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北望震惊地抬起头,怎么还真是他?!户部尚书?是陛下疯了,还是他听错了。
顾明磊同样震惊,他悄悄地打量了一眼任北望,父皇此举,实在是想不通。
上面何忠还在往下念,等念完,前前后后有十来个官位发生了变动。
大换血。
不少人还是顾深监国时新换上去的,又被皇帝撸了下来,此时他的脸色,几乎可以用一个惨白形容。
但事情还没完,何忠念完圣旨,退到后面,皇帝的视线落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京郊曹上村的鼠疫你可知晓?”
顾深抿唇,他意识到事情超出他的预料,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儿臣……”
皇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知道鼠疫的事。
“为何没有通报百官,并提醒城门的金甲卫严查出入城的百姓?”这时,皇帝的语气还是平静的。
“儿臣派人调查过,他们回报,并无异常,所以就没通报百官。”
顾明磊都想把顾深的嘴捂住,先不说顾深御下不严的事儿,鼠疫一旦出现,就算只有一个人,也绝不是小事。
“并无异常?”皇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砚台就扔向了顾贤。
“鼠疫大凶,你跟朕说并无异常!那什么时候是异常?等得了鼠疫的人冲进这皇宫里来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天子之怒(二)
所有人的膝盖都落在了乾坤殿冰冷的地砖上。
砚台落在顾深头上,血蜿蜒而下,又滴落在地上。
落针可闻。
皇帝缓缓走下龙椅前的台阶,龙袍垂在地上,顾深只能看见他的鞋头。
“儿臣……”
“数百年前,草原鼠疫,阿主兀王室一夜瓦解,王朝更替,大火连绵王城数日,之后蒙金王都更是一路向东,迁移数千里,背井离乡,至今都不曾踏足曾经的草原明珠。”
“前朝,九仓鼠疫,满城皆亡,就连知府都死在了衙门那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那时!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二十年前,蜀州发现一人罹患鼠疫,之后流尸满河,白骨蔽野。大靖接连数十座城池锁闭城门,半年,诸事停滞,百姓不敢出户,无人耕作,饿死在路边的人烧都烧不及!”
皇帝指着顾深,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现在,你跟朕说,并无异常?”
“太子,朕问你,有鼠疫的上报,你让太医院的人去看了吗!没有太医院的手书,你怎么敢对百官说,对百姓说并无异常!”
顾深埋着头,眼睛通红,他无从反驳。
“太子,治国不是高坐庙堂,指点江山这么简单。”皇帝满眼失望地看着顾深。
这话像那锋利的刀剑一般狠狠地刺进了顾深的心里。
他把头埋得更深:“儿臣知错……”血染红地砖,他甚至不敢去擦。
皇帝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他沉声道:“北域,有蒙金之患,京城,鼠疫又悬于头顶。,朕自昨夜起不停反思,想着是不是朕,触犯了天怒。”
“翻来覆去,朕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危机却已横亘在朕,在大靖,在诸位爱卿眼前。”
“没有时间留给我们在此伤悲春秋,现下要做的,是集诸位之力,护卫大靖!”
皇帝的声线平静,但任北望却觉得心底蓦地升起了一股豪情。当年选择为官,不就是为了以微末之躯,点亮大靖繁盛之星火。
可这些年,除了来来往往的人情世故,和宴席间的觥筹交错,还剩下什么?他都快忘了读书那会儿念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凌云壮志了。
“臣等,遵旨——!”
