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风凉,都督要注意身子。”
九千岁脱了靴子侧躺上床,一只手撑着脑袋:“郡主倒是会选院子,临近外巷,紫薇出墙,也不怕有人偷香窃玉。”
他挑起沈乾的一缕长发放在鼻尖轻嗅:“今日用的桂花香。”
“是啊,刚洗了头。”
“桂花虽香,但过于甜腻,闻多索然无味。香雪兰清洗典雅,与你倒也相称。”
沈乾抽出长发:“香雪兰可是木骨都束的贡品,后宫的妃嫔都不够分,哪里是能寻到的。”
“明儿咱家让人送瓶来,这满头的桂花味,腻歪死了。”
沈乾眨了眨眼睛:“都督怕不是还得送给献音郡主一份,也不知道够不够分的。”
九千岁声音上挑:“你当咱家是你爹这穷酸样呢。”
“那倒没有,只是献音县主一双素手琴动天下,又能得都督青睐,长平自知比不得。”
“想要彻底让淮南王世子放下疑心,便要让他亲眼看着偷窥秘密之人已死。咱家既然说过会帮郡主,那便送佛送到西,让郡主渡过这死劫。”
九千岁嘴角勾起一道弧度,望向她的桃花眼中却充斥着恶劣的笑意,他伸手轻覆上沈乾的胸口,感受着掌下的心跳,缓缓说道。
“郡主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只不过,有人会为你而死。你富贵平安的一生,都会是踩在无辜之人的鲜血之上。”
他想将自己拉入深渊,永轮地狱。
沈乾看着他,心中第一次清晰的浮现这个认知。
背负上一条无辜之人性命,要么一辈子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苟活一生,要么便堕入地狱,成为以血为食的恶鬼。
然而沈乾并没有任何的惊慌,畏惧,或是窃喜。
她的目光平静,仿佛所说之人与她无关。
“长平之前的确好奇,都督为何表现出对王玉徽的青睐?昨日宴会身着蓝衣之人不止两人,都督却偏偏选择了她当长平的替死鬼。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现下长平却斗胆有了一个想法。”
九千岁听到这话眉梢轻挑,感兴趣道:“说说。”
“世人都知晓户部侍郎王治是都督的心腹,都督若是要选替死鬼,分明左都御史沈长清的女儿沈兰心更为合适,可都督却没有选她。”
沈乾顺着长发缓缓道,“所以长平想着,或许这王治并非是都督的心腹,更有甚者,他其实是淮南王府的人,被安插在都督身边做间细。不过被都督发现了,所以都督想要借此机会利用王玉徽,让淮南王府对王治起疑,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她看向九千岁,就见他眼中蕴藏着的浓雾更甚。
他缓缓勾起嘴角,眼中一闪而过的愉悦和欣赏,薄唇轻启:“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
沈乾也是勾唇一笑,垂下眼帘:“长平才智不及都督万分之一。”
这个老狐狸深谋远虑,走一步看三步,得了便宜还卖乖。想让她感恩戴德,又趁机倒打一耙将她拉下水。
心怎么这么脏呢?
“既然如此,那便是朝堂派系之争,王玉徽是死是活得看淮南王世子愿不愿意相信她的父亲,与长平何干?便是日后冤鬼索命,她也是该找淮南王世子,我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九千岁听到这话,眼睛微弯,倒很是高兴的模样。他倒是当真愈加喜欢这披着羊羔皮的小狐狸了。
他向来想到做到,撑起身子缓缓靠近她,沈乾见他欺身压来,随着他的动作向后靠去,后背贴在里墙床帐上。
床帐狭小低矮,原就是女儿家的闺房,如今两个人挨在一起太过拥挤。
九千岁身子又高大修长,如今蜷着一条腿,一只胳膊撑在被子上,整个人笼罩住沈乾娇小的身体。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在九千岁炙热又暧昧的目光下沾染上一丝情(色。
他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沈乾忽然想到昨夜未完成的那一吻。
这样想着心跳渐渐加快,双颊爬上了微醺的红意,她唇瓣微动,呼吸渐重,正准备闭上眼睛,就听到耳边略带兴趣的声音响起。
“你这蔻丹染的倒是别致。”
“……?”
沈乾睁开眼,就见九千岁正瞧着她的手指仔细摩挲。
她下午无事,就碾了紫薇花染指甲,只不过加入了现代的方式,做成渐变的半透明色,又晕染上些水墨感,瞧着很是通透干净。
扫去心中的一丝遗憾,见九千岁感兴趣,沈乾抿嘴一笑:“都督也想染吗?”
