浑身黑烟缭绕,煞气几乎快溢出来,本以为是邪魔所化,不想却是个活人。
这深渊的上古秘境里,怎会有活人?
很快,便从那半空的宝船上,传来极其轻微的哨声。
似乎是在催促此人赶紧上去。
宁扶沅没在此处找到小徒弟,心情不甚好。
她随手掐了个诀,便跟此人对调了个相貌,顺便,将那一身黑斗笠和面具,也复刻到了身上。
宁扶沅从那人怀里拾起小金剪,随手剪断自己腰间的红绳。
这次,没有那种被反吸血肉的痛感了。
她再剪了旁边乐遥遥身上的红绳,便托着人,悠悠朝宝船的方向走去。
低调简陋的宝船上聚了不下十个黑斗笠,并没人怀疑怀疑宁扶沅的身份。
几乎是在她上来的瞬间,为首的那人便迫不及待地驾驭着宝船,逃命似的,快速没入黑雾里。
仿佛是要摆脱什么东西。
宁扶沅坐在船尾,手指随意搭在乐遥遥脉络上,很快看出,她是因被人强行拖入秘境,而导致神魂震荡,暂时醒不过来。
两侧飓风不断刮过,但黑雾似乎更加浓郁了,宁扶沅回头,看向那参天巨树矗立的位置——
一轮巨大的球轮,被浓重的煞气包裹着,从树冠里吐了出来,似乎正缓缓朝整个天空放射开。
宝船上没人说话,所有黑斗笠都站立着,反手握着剑,将戒备提至最高。
直到前方上空,出现了个黑色旋涡,飞速旋转着,似要将万物都吸进去。
一直死寂的宝船上,才终于有人暗骂一声:“还是慢了一步。”
几乎是在此话落下的瞬间,一群黑压压如积雨云的怪鸟,突然从旋涡里冲出来,直奔着宝船啄去。
那些怪鸟浑身不生一羽,巨大的尖喙下居然生了牙齿,密密麻麻地压过来,几乎瞬间就将宝船掀翻。
不过掌舵的应该对此颇有经验了,带着宝船在群鸟间翻滚下坠,倒是稳稳躲开一劫。
所有人都拔剑抵御黑鸟,唯有宁扶沅一直托着下巴,呆在船尾,眯着眼睛,打量这些人的剑法。
她莫名觉得,这些剑法相当眼熟。
直到一阵妖风刮过,旋涡皱缩,那些黑鸟不知为何突然改道,宝船才缓缓下降,躲过这一劫。
这时,终于有人留意到坐在船尾摸鱼的宁扶沅了。
“小八,你怎么回事!”
“若非你今日迟迟找不到人,拖累我们,否则早在血灯彻底熄灭,‘万魔觅行’前就回去了。”
“这下好了,要去悬蓐山,躲一宿的邪魔。”
听不懂。
这并不奇怪,望墟渊原本是上古神陨落的遗迹地,本来辽阔苍郁的神山,随着神陨崩塌成无数小秘境,用以封印邪魔,顺便收纳各种上古秘宝在其中。
宁扶沅也并非每个秘境都去过,她便以为,这是个自己没去过的秘境了。
但无论哪个望墟渊的秘境,本都该只有妖魔存在,这群不属于此界的人,却像是在此处呆了成百上千年般,熟练至极。
这便奇怪了。
寂静无声的无边黑色里,只有风不断刮过,那黑斗笠矮个的“小八”立在船尾,面具往下塌,迟迟没有抬头说话。
透着一股诡异。
宁扶沅舔了舔唇角,本想试试这些人的修为,看看自己要多久能把所有人砍了的。
但可惜,这个小八应当平日里就不怎么说话。
所有人都以为他垂头不言,只是心怀愧疚而已。
“今日便由你守夜了。”
为首的黑斗笠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操纵宝船,缓缓下降,停在一座破烂得只剩框架的茅草屋前。
而那茅草屋后,便是一片苍苍莽莽的大山,如同一道天然屏障。
宁扶沅悠悠地在最后下了宝船,那些身上还扎了红血绳的外来人士,也被拖了下去。
等那为首的人正要回头收宝船时,才发现原本停放宝船的位置已经空了,只剩下一艘玩具大小的微型宝船,被那小八托在掌心里,反复把玩。
“你就在外边守夜。”那人没好气地将茅草屋门关上,四下布了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