如山般的呼声像浪潮一样从乾坤殿一直涌向后宫。
张冉冉站在皇后宫苑的院子里,隐隐约约也听见了从前面传来的喊声。
“陛下以前啊,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可自他江南巡查归来,见过众生的模样,便想把它们都一肩挑起。”皇后缓缓走到她身后,目光眺望着远处,乾坤殿的灯光似乎把整座皇宫都给照亮。
张冉冉沉默半晌,最后感慨:“人们总崇拜神佛,说众生皆苦,佛救世人,可到底,救世人的,是像陛下一样,愿意点燃自己心火的人。”
皇后轻笑:“他点燃心火,照亮了大靖,也照亮了本宫。当年本宫也是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懵懂少女,可最后,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坐上了入宫的花轿。”
“母后大义。”张冉冉道。
皇后却摇头:“本宫只是不想在他未来名垂千古,边上却写着别人的名字。”
张冉冉有些懂了,却又不太懂。
“走吧,外面天凉。一会儿小八回来,要怪本宫没有照顾好你了。”
张冉冉搀扶着皇后走回明亮的宫廷,进门时,她回首望去,仁明殿门口的灯笼落下一点微末的光。
“传朕诏令,命白辞代理镇北军统帅一职,北域十七州,全线备战。”
“户部,即刻征调军粮,军械,运往北域。”
“兵部,传信京城至北域所有驿站,官道戒严,务必每一份军报都能在第一时间送入京城。”
“工部,传令大靖各处军械厂,增收工匠,月底前,要有十万军械整整齐齐地摆在城门,和军粮一起开赴北域。同时派遣官员,赴十七州与白辞将军共议加固军防一事。”
“是!”三位尚书同时出列。
“京城鼠疫同样刻不容缓。”皇帝的视线扫过顾深和顾明磊,最后落在了顾明磊身上,“此事就交给小八。”
顾明磊错愕抬头。
“张平,你把金甲卫的虎符暂时交给小八,鼠疫期间,金甲卫交由他调动。”
“是。”
“另外,吏部,刑部,及京畿府,全部听八王爷调动。必须把这场大疫扼杀在源头!”否则,鼠疫一旦在京城蔓延开来,那对大靖,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全程,皇帝都没有提到太子的名字,身为大靖的储君,在这样的关头,他却被皇帝晾在了一旁。顾深收紧了手指,指甲戳进掌心,比头上的伤还疼。
“太子这几日,就在家里好好养伤吧。”
顾深不敢拒绝,他合上眼,声音沙哑:“是。”
“退朝——”
随着何忠的声音落下,百官迎着月色离宫,宫门外等着他们的,将是一场漫长的战斗。
“小八,你跟朕来。”
刚打算去找顾深的顾明磊又被皇帝叫住,他为难地看了眼哥哥,顾深勉强露出一个笑:“去吧。”
“贺太医现在应该在太医院,你叫来给你看看。”顾明磊叮嘱道。
“我知道,你快去吧。”
顾明磊无奈,只能先跟上皇帝的脚步,只是走的不安心,时不时还要回过头来看看顾深,可后者低下头之后就再没抬起来,只是拿手帕捂着额头,沉默地离开了乾坤殿。
“鼠疫一事,有什么想法。”
到了书房,皇帝开门见山地问道。
顾明磊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前朝鼠疫,大肆封城,所有病人都被聚集在一座宅子里,严禁别人出入。儿臣以为,古制可循。”
“你的意思是封锁京城?”这可不容易,京城是大靖王都,封锁京城,那就等于昭告天下。
顾明磊摇头:“还没有到封锁的程度,但四个城门口,必须严加控制,没有京畿府尹和太医院联合签署的文书,不可出城。进城的,也必须严查。”
“另外,儿臣想借苍蓝行宫。”
“苍蓝行宫?”皇帝挑眉,那可是皇家避暑的行宫。
顾明磊点头:“苍蓝行宫,帝王行宫,附近人烟稀少,又远离京城中心,我们可以让金甲卫挨家挨户的查,查到的所有病人都汇集到苍蓝行宫去,再征召京城所有有应对瘟疫经验的大夫,由太医院带领,共同救治。”
可行,皇帝点头:“那边按你想的做。另外,传令下去,宫中和京城所有街坊,扑杀鼠类,尸体就地焚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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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心里已经有决断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惊吓(一)
顾明磊回仁明殿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皇后早早地歇下了,张冉冉倚在偏殿的软塌上等他,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就见桌上亮着一盏油灯,碧青守在边上。
“怎么还没睡?”他走到软塌边去抱她。
第一下还没抱起来。
他愣了一下,张冉冉好像比之前重了些,腰上的软肉也好像更多了。他好奇地把手掌覆上张冉冉的肚子:“你……是不是比成亲那会儿胖了点?”