九千岁听到这话倒是很开心,一撩衣袖伸出修长白皙保养得比她还娇嫩的右手,翘着兰花指道:“就要个你这样的。”
“……”
沈乾认命的跳下床从梳妆匣里取出下午剩下保存起来的花汁,抱着盒子和小刷子坐到床上,执其他的手褪去护甲,就着昏暗的烛光给他上色。
九千岁的手生得本就好看,加之这些年精心保养,指甲如粉玉一般,在烛光下微微流淌着柔光,便是女人见了都自行惭愧。
他靠在床上,瞧着眼前的小姑娘略微歪着头,垂着眼帘一丝不苟的为他染着颜色。
她嘴唇微抿,神色极是认真,长发披散在脑后,额前垂下一缕碎发,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看着煞是可爱。
半晌之后,沈乾总算是将他的指甲都染得均匀水滑,没辜负这一双柔荑。抬眼,就瞧见九千岁正一手撑着下巴发呆。
她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胳膊:“都督,已经染好了。”
九千岁睫毛微动,回过神来左右翻转着仔细瞧了瞧艳红水润的指甲,嘴角轻扬甚是满意:“不错。”
“这指甲还未完全干,不能沾到,等过一柱香左右便好了。”沈乾收拾好剩下的花汁,这里没有烘干器,又不能燃火炉,只能等自然风干。
九千岁对着自个的新美甲爱不释手,双手摊平等着晾干。
这时从窗户处正好瞧见如意提着灯笼前来夜巡,沈乾连忙推着他下(床:“坏了,如意来了。”
眼前着如意已经要从门那进来了,沈乾将九千岁推到窗前:“快走快走。”
九千岁皱着眉头:“咱家的指甲还没晾干呢。”
“正好吹风干得更快。”沈乾见他还不愿意走,跺脚道,“下次我再给你做个更好看的。”
听到这话,九千岁挑了挑眉:“行吧。”
说罢踩着窗沿飞身而出,一跃而过墙头,紫薇花树被衣袖拂下片片花瓣。
这时,如意也推门进来,见沈乾赤着脚站在大敞的窗边,吓了一跳:“郡主您怎么了?”
沈乾将窗户关上:“晚上被子盖得有些热,透透气。”
说罢跳上床盖好被子,“你也快去睡吧。”
如意不疑有他,又为她拢好床帐,仔细检查了屋内门窗后才离开。
床上一翻身,沈乾忽然感到身下有些膈应,她伸手一摸就见是个精致的护甲。
方才九千岁被她推得急,护甲还未来得及带走。
慌慌张张的倒像是在偷(人一般。
想着他摊着十指飞出去的模样,沈乾“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抱着被子打滚笑得停不下来。
现下笑得开心,第二日却惨了。
“你这……什么情况?”
迟柔瞧着她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都被吓了一跳。
沈乾顶着熊猫眼打了个哈欠。
昨晚给九千岁燃指甲折腾了许久,事后又笑得睡不着,失眠了。
迟柔见她萎靡不振,以为她是这些日子在船上吃了睡睡了吃养懒了,拉着她出门逛街。
女孩子或许都天生有着购物狂的基因在。
即使如迟柔这般的姑娘,虽然自己懒得梳妆,却喜欢给沈乾打扮,在她头上叉了满头的簪子,望着自己的杰作满意的大手一挥。
“这几个都好看,买了!”
沈乾无奈的将头发上花花绿绿的簪子取下:“这些可是真金白银的,我脖子都快断了。”
迟柔笑嘻嘻:“就多带些金灿灿的首饰才好看,你每日穿得那么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定北王府穷得揭不开锅了都。”
两人一路扫荡,买了整整一马车的东西。
时至中午,走得也有些累了,刚要去用膳,正巧见到王玉徽和安阳郡主两人也在街上游玩。
“长平,没想到你也出来玩儿。”
安阳瞧见她惊喜道。
沈乾温柔一笑:“好巧啊,安阳姐姐。”
迟柔抱拳道:“郡主,县主安好。”
安阳摇着扇子点头道:“正巧我和献音要去南玉楼用膳。听表哥说南玉楼的菜可是金陵一绝,咱们一道吧,正好做个伴,饭后还能玩叶子牌。”
“既然安阳姐姐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是要听姐姐的。”
安阳见她应下,笑眯眯的挽起她的手亲昵道:“今日我在铺子里瞧见一套首饰极其衬你,待会给你送府上去。”
“多谢安阳姐姐了。”
金陵里许多酒楼为便于诗人剑客饮酒作诗,都依水而建。
小河青青,两岸的酒楼上挂着各色的小旗,写着酒家店名。随时能听到楼中传来的伴着觥筹交错的笑语高呼,自成一派风雅。
四人乘着小舟摇摇晃晃到了南玉楼,下了船随着引客的小厮从岸边的青石台阶直接上了二楼包厢。
这包厢推开窗便能瞧见小桥流水,徐舟轻泛。
沈乾趴在窗口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凉风拂面的清爽。
忽而屋外传来一声朗笑,还有满堂叫好声。
几人心下好奇,走出包厢朝楼下望去。就见一楼大堂一个白衣男子正负剑而立,纵酒高歌。旁边有人瞧见了就往他放在桌上的斗笠里放些碎银。
迟柔双臂压在栏杆上兴趣盎然:“这人倒是有意思,在这酒楼里卖唱挣钱。”
这时就听到楼下有客人喊道:“我说书生,你即是上京赶考背着那剑做什么?把剑当了不就有盘缠了吗?”