张冉冉脸红到了脖子根,没好气地打开顾明磊的手。
哪有这么直接说的。
不过好像是胖了点,她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软肉,好像是比成亲前粗了些。
是吃太好了吗?她皱着眉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顾明磊就从后面拥了上来,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上。
“你之前太瘦了,现在正好。也证明这小半年膳食上的银子没白花。”
“去!”张冉冉娇嗔。
顾明磊埋在她颈窝里闷闷地笑。
“行了,先去洗漱,时候不早了。”
顾明磊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手掌浸入热水时,他看见余光里张冉冉正在拍打床上的被子,嘴里还碎碎念:“母后偏殿这被子还没换,有些薄,我就让阿青把两床都铺上了,要是晚上热,你把脚脖子伸出来。”
“嗯。”热水从指缝漏出,顾明磊沉默了半晌,“冉冉。”
“怎么了?”张冉冉回头,询问地看向他。她这会儿已经拆了头上的孔雀冠和零零碎碎的发钗,青丝垂落,安静地看着他。
手上的水有些凉了,顺着他的指节落回盆里。
“这几天,你要不先回侯府去住一阵子?侯爷在,有人能照顾你。”
张冉冉一顿:“……你不回王府?”
顾明磊抬头看向她担忧的眼睛,他努力让自己笑的轻松一点:“我要去苍蓝行宫。”
片刻的沉默。
“……是鼠疫的事?”
顾明磊点头:“你放心,等鼠疫结束,我怕你一个人呆在王府觉得闷,回侯府还能有你大哥在……。”他说着说着就止住了话头,因为张冉冉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可是鼠疫。
那可是能让整个阿主兀都化为一片灰烬的鼠疫。
“……明早就走?”她吸了下鼻子,胡乱地抹了把脸,“那我让阿青和赵公公给你收拾行李去。阿青——”
还没等她说完,顾明磊就一个箭步上前,两个人没有一丝缝隙地拥抱在一起。
张冉冉抽泣了一下,攥着他背后的衣服,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顾明磊的怀里。
他们都知道鼠疫的恐怖。
可张冉冉没办法拦他。
眼泪打湿顾明磊衣领,他能听到怀里张冉冉压抑的哭声。
“你别怕。”他的吻落在张冉冉的发间,“你别怕。”
“你就在八王府等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然后安安全全的回到你身边来。”
“我可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小皇子。太医院的人也都跟着,我不会靠近那些病人,你放心。”
张冉冉哭的更凶。紧紧地抱着顾明磊不肯松手。
碧青沉默地退出了房间,外面温三两正在等他。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温三两从兜里取出了三两张银票递给她:“这些都是我发的月钱。”
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三两张银票沉甸甸的。碧青接过,她眼睛红的像兔子似的:“我先给你收着,不然去了苍蓝行宫,衣服常换常烧,万一跟着衣服丢进火里。”
“等你回来,再来我这儿拿。”
温三两点头:“好。”
“我去给你和王爷收拾行李。”碧青逃也似地走了,温三两眼尖,看到她抬手抹眼泪。
齐佳音从屋檐上落下来,倚着柱子:“我已经给我爹去了信,要鼠疫的方子,之前九仓鼠疫,青龙门也存了不少方子。”
温三两点头:“麻烦你了。”
“我是不想王妃和阿青都守寡。”
“说什么呢。”温三两皱眉,齐佳音翻了个白眼:“我这叫话糙理不糙。走了。”
偏殿又安静了下来,灯光摇曳了半个时辰,缓缓熄灭在黑夜里。
两个人都没什么睡意,但没有一个人打破沉默。张冉冉枕着顾明磊的手臂,眼睛酸的发涩,一丝细密的疼痛突然从小腹升起。
她难受地想要蜷缩起来。
说起来,她的月事怎么迟迟不来?正想着,温热的液体突然划过大腿根,她愣了一下,当即掀开被子想要坐起来。
“怎么了?”顾明磊也跟着起身。
张冉冉没说话,重新点起了灯火,她想下床,可小腹的疼痛让她手一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的结结实实,然后她就瞧见有血顺着她的小腿,染红了裙摆。
不是月事,这不是月事。
张冉冉本能地感觉到了心慌,她一把扣住顾明磊的手腕:“王爷……”
顾明磊一把掀起她的裙子,血蜿蜒而下。他瞳孔猛地一缩,猩红的颜色几乎就要扎进他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