书生?
四人听到这话都有些惊讶。
听着下面人的话,这人是要上帝都赴明年春闱的。能进京赶考的,都已经是过了乡试的举人,各地官府都有优待,免费赠予盘缠上京,又有驿站住宿,如何会沦落到卖唱的地步。
那书生单手一卷衣袖,朗声笑道:“在下这书是为报效朝廷,为国尽忠,而我这剑是为惩奸除恶,为民除害。”
“你若是做了官,便是官老爷,出行都是下人抬着,哪里还需要剑。”
那人听到这话双指并拢潇洒一划:“非也非也,书乃心道,剑乃人道。人心合一,才得大道。缺一不可,缺一不可。”
楼下看客又道:“嗨,你说那么多大道理还不是穷得叮当。我瞧着你倒不如给咱们舞上一剑,说不定还能多挣些路钱。”
众人又是哄笑。
书生也听到这话并不气恼,反而是反手抽出背上长剑,旋出一手漂亮剑花,声音清朗:“好,那在下就为众人饮酒助兴。”
安阳瞧了会便觉得无趣,满目嫌弃:“好歹是个举人,光天化日卖唱舞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下作。”
说罢轻哼一声同王玉徽转身回了包厢。
迟柔听到她的话眉头紧皱,正要同她理论,却被沈乾拉住了胳膊。就见沈乾笑道:“你瞧。”
迟柔顺着她的目光朝下望去,就见那书生已经执剑而舞。
身姿轻盈灵动,一招一式,柔中带刚。
他用剑挑起桌上酒壶,仰面饮下,将酒壶朝天上一扔,那剑将酒水劈开,水花顺着飞快的剑身划过,犹如水龙环身游走。
“漂亮!”
迟柔瞧着他这一手龙游剑舞拍手大喝。
楼下的人也都看呆了,纷纷高声喝彩。
那书生利落收剑,水花顿时散落在地,竟成一太极阴阳图。
“献丑献丑。”
众人纷纷朝他的斗笠里丢去碎银。
书生瞧着白花花的银子笑得眼角弯弯,又不似方才那遗世独立的仙人之姿,大道之心。
他正打算拿着银子点些好酒好菜,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娇唤。
“书生,接着。”
他转身望去,就见楼上扔下一金色物件。伸手接住一瞧,却是一只镶红蓝玛瑙金镯。
他抬头,就看到两个姑娘站在二楼垂眸望向自己。
一人头发高束马尾,穿着萝兰紫长袍,英气十足。
另一人则是大家贵女装扮,身着蝶黄长裙,头上梳着蝴蝶发髻,看样子尚未及笄,眉目如画,清秀雅丽。
“姑娘,这太贵重了。”
蝶黄衣衫的少女眼中含笑,清脆道:“给你喝酒用的。”
书生听到这话,倒也不再推脱,利落的收下,抱拳道:“多谢姑娘馈赠,在下吴门苏若兰。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勾起嘴角,却并不再多说,只转身进了包厢。
而那紫袍女子朝他咧嘴笑道:“臭小子,不该问的别问。你若是真能高中三甲,咱们自有相见的时候。”
说罢也转身入了房间。
听到这话,苏若兰眼中一凝。
高中三甲。
他望向手中的金镯,朗声一笑:“又有何难!”
说罢一挥衣袖:“小二,上菜!”
包厢中,迟柔也好奇问道:“你为何送那书生镯子?”
沈乾夹了片鱼肉蘸着酱汁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也算是咱们朝廷的未来栋梁,帮他凑够了路费助他一程。”
安阳郡主轻哼一声:“我瞧着那人也就是个江湖混混,正经书生哪里需要沦落到当街卖唱,同下九流的戏子有得一比。别说是三甲进士,我瞧着他到帝都都难,你那镯子怕是浪费了。”
“怎么会,便是能在他走投无路时能当些钱添饱一顿肚子,也算是从善积德了